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莫伯用手捂住脸，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
“我吓得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我想跳下河去救他，但我根本不会游水。我又想去叫人来，可是当时黑灯瞎火的，就算真有人肯来，什么也看不清，也是白费功夫。我虽然心里十分害怕，但比起害怕，我更担心守谦一个在冰冷的水中会孤独，所以，我带着一种歉疚和赎罪的心情守在河边，一直待到了太阳出升。天亮以后，我就风尘仆仆地找人来帮忙打捞到了守谦兄的尸首。为了打捞他，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因此，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为他安葬，更无余力把他送回老家。我背着他在城外的林子里晃荡了一圈，最后终于把他埋在了一处遍布石子的地方。埋葬前，我从他身上拿走了刻着我的名字的石头，用来留作纪念。”他抚摸着两块石头，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你昨日可是去祭拜莫守谦去了？”子夜突然问。
莫伯缓缓点头，接着道：“我本想带着两块石头离开京城的，但是——当我回客栈取东西的时候，朝廷突然派人送来了守谦兄的任职文书和官印。我——我当时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鬼迷心窍地说自己就是莫守谦，然后替他接下了文书。我想，守谦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人只有我，其他人根本就不清楚他长得什么样。只要我不说破，就不会有人发现破绽。于是，我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去洛阳上任了。初到洛阳时，我模仿守谦兄的笔迹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以前我们经常互相模仿彼此的笔迹，所以基本可以做到以假乱真——我告诉守谦的父亲自己考中做官的消息，并借口工作繁忙，暂时先不能回家，想以此来稳住他。其实，一开始我是想告诉他守谦去世的消息的，但转念一想，又怕他会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只好编了一个又一个借口来圆谎。我心里十分愧疚，于是只好给他寄去大量的衣物和钱财，想弥补对他的守谦和他的亏欠。但是啊——”他顿了顿，“人一旦变得有权有势起来，就会得意忘形。我就是这样。渐渐地，我忘记了对守谦兄的愧疚，也忽略了他家中年迈的老父。至于我的叔父和婶娘，我只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亲人，从此跟他们再无瓜葛。后来，当我决心和贺兰淑仪成婚的时候，我担心守谦兄的父亲——莫归农，迟早有一天会亲自找上门来，于是，干脆一狠心，就给他写了一封绝情断绝信。连带着那封信，我还给他寄去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那时的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直到有一天，当我自己失去了一双儿女的时候，我才——我才体会到莫归农所经历的那种无尽的悲痛与绝望！”他泪如泉涌。
“报应啊！这一切都是报应！一个人若是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天迟早要收回去的。我盗用守谦兄的身份升了官发了财，娶了妻生了子，最后，老天却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让我又失去了这一切，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输家。在监牢的日子，我一直在反思自己，如果当初不起那一时的贪念，而是老老实实回家去。是不是我的命运就不会这么悲惨？可惜——人这一辈子，就没有‘如果’这一说。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从大牢出来以后，虽然我被沉冤昭雪，官复原职，还得了不少的一笔补偿金，但我却对这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无半点兴趣。我辞了官，散尽了所有钱财，然后轻装上阵，辗转来到了江南。我戒掉了喜欢收集石头的爱好，又不想暴露自己是读书人的身份，于是，打算隐姓埋名，做一名厨子，靠双手劳动挣钱，以此度过余生。我学了两年厨子以后，厨艺日渐精湛，后来被天盛酒楼请了去。在那里，我是人人敬仰的主厨，还收了傅常做徒弟，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就在我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起色的时候，傅常却出事了。也许真的是我前世作孽太多吧。我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最后却恩将仇报，把我给赶出了酒楼。后来——”他看向朝闻，“我就遇到了娘子你——本来，我是想在醉林度过晚年的。要不是傅常的死，我——我还真的下不了再回这里的决心。”
“莫伯，你这次回来是想——？”朝闻问。
“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莫伯苦笑了一下，“其实我这次回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守谦兄的坟前对他赔礼道歉；二是在他面前了结自己的生命。没想到，我的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心里还是怯懦了。我——我真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不——莫伯，你不是！”朝闻拉住他的手，十分肯定地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常言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子夜看着他的眼睛，“莫伯，你已经赎过罪了，我想，莫守谦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原谅你的。”
“会吗？”莫伯不敢相信地问。
“莫伯，你请等一下——”朝闻忽然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的手里多了一瓶酒，莫伯定睛一看，那是他十分熟悉的“醉红雨”。
莫伯指着酒瓶说：“娘子，莫非你想——”
“嗯……如果你还想再见他一面，就在桃花幻境里跟他见面吧。”朝闻说完为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
莫伯有些犹疑地接过酒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感觉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浑身发热，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他示意再来一杯，于是朝闻又倒了一杯。喝完第二杯酒，他因为不胜酒力倒了下来，子夜和子煜连忙接住他，把他扶到了床上。
莫伯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在林子的一角，坐着两个青年，正在酣畅地对饮。他眯起眼睛朝前看去，那两个人竟然是年轻时的自己和莫守谦。他激动不已，颤颤巍巍地来到了他们身边。这时，那个年轻的他突然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下莫守谦一人。
莫守谦温和地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说：“你总算来了——”
“守谦兄——”他一下子跪到他面前，痛哭道：“是我对不起你！”
莫守谦扶起他，亲切地拉住他的手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
“对！你说的对。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兄弟！”莫伯忽然露出释然的表情，和他相视一笑后，对饮了一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此时无声胜有声，千言万语都在这酒里了。
莫伯感觉，心里的那个疙瘩好像真的解开了，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
朝闻他们看着他在睡梦中微笑的幸福样子，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她知道，莫伯又可以回到醉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