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林晚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她死时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安详而幸福。朝闻知道她应当是得偿所愿，见到了想见的人。她决心把姐姐带回醉林安葬，因为她不能容忍把她一个人抛在这异乡荒野做孤魂野鬼。为了保存尸体，她在林晚的口中放了一颗苏合香丸，这种药丸含在口内即化，不仅可以辟除恶气，还可以使尸身遍体生香，长时间保持生前原貌。
为免生事端，子夜主仆带着朝闻和三木先撤，留下罗楚亭负责清理现场。罗楚亭又如先前那样，在罗伍身上倒下黑色粉末，他的尸体顷刻间化为乌有。临走时，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然后无情地将它扔到了一坛酒里，整个酒坊瞬间被一片火海吞噬，只剩一副焦黑的骨架。
等罗楚亭追上他们的时候，子夜朝洛家镇方向回望了一眼，那里正冒出滚滚浓烟。
“为何要烧掉罗家酒坊？你本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全然不带一丝感情。
罗楚亭轻哼了一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罗楚亭，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子夜实在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了。
“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那就是什么样。”罗楚亭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我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你。”子夜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
“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罗楚亭目光深邃，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就说你中意的那位朝闻娘子吧，你大概是今天才知道她的另一副面目吧。”
子夜朝后看了一眼马车，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是啊，罗楚亭说得对。每个人或许都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就好像他自己，不是也有很多副面孔吗？在辛府，他是人人轻视的瞎子；在安乐窝，他是受人尊敬的下一任宗主继承人；在诛心阁，他是戴着面具的神秘人——夜幽王；探案时，他又化身成了大老粗黑老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好像哪一个都不是他，但都组成了他。他辛子夜就是这样一个复杂而又矛盾的个体。
那么他有什么理由去质疑罗楚亭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心中暗自埋怨朝闻呢？虽然当他看见她和晚娘过分亲密地以姐妹相称的时候，就已经对她们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但是，事实真的揭晓以后，他还是万分震惊。子夜做梦也不曾想到，在现在平平无奇的面貌之前，她的那张脸有着另外一副不为他所知的面孔。而那副面孔不用想也知道，会是怎样的美丽动人，单看晚娘那张惊艳的脸就不难想象，那一定是一张出尘脱俗、惊为天人的脸。可惜，他再也无缘看到那样的她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个被她们称作什么致远哥的人，不但可以看见那张脸，而且还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的心房，以致于她竟跟他决定共赴婚礼。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里似乎有千万只虫蚁在噬咬着他的心，让他一阵阵地心乱如麻。
“朝闻——林秀——以前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让你不惜换掉过去的容颜？你身上的寒症也跟当年的事件有关吗？为什么你的眼中常含忧郁？你的心里还想着那个人吗？究竟何时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
子夜只觉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密密交织着，快让他沉闷地喘不过气来。他扬起马鞭，朝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那马便如离玄的箭一般拼命朝前方奔去。罗楚亭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露出了一丝鬼魅的微笑。
一路上，朝闻时不时地会想起曾经在桃源的美好时光。可是，越思念她的心就越痛。后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过去，还是多关注眼下。三木一直守着晚娘的尸体，一路沉默不语。朝闻曾尝试跟他说话，但他都好像充耳不闻，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自从晚娘离世后，无论谁跟他搭话，他都是这副样子。朝闻虽然无奈，却也只能暂由他去。
回到醉林，浮生、云舒和菡萏都激动不已。浮生比较矜持，只是看着她微笑。云舒则不顾仪表地扑到她怀里，抱住她，一个劲地说：“师父！你可算回来啦！人家都想死你了！”
朝闻拍拍她的背，轻笑道：“你怕是更想我做的好吃的吧？”
云舒吐了吐舌头，憨笑道：“嘿嘿……被师父你发现了！”
“该我了！该我了！”菡萏生气地一把推开云舒，紧紧抱住朝闻的大腿，“师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呜呜呜……”
朝闻抱起她，为她擦拭了眼角的泪花，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笑道：“怎么会呢？你可是我的开心果果。我哪里舍得扔下这么宝贝的你呢！”
“师姐，晚姨娘怎么了？为什么三木哥哥抱着她一言不发？”菡萏指着不远处的三木问。
“她——她离开我们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朝闻含泪回答。
“你骗人！”菡萏噘着嘴，“我知道，她是死了！”
朝闻轻轻把她放下，俯身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清澈透明，但却显出一种异于常人的早熟。
“菡萏。师姐没有骗你。人死后的确会去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她拉着菡萏的手带她走到三木身边。
“三木，我们去安葬你娘吧。”她对他说。
三木愣了一下，依依不舍地看了晚娘一眼，随即点点头。
子夜等帮忙把晚娘安葬在了百草园附近的一片空地里，朝闻和浮生等随后又在空地周围载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她不想让姐姐一个人过得太孤单。
三木还是老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守在晚娘的墓前。
朝闻叫大家先随他去，不要管他。曾经的她，也如他那样，在一夕之间痛失所有的亲人，那时的她并不比现在的三木好过。她明白，心里源源不断的忧伤不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失，但会慢慢被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替代。三木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十七、我希望你展露笑颜
子夜离开前，朝闻去送他。
她问他：“夜郎君，你说，人心真的可以医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可以。”
朝闻看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江面，脸上现出落寞的神色。
“从前，我很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努力，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可以医好。王元华的临终悔悟更是让我深信这一点。可是——”她回头看向他，“我慢慢发现，有些人生来是没有心的，又何谈医心？我甚至会想，像张阿大、罗伍那样的人实在死有余辜。”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我这样，是不是不配做一个医者？”
“不——”子夜看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信任，“你是我见过的最称职的大夫。”
“谢谢你。”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真诚。“我想，我终于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你会建立诛心阁。”
“嗯……我——”他有些欲言又止，“以后还能来这里找你吗？”
“当然。”朝闻脱口而出。见他的眼神里颇有些意外，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急忙羞涩地地下了头。
“你——”子夜吞吞吐吐地说：“你的心里还在想着他吗？”
“谁？”
“和你成婚的那个人——”
“不——”朝闻摇摇头，脸上现出一丝痛苦，“那个人早就被我连同过去一道埋葬了。”
子夜暗暗舒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表情。
“后会有期。朝闻——”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河岸走去。
“后会有期。子夜——”
她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久久出神。一种别样的情愫从心底渐渐流出。
‥
浮生和云舒从子煜那里听说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经过。两人都对三木的悲惨遭遇十分同情。
“三木真是可怜，一连失去了这么多至亲至爱的人，任谁都受不了。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浮生叹道。
“是啊！要我说，最可恨的是他那个娘，既然不想管孩子，为何还要生下他们受罪？哼！春娘也好，莲儿的爹也好，都不配做父母！这样的人全都该死！”云舒愤愤地说。
躲在一旁的菡萏也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忽然冒出来，好奇地问浮生：“浮生姐姐，为什么这些父母生下了孩子却不好好养他们？”
浮生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微笑道：“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云舒却摇摇头，努努嘴说：“非也非也——要我说呀，应该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太无聊，想找个人来解闷，所以才选择生孩子。可是孩子生下来以后，才发现养孩子是一件很烦人的事情。所以，与其辛苦地抚养他们，还不如丢弃来得容易。”
菡萏若有所思，忽然神情严肃地问：“那我的亲生爹娘，他们是不是像三木哥哥的娘亲那样，觉得我是个累赘，不喜欢我了，所以才把我扔了？”
浮生心疼地看着她，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安慰道：“傻孩子！你的父母一定是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的。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上天送到人间的一份礼物。菡萏，你也一样。我们大家都很珍视你，都拿你当宝贝一样呢。”
“对呀！小菡萏！你可是我们大家的开心果，我最喜欢你了！”云舒朝她的脸蛋亲了一口。菡萏嫌弃地瞪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了开心的笑颜。
整个醉林响起一片欢声笑语。那笑声似乎冲淡了晚娘之死带来的忧伤。
但，那笑声却丝毫没有感染到三木。
半个月过去了，三木还是像往常一样，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去为晚娘守墓。
一日，朝闻来到三木身边，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地对他说：“三木，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一下子失去了这么多亲人，你很难过，很难过。可是，你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要是你娘亲知道你这样，她一定会很痛心的。答应我，就算为了你娘，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好吗？”
三木看着她，依旧沉默不语。
朝闻又接着说道：“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甚至，我比你更惨。因为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地之大，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我跳下了悬崖，想一死了之。可是——大概是老天暂时还不想收我。我被师父救下，然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她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我问师父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师父告诉我，世事无常，积聚终销散，崇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苦痛终会过去。当时，我并不是特别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师父说的很有道理。但现在，我似乎有些理解了。”
三木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她轻笑了一下，“你现在听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把我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就够了。姐姐生前最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也希望能看见你露出笑颜的那一天。就让那段痛苦的过往成为过去吧，我为你想了一个新名字，以后，你就叫展颜，展露笑颜的展颜，好吗？”
三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此后，醉林的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十分默契地不提起三木这个名字，他们见到他都会满怀期待地喊他一声“展颜”。然而，他始终都没有展露过笑颜，也从未开口说过话。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三木去晚娘墓地的次数渐渐变少了，他开始跟随朝闻习字，做木工，画画，他还跟着云舒学习轻功，但云舒自己都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自然是教不好他的。朝闻见展颜对学功夫兴趣浓厚，就给他传授了练习轻功的方法。展颜也是悟性极高，不出几日，已经可以背着菡萏在林子到处上蹿下跳了。
展颜除了对朝闻有些亲近之外，对其他人都是敬而远之，不过，他似乎格外喜欢菡萏。菡萏也很喜欢粘着他。他们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的兄妹一样，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
朝闻想，这大概是由于菡萏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阿美的缘故吧。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预告：一个人会否有两副面孔？人前一副模样，人后又是另一副模样？敬请关注双面人生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