讲座结束后,记者们蜂拥上讲台,将司罕包围起来,粗鲁点的甚至想动手抓他,台上一片混乱,等记者们终于散开些,才发现抓的是彼此,司罕压根不在其中,整个阶梯教室都找不到人影了。
“多谢救命之恩,差点变成郑子国二号了。”司罕整理着自己,在心院外的夜色中叹道。
其实他只是乱了几根头发,衣服齐整得很,被挤得乱七八糟浑身皱巴巴的人是顾问骞,司罕被护得严严实实,顾问骞就没让谁近过他的身。
在司罕收尾前,顾问骞就摸到台前去了,谁知道蜂拥上来的人里有没有浑水摸鱼的,朱鹮就是在阶梯教室里被黄奇宏捅死的,和司罕站在同一个位置。
“你在讲座上被人提刀捅死,也是你自找的。”紧绷的神经松下去,顾问骞也不管浑身的狼狈道。
直播被切断时,荣秉和姜河就轮番来电轰炸顾问骞,司罕这下是出名了,那一黑板的制药公司名字流出去,这人被当街捅死的概率增加了不是一星半点。
樊秋水拎着周焦逃出来,也累得够呛,又憋不住笑,“真不愧是你,还要不要脸了,来崇拜我吧,怎么说得出口。”
司罕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那你说,与其崇拜滥用的教条和科学,崇拜那些石头雕的神佛像,不是崇拜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来得更实际吗?”
樊秋水还想吐槽,却见一旁的倒三角眼小孩点头如捣蒜,得,这还真有个崇拜他的。
这边三人在调笑,顾问骞却格外沉默。
顾问骞独自往一旁走去,司罕见状,撇下一大一小,也跟了过去,还没站稳,就听他沉声问,“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反正名字我写出来了,你们敢查吗?”
“你大可以私下跟我说,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
“你好奇怪啊,顾警官,你是警察,不是该赞扬我站出来实名举报吗?”
顾问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司罕也跟着褪去了表情,两人在夜色树影下,也像两株光裸的刺柏,虬曲诡谲地向天举目。
半响,顾问骞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不需要你帮我分摊靶子,你安分一点,求你,安分一点。”
最后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向来处变不惊的人,显露出了极大的情绪起伏。
司罕沉默着,在顾问骞即将转身回去时,突然道:“我等到了。”
“什么?”
“那个能助我自助的人。”
顾问骞一愣,脚步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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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秋水和周焦隔着二十来米远,看着那两人又开始多云转暴雨,暴雨转阴,好半天,两人才回来,樊秋水觉得自己也跟着被淋湿了。
他们今天本是要去布雷大学寻找陈葛踪迹的,虽然天黑了,但还能去隔壁转几圈。
司罕将他们送出校门,却没有上车,说还有事要办,让他们先走,他晚点自己回去。
“不行,上车。”顾问骞道。
司罕朝他举起手机屏幕,“我导师回来了,得去见一面,就在学校里,很安全的。”
“不行。”
樊秋水有些诧异,顾问骞的态度特别强硬,他是真的生气了。
两人僵持不下,眼看暴风雨又要起来,顾问骞转身上了车,真的遂司罕的意,把他一个人留下,他们先走。樊秋水抓着似乎也打算跟着留下的周焦上了车。
红色悍马离开时,后视镜里的司罕在挥手告别。车刚开出去十几米,还没扣好安全带的樊秋水和周焦差点起飞,急刹车了。
驾驶座的门打开,顾问骞又下去了,大步流星走回还挥着手的人面前,他一把扯断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40 S&W弹壳取下扔进兜里,然后将司罕作为袖扣的“梅花锁”粗鲁摘下,将链子穿过“梅花锁”,紧紧缠在司罕的左腕上,生物芯片正对脉搏的位置,紧贴皮肤,都勒出了红印。
顾问骞确认自己的黑色扳指上出现了第四个红点,他点开这个新增的红点,梅花锁形状,显示着心率、血压等诸多体征,再往下是坐标,与“扳指”的位置距离,顾问骞看着“梅花锁“心率的变化,确认生物芯片在工作。
“半个小时,处理完你的事,车在校门口等你。”
说罢也不等司罕答应,顾问骞转身回了车上,红色悍马驶离了班门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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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罕?”
司罕转身,见到人立马迎上去,“老师。”
“看什么呢,怎么一个人傻站在马路上发呆?正好,过来帮我提东西。”
王教授戴着顶草帽,草帽下是个圆滚滚的光头,穿着招摇的热带花色衬衣,好像跟学校里的人不在一个季节,就是个心血来潮跑错地方的渔翁。
两人把一后备箱的特产搬回心院的办公室,堆得跟年货似的,司罕哭笑不得,王教授人没赶来讲座,伴手礼捎来一堆,不知道又上哪儿考察去了。
小老头敲着后腰,一样样兴致勃勃地介绍,给司罕也戴了顶一样的草帽,“安第斯山脉的原住民送我的,漂亮吧,用托奎拉草编织了几个月呢,和他们的印加太阳神崇拜有关。”
司罕被王教授拉过去自拍,两顶草帽挤在一个相框里,小老头絮絮叨叨,“年轻真好啊,你工作这么辛苦怎么不长皱纹的?不睡觉头发还这么多,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戴假发了,十来年每次看到你都是一个模样,跟别人介绍你,都以为你还在上学。直播我看了,弹幕里好多打听你的姑娘,你准备谈朋友了吗?老师帮你相相呀。”
司罕笑道:“老师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今天到不了呢。”
小老头摆摆手,“我也挺意外的啊,还不是昧州市局发了几十封邮件,催命似的要我回来做双胞胎犯罪的顾问,哎哟,双生子环境基因实验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研究了。”
“但您毕竟是这个领域的先锋。”
小老头打开修图软件,熟练地修完两人的自拍,满意地发朋友圈,配文:/饮水思源,传灯不绝,荣归故里,他还单身。/
司罕拿出手机给王教授点赞,比他更早出手的是王朵,小心心排在第一个。
小老头戴起老花眼镜,和评论友好互动,一边咂嘴道:“我是回来拒绝的,哪有这个黄金时间,再说你不也在吗?这种事要给年轻人机会,我们这种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古董,也没几年时间好活了,得干更重要的事,看看世界做做研究都来不及。”
司罕无奈道:“老师,我也待不了几天,这次只是过来出个差。”
小老头放下手机,又问:“听老藤说你去昧州科学院了?又受他气了?”
“没有。”
小老头哼笑,“你和他啊,八字不合,他气你是因为看重你,算了,我也不帮那老家伙说话,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就去做你的事吧,什么都别管了。”
“嗯。”
司罕也不用问王教授看了直播的想法,这位老学究将任务丢给学生后向来不过问,过度放养中倾注了一种全然的信任,随你折腾,掀不了天。所以当初司罕要离开,连藤老都干涉了几次,王教授却什么都没问,只独自一夜白头,后来干脆剃了光头。
王教授是司罕在心院的硕博导师,是他在这个领域的引路人,对他的学术风格颇有影响,如果他当初留校了,也许会走一条和王教授一样的路,小老头都帮他把后路规划好了,康庄大道,他是唯一让其倾注一切的学生,但司罕自己放弃了。
面对司罕的离开,王教授当时也说了同样的话,好像要接纳这个学生,就得接纳他的一切,包括背离。“历史上很多心理学家都是这样的,师傅领进门,然后踹掉师傅自立门派,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你的事吧,起码你经历了你的俄狄浦斯情结。”
这段话让司罕沉痛了好几个夜晚,他无从解释,看起来似乎真是如此,无论什么理由,也许都只是在愚蠢地完成一种背离的本能,这个说法让人荒唐不适,却又正中下怀,他这样的人也能有俄狄浦斯情结吗?像个迟来的礼物,这真是温柔一刀。
这世上如果有让司罕觉得亏欠的人,王教授是其一。
两人整理着堆得跟小山似的的伴手礼,哪些是给司罕的,哪些是给藤老的,司罕笑道:“你们父女俩真像,朵朵前几天也给我带了一堆礼物,现在还堆在酒店呢。”
小老头敲着腰板直起身,看了他好一会儿,“小罕,你这些年性子开朗了不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我只希望你不要太累,慢慢走,世界会有让你展其骥足的一天,很多人都在努力把那样一个世界带给你。”
司罕一顿,没有说话。
“你们躲在这呢,我们找了半天。”藤老走进办公室,后边跟着王朵,两人是看到朋友圈的照片才找上来的。
藤老一进门,又开始数落王教授穿衣不得体,今天要不是司罕代他开了讲座,就这一身上讲台,明天王教授的表情包又要传遍学生手机了。
小老头浑不在意,“我看你也用得挺开心。”
藤老没理会司罕,估计还在气他在讲座上的胡言乱语,王朵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王教授”,没有回应。
藤老和王教授也许久没见了,聊得火热,王教授给藤老也戴了顶草帽,又开始介绍那堆年货似的伴手礼,天色很晚了,两个年轻人不打扰他们叙旧。
离开前,司罕朝藤老轻轻地鞠了一躬,“一直没有当面感谢过您,我知道您当年毁掉达尔文鹿脑的数据是为我好,它确实不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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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办公室的门,两人走出几步,司罕将伴手礼递给王朵,“老师给你带的。”
王朵没有接。学院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走廊灯开启了省电的声控模式,他们脚步轻,经过的地方依然是一片漆黑。
“为什么他从来不看我一眼呢?”走到楼梯口,王朵突然问。
司罕也跟着停下脚步,两段楼梯的中间平台有面大镜子,漆黑中照出了两双脚。
“为什么我不难过呢?”
“我在医院见过很多患者因为家人的忽视而生病,因为朋友的厌弃而痛苦,为什么我不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难过。”
司罕沉默片刻道:“这未必不好,朵朵,也许你只是把感情“进化”掉了,感情是生存的累赘。世上会有感情丰富的人,会有歇斯底里的人,也会有像你这样的人,没关系的,人类的多样性而已,你并不特别。”
“可我不想这样。”
司罕一顿,捏紧了袋子。
“其他人的存在就在提醒我的特别,我缺少了人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厌弃我。如果换一个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的世界,我愿意这样,也不会去模仿。我为什么要努力模仿?像扮演人那样,很吊诡,我是人,却要扮演人。所以去花园里有什么不好呢?”
王朵走下一格台阶,脚步声打亮了楼道灯,镜子里的一小块光照出了她的腿,她转身朝司罕伸手,“师父,跟我一起去花园里生存吧。”
几秒后,灯又熄灭了,王朵忽觉手上一重,司罕把伴手礼挂到了她伸出的掌心上。
王朵道:“我不要,不可能是他给我的,他想不到我的,他只在乎你。父亲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学院里没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他对我都没有对你百分之一的关心。”
“那就当是我给你的吧。”司罕摘下草帽,戴到王朵头上,“他没教你的,我会教给你。是一样的,他给我的,我都会给你。”
司罕带着她往下走,一路踩亮了灯,镜子里外的四个人逐渐重合,仿佛继续直走,就能穿越镜子走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花团锦簇,长日不落,和谐安乐。
但司罕带着她转弯了,接下来两人的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楼梯灯火通明。
心院自习室里还有些学生在,出来倒水,看到下楼的司罕,激动地问好,走远了还在窃窃私语。
王朵远远看着那几个本科生,突然道:“我总会思考如何提醒她们不要把你想得太好,会幻灭。”
“原来在你心里,我幻灭了呀。”
“嗯,她们崇拜的是离经叛道的怪才,那种打个响指就能领悟宇宙的类型,拥有邪恶、怪诞、超人般的美,不用普度众生,但必须惊世骇俗。可你不是,你是个无比枯燥的人,刻苦,认真,用拔群的努力去弥补沟壑,你不是天才,你是精卫填海,是苦行僧,是泥菩萨,没有人崇拜泥菩萨。”
“师父,你还觉得我的模仿拙劣,你不也是吗?你就是只假果。”
司罕笑了,又突然意识到,“等下,你说你幻灭了,所以你也崇拜怪才?”
王朵不说话,巴拿马草帽遮住了她的脸。
“幼稚啊,王朵朵,提升一下审美吧,还邪恶和怪诞的美,等下,你不是迷上什么不良少年了吧?你给我说清楚。”
“哼,我审美好得很。”
两人正唠着家常,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司医师,见你一面可真难。”
司罕转身,眯起眼睛,“我们似乎半个小时前刚见过。”
仲铭笑道:“我是说,像这样,就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见。”
司罕拍了拍王朵,“你先回寝室,东西不准扔掉。”
王朵仰起草帽,看了两人几眼,臂上挎着很重的伴手礼离开了。
司罕看着走远的王朵,“外面聊吧,里面学生多,不方便。”
两人走出心院,停在绿荫小道上,他和顾问骞约好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今天在讲座上有些抱歉,毕竟我从申城就在约您见面了,一时激动,您谅解的吧,司医师要是早早地见我,不就没这回事了。”
“哦?因为我不见你就搞这出,仲先生很病娇啊。”
“没办法,想让你重视我太难了。”
“所以你找我是什么事?”
“我......”仲铭刚要笑着开口,面色却一僵,侧头不停地用手拍打右耳,像是进了什么虫子,半响痛苦地扭作一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Hobb像对待垃圾一样,把人踢到了一边,别挡着他的路,“没死,昏过去而已,醒来又是头活蹦乱跳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