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骞抵达昧州市公安总局时,欧襄狄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看了几眼那辆红色悍马,不发一言往里走,两人一前一后,没有交流。
欧襄狄是昨天到三昧市的,来参加仲永计划的会议,那是个秘密会议,到场的有三拨人,官方、研究员、军方。
会议结束后,一同出席的三昧市公安老友孟阙,给欧襄狄说了最近的棘手案子,得知顾问骞也在三昧市,提出了让他来帮忙。
欧襄狄昨晚和他碰了一面,顾问骞答应了,欧襄狄却不想让他再回去面对那些人,没有明说,只是看着那辆悍马,“这车还开着呢,跑那么远也要开,念旧?”
“公事公办。”顾问骞只道。
这句话后,欧襄狄再没说什么,连抽了三根烟,离开了,落下一句明早十点。
顾问骞走入昧州市局,九年过去,这里倒是没怎么变,但有一丝陌生,气味不对。
咖啡味、茶味、从外面带进来若有若无的烟味,昧州市局里竟是一点都闻不到。
所有人都步履匆匆,精神抖擞,他一路走上三楼,也没看到谁桌上有咖啡,垃圾桶里一点茶渣都找不见,似乎没人需要提神,这在警局这种轮轴转的地方很罕见,也能看见熬了一夜不修边幅的警察,但依然神采奕奕,口若悬河,待人接物都很积极。
昧州市局的画风和申城市局真是相距甚远,比起来,申城市局里都是群僵尸了。这里没有顾问骞熟悉的疲惫或暴躁,不可思议之余,他又想到,这几天在三昧市看到的都是如此,无论是酒店、民宿、通行证置办处,还是IPSC基地,所有人的工作状态都很积极,积极得有点神道道的。
两人走进昧州市局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顾问骞看到了老熟人,那天在IPSC实弹基地碰到的两个前同事,白杨男叫邓苦,平头男叫骆成城,两人今天都穿着制服,没有那日鲜明的个人气质。
这两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武警部队的,但想想,顾问骞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两人看到顾问骞,远比他惊讶得多,那叫什么定律?邓苦搜肠刮肚,短时间里接连遇到这个多年不见的人,而且是在最不可能见面的地方,那么很可能接下来他也会持续见到这个人。
顾问骞嗅出了案件性质,出动了两组武警大队的队长,可能是涉及到维护治安了,而且问题不小。
三昧市公安局局长孟阙,见人都到齐了,朝欧襄狄点头致意,目光在顾问骞身上停顿片刻,打量中有些许不自觉的敌意,其他人的目光也差不多。
两面窗帘拉上,会议开始,孟阙什么话都没说,先是用投影仪播了一段视频。
画面有点抖,背景是三昧市一座地标性的古城墙,城墙下人群川流不息,一架飞艇挨着古城墙,悬停在半空,下方的吊篮里站着五个人,正拿着一桶桶的油漆往城墙上泼。视频开了倍速,天色由明转暗,飞艇来回移动,城墙上被泼满了油漆,全貌渐显,竟绘成了一副粗糙的《女巫安息日》。
油漆不断往下流淌,穿过了好几个色块,为这幅城墙画增添了即兴感,视频播到后面,油漆干了,整幅画的色彩大多混在一起,但能辨认其中的几个形象。
古城墙的中央是一只巨大的黑色山羊,那只山羊像人一样,分腿而坐,上身挺拔,头戴花环,两只前蹄平举,如同牧师一般,在为女巫抱着的孩子行受洗礼。绘成山羊角的深色颜料在往下淌,两只粗壮弯曲的长角仿佛在融化,山羊的眼白也在往下淌,像眼泪般穿过身体,和围坐在身边的虔诚女巫们,交融到了一起。
这只山羊是典型的象征恶魔的画法,画中的女巫身边有孩子的枯骨,但因为油漆的流淌,让这只恶魔看起来像在哭泣,多么违和的画面。
孟阙道:“这五个在古城墙上泼油漆作画的,是群富二代,里面有两个算是现代艺术家,开过画展,他们从当天下午两点画到六点,期间有过两拨城管去询问,都被打发了。这幅《女巫安息日》在古城墙上留了四天,一直没人发现它是违规的,没有任何授权手续,就是那几个富二代自说自话的非法涂鸦。但是看的人不知道,管的人也没发现,除了各治理层的盲目懈怠之外,很难讲这里面有没有期望的力量,人们就是愿意这幅画留在墙上。”
“你们应该也有所感受了,一个风潮,到这种程度是不正常的,最不正常的就是,没人觉得它不正常。我们暂且将这种现象定义为女巫病,也有人叫它女巫污染。”
孟阙手一扬,投影跳转,是一所女子小学的开学典礼,小学名字叫女巫小学,全校师生都是女性,这样的女子学校,三昧市在近一年内建起了四所。
投影继续跳转,是一条人工河,建在三昧市的城市广场里,很长,贯通街道,但很浅,河床里的石头能清晰可见,镜头拉近,会发现那些石头都是女人、女童和女婴的形状,做工参差不齐,有些未必是完整的女人形状,但混在其中,看着便都像是同类。没人知道这些石头是什么时候被替换的,就像那副《女巫安息日》堂而皇之留在城墙上一样,某一天有人在河边拍风景照,突然发现河里的石头都变了样。
城市广场的人工河旁边,开了刻石的铺子,谁都可以去河里捡一块石头,在铺子里打磨加工,磨完放回河里,这原本是一种替代放生的都市娱乐,结果人们不约而同的,都将石头磨成了女性的样子。这么多石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磨了,据商家说,大部分都是下班路过的人,男男女女都有,随手磨一块扔回河里。
投影再度跳转,是几张照片,地点是女巫烤肉店,店里的椅子全都连在一起,镂空的木桩像是砍了树直接拼成的。店里只有女食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她们愉快地笑着,店里的灯并不装在头顶,而是安在地上,像地暖那样,火红的灯光从相连的镂空木头长椅下映照上来,把女人们照得红彤彤的。店里没有桌子,也没有任何食材,没有人在吃东西,也没有油烟。
邓苦问:“这不是烤肉店吗?烤肉呢?”
投影跳到了下一张照片,是烧烤店门前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售卖女巫肉,三十块RMB一斤。/
邓苦一愣,明白过来,那些连在一起的木头椅子,是火刑架,地上的灯是火,这家店烧烤的肉,就是女顾客本身。
“这是个后现代艺术馆啊,在讽刺历史,用把自己捅死的方式?”
孟阙道:“光是这些还不足以称之为“病”,这些都是表象,重要的是接下来这些。”
发到他们手上的是纸质材料,说明是机密材料,不信任电子仪器。所有人进来时就关了机,手机放到桌上,开始阅读材料。
“三昧市的女巫风潮是从十一个月前开始的,当一个事件变成现象为大众所知时,它一定已经暗自发酵一段时间了,暂且可以把女巫病的萌芽定在一年之前。那段时间,我们接到过一些奇怪的报警。”
报警内容都列在纸质材料上,骆成城看得眉头紧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一条是一位三十岁的彭女士报警,说家里的猫能说话了,想要与她沟通什么事,具体行为是,那只三花把猫粮摆成了奇特的可辨认的形状,猫的叫声也变了,彭女士似乎能听懂猫说话了,猫还出现了平常没有的习惯,它会躲进厨房的锅中,有一次差点被烧了,那么烫的锅它居然没有叫,好像存心要把自己烧死。那段时间家里死了老人,彭女士怀疑是老人的灵魂附在了猫身上,在表达对自己被火化的不满。
下面附有照片,是那只三花用猫粮摆出的形状,这个形状骆成城近一年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女巫踮脚摘树上的苹果。因为熟悉,哪怕猫粮只摆出了大概线条,也能联想到这幅图,这就像当人看到一个圆,外围竖着一圈条,就会联想到太阳。
这确实不像随意摆出来的,有明显的复杂形状,但谁知道这是不是猫摆的,还是这位彭女士自己摆的?
第二条报警内容也是差不多的胡言乱语,是位谢女士,说家里被女巫袭击了,她总是在家里看到女巫,一会儿看椅子是女巫,一会儿看电视是女巫,一会儿看摇篮里的孩子是女巫,谢女士煲了一锅汤,掀开锅盖,发现锅里的鸡变成了女巫,她吓晕过去了。
连续十条都是差不多的报警内容,有人说持续梦到女巫,梦里的女巫在跟她说什么,有人说突然多了一段女巫的记忆,记起自己上辈子是个女巫,有人说口头禅变了,总是不自觉说出“女巫”两个字,好像不提这两个字,他就没法正常说话。
还有一对夫妻报警,说魂穿了对方,虽然只有一分钟,但眼前的事物确实出现了变化。当时罗女士在公司开会,她的先生在家里看球赛,魂穿之前,正好是一个臭球,魂穿之后,罗女士本来报告得好好的,突然对着甲方骂了一分钟,他们事后对了一下,罗女士当时骂的话,都是她先生对着球赛骂的。
邓苦轻“咦”了一声,“现在骂甲方还能用这种借口,哦,零零后啊,不奇怪了。”
翻到第二页,骆成城才严肃了一点,这一页的东西虽然也离谱,但没那么像玩闹。
第一条是,家里瘫痪十年的人突然站起来了,时间是十个月前,那位瘫痪者是十年前出车祸,脑干损伤导致的偏瘫,医生都说没希望了。突然站起来前,也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天妻子咸女士还在帮他把屎把尿,第二天醒来,发现他站在自己床前。
十个月前,骆成城记得那段时间三昧市有几家养疗机构,也出过类似的报道,被判断为永久性截瘫的人,突然恢复了肢体功能,那些患者好像都是颅脑损伤或脊髓损伤导致的截瘫。
但这条报警的原因是,这个瘫痪十年的男人原本是个片警,温和、正义、有责任感,出车祸也是追捕小偷时发生的意外,还被授了勋章。可他这次站起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出门就是闹事,脾气变得易怒且恶劣。妻子咸女士原想着丈夫失去了十年时光,一朝恢复,性情难免有波动,但丈夫突然跑出去伤人了,差点把人打死。男人被捕后,咸女士在警局一直哭,说丈夫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男人瘫痪十年,睡觉都把勋章拿在手里,没有一天放下,这个男人不是她的丈夫。
派出所以前的同事也来为男人说话,担保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这十年里他们经常去看望他,男人的性格从没变过。
警方还真的给男人做了基因检测,确认就是丈夫本人。因为这件事按照犯罪思路,可能是一个长得相像的罪犯,偷偷干掉了瘫痪的丈夫,和咸女士共同生活,寻了一个时机,假装截瘫恢复。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妻子和罪犯相处十多年,都生儿育女了,真正的丈夫回来,妻子才发现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是假的。
当然,骆成城觉得未必是妻子没发现,可能只是不敢相信,不愿去想,人多的是当缩头乌龟的时刻。
继续往下看,类似的事件不少,比如常年住院的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突然变得合群,幻觉消失了,逻辑和思维都正常了,他出院后去上班,社交和工作能力甚至远超一般人。家人十分惊喜,这些年他们无法沟通,理解不了彼此,都快没有亲情了,半年前患者突然恢复,还缓解了父母的离婚焦虑,家庭变得其乐融融。
其乐融融,骆成城有点嫌弃,写得跟宣传片似的,警方记录还是少用形容词。
但嫌弃中又有一丝舒适,好像眼睛就偏好这种积极的言语面貌,他甚至在这段文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最近在武警部队也常有这种现象,严肃工作时,也像唱军歌时一样,手下的兵一个个都变成了小太阳,全天不间断发射积极光线,骆成城觉得自己快被“晒死”了,又由衷地感到舒适,挺诡异的,好像他的思维和感受在拔河。邓苦说他这是中年转变,老人爱荷花,他爱一爱太阳怎么了?
再下都是差不多的内容,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认知功能突然恢复了,去参加了一站到底的知识类节目,记忆力惊人,因为阿尔兹海默症是目前公认的不可逆的认知疾病,网友就说选手经历作假,不可能患过痴呆,老人自尊心很强,脖子上挂了病例和千字澄清板,天天爬楼顶想以死自证,家人才报了警。
还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棋手,最近在三昧市的围棋名人赛上,战胜了一位职业九段泰斗,那位泰斗被骂得晚节不保,还被质疑打假赛,因其在最后下出了一子败招棋,让年轻棋手翻盘。事后一周,那位年轻棋手却公开道歉,坦白自己在比赛的最后关头,进入了对手的意识,他面前的棋盘方向变了,是他抬起了泰斗的手,下了那一子败招棋,让对面的自己取得胜利。目前他正在精神病院疗养。
五页材料,几十条报警内容,翻完后所有人都沉默着,这些事件全都发生在三昧市,时间是一年前到现在,正是女巫风潮期间。
最后一条不是报警,而是一份数据,显示三昧市这一年来的畸胎瘤发病率显著上升,发病群体主要是育龄期女性,基本都是卵巢畸胎瘤。
这份数据放在材料里有点突兀,前面的报警材料似乎都和脑损伤有关,卵巢畸胎瘤和脑有什么联系?这条数据后面备注了“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