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谷若风
从群芳居走出来以后，子夜一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像是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头问子煜：“我记得你说过，那日你去御街找鬼医的时候，他本来是答应要来验尸的。只是临走时才变卦的。是不是？”
“没错。当时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明明都答应给他加钱了，他却突然不去了。”
“他当时的举止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要说异常之处，倒也没有特别异常的。”子煜努力回忆着，“哦——我想起来了！那天铃兰来买他的思兰回春膏的时候，鬼医一直盯着她看。我总感觉，他看铃兰的眼神怪怪的。”
“你说什么？”子夜惊讶不已，“那天，鬼医见过铃兰？”
“是啊。咦，奇怪，难道我没有跟你说吗？”子煜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子夜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此刻他真想扒开子煜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郎君——”子煜怯怯地问：“难道拐走铃兰的真是鬼医？”
子夜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吩咐子煜：“你去查一下鬼医。”
“得令！”
子煜随即启程离开。子夜也往辛府的方向走去。
子夜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多希望这个预感不要实现。可是，他知道，这次的希望十分渺茫，因为他的预感从来都没有出过错。虽然他很讨厌鬼医，他不喜欢他不男不女的样子，也不喜欢他疯疯癫癫的行为，可是，讨厌归讨厌，他绝不愿意看到有朝一日他变成杀人犯。人人都说他是杀人诛心、冷血无情的大魔头，但谁又知道，他杀的只是天底下最该千刀万剐的十恶不赦之人，而鬼医虽行为癫狂，但心地不坏。所以，对于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鬼医，他实在没有勇气下手。
子夜感觉，心中烦闷不已，好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找谁呢？他的脑海里闪过朝闻的面孔。但是转念他又摇摇头。在她眼里，他是杀人的恶魔，她又怎会相信他说的话。就拿这一次来说，她之所以答应帮他验尸，只是为了让他帮助小六找到铃兰。说不定，她在心里还埋怨过他为什么一开始不答应小六的请求。
回到房间，已是深夜。子夜依在窗边，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丝毫睡意。他想，这一夜大概要彻夜不眠了吧。
第二日天刚亮的时候，子夜正躺在床上打盹，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子煜回来了。子夜立马睁开眼睛，看见子煜正一脸愁苦地望着他。看来，那个不好的预感还是实现了。
子煜把打探到的情况向他娓娓道来。
鬼医并不叫九畹，他的真名叫谷若风。他本是江南第一富户谷家的独子。由于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他从小备受祖母、母亲和几位姨娘的宠爱。他的父亲谷开明，虽然经商有道，积累了万贯家财，但也一直有一个做官的执念。他希望儿子能考中科举，在朝廷做官，好光耀门楣。但谷若风的表现却处处不合他的心意。他从小不喜欢与男孩一起玩，倒喜欢与家里的姐姐妹妹们整日厮混。他也不喜欢追逐功名利禄，只向往做个逍遥快乐的活神仙。每次谷开明想要教训儿子的时候，谷家老太太就声泪俱下地呵斥他，谷开明虽然气愤不已，但也拿这个儿子没辙。
等到谷若风十八岁那一年，谷开明见他还是一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有一日，他趁着老太太去寺庙请愿的功夫，抄起一根粗壮的木棍，就往儿子房中走去。谷开明进去的时候，儿子正衣衫不整地和下人打闹，他顿时火冒三丈，当场辞退下人，关上门，追着谷若风一顿毒打，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哭天喊地。谷开明打得实在打不动了才停止，等他发现的时候，谷若风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了。他一时间也慌了，连忙叫人请来了医生。好在那医生医术高超，治疗跌打损伤最是在行，不出一个月，谷若风在他的调理下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三个月后，他的身体就已经痊愈了。谷老太太得知金孙被暴打，气得三个月对儿子不理不睬。谷开明自知这次下手太重，从此对儿子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可是，自这一打，谷若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日沉默寡言，再无往日的欢声笑语。谷开明还以为儿子是被打开窍了，开始收心了，心里暗自高兴不已。他哪里知道，谷若风被他打得心灰意冷，一直等待时机想要逃离这个牢笼。
一日，府中为老太太大办六十寿宴，门人宾客穿梭不绝。他趁着人多，扮做小厮，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溜之大吉。谁成想，还没走出城，他的包裹就被小偷摸了去。他没了包裹，身上也没有一点儿钱财，又怕家里人寻来，只好一路饥肠辘辘地往城外走去。在他饥渴难耐之际，他发现城外有一条河，急忙向河边奔去，没想到，因为跑得太急，一下子扎进了水里。那水很深，他又不会游水，只能大喊“救命”。正好这时路过一名女子，跳下水中救下了他。
谷若风对女子再三道谢，由于怕泄露行踪，他只好化名九畹，自称是一介靠卖字画为生的落魄书生。这女子名叫蕙兰，家住在城外的一处偏僻的小山村，见他孤苦无依，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就自作主张将他接回了家中。此后，谷若风便安心在蕙兰的家里住了下来。
这两人一个貌赛西施，一个才高八斗，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时间一长，彼此之间自然就产生了情愫，待那层窗户纸捅破后，两人就私定了终身。蕙兰的父母也十分喜欢这个小伙子，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亲事。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谷若风和蕙兰这对有情人快要成眷属的时候，中间突然杀出来个程咬金……
十一、苦命鸳鸯
原来，蕙兰的家里世代务农，只有几亩薄田，家中经济并不宽裕。为了给蕙兰一个像样的婚礼，谷若风买了纸笔，画成字画拿到集市上去卖。有一位路过的员外看上了他的画，声称要买下他所有的画。谷若风自然欣喜若狂，急忙跑回家中，把所有的画都卖给了员外。然而，等他回家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兴奋竟忘记将蕙兰的一幅画像给取出来了。他又着急忙慌地去追那位员外，怎料那人早已不见踪影了。
不知怎地，谷若风画的字画慢慢流传到了临安城，被谷家人发现了。更要命的是蕙兰的那幅画像也流传到了胡府的胡老太爷手中。谷家一得到谷若风的消息，就派人去蕙兰家中，不由分说将他绑回了家中。谷家人前脚刚走，胡府的人后脚就跟了进来。
原来，胡老太爷见到画上的女子，心生爱慕，派人多方打听找到了蕙兰的住处。来人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迫使蕙兰父母答应蕙兰做他的第十一房小妾。另一边，谷若风也不好过。原来，他们家早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恰好是胡府的千金胡千雪，也就是胡老太爷的孙女。谷老太太想，如果让孙儿早日成婚，或许他就会变得成熟一些。因此，她让儿子向胡府提亲，将他们的婚事定在一个月以后。她却没想到，谷若风和他风流的父亲不一样，是个大情痴，心里只有蕙兰一人。
为了早点见到蕙兰，谷若风假装答应了这门婚事。谷家慢慢放松了警惕，谷若风趁他们忙着筹备婚礼之际，又偷偷溜出去了。他找到蕙兰时，胡府的人刚下了聘礼，蕙兰嫁进胡府的时间恰好是谷若风成婚的那一天。蕙兰一家人正坐在家里以泪洗面。谷若风知道，无论是谷家人还是胡府的人，迟早都会找上门来，所以，他打算带着蕙兰私奔。他想，等他和蕙兰彻底安顿好之后，再将蕙兰父母一并接过去。可是，就在他们收拾好行李，打算离开的时候，谷开明却带着人将他们拦了下来。
谷开明担心儿子又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回来，便假意答应他和蕙兰的婚事，但他借口说胡府那边退亲需要一些时日，且谷家乃名门大户，他不能立马娶一个农夫的女儿进门。他让谷若风稍安勿躁，先回家中等消息，至于胡老太爷那边，他会去想办法说情。谷若风和蕙兰一家欣喜不已，以为谷家终于接受了蕙兰。他们都未经世事，不懂人心险恶，哪里知道谷开明根本就不可能让一介农夫之女踏进谷家的大门，更不可能为了她去得罪位高权重的胡府。这一切只是他的权宜之计。
到了成婚的这一日，谷若风和蕙兰都十分高兴，他们都以为自己要娶的、要嫁的是自己的意中人，但其实，他们一个要迎娶的是胡府的千金，另一个要嫁的是七十多岁的老叟。
谷开明老谋深算，本以为一切万无一失，一定会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但是，他千算万算，恰恰算漏了一个人——胡千雪。
原来，胡府的这位千金胡千雪心中对这门亲事也不满意。她自知无力反抗长辈的意愿，只好从谷若风身上寻找突破口。当偶然得知谷若风早有意中人，且打算与之私奔的时候，她欣喜不已。她通过偷听得知了谷开明的如意算盘，于是，心生一计。在婚礼即将进行的时候，她想办法差人将谷开明的全盘计划告知了谷若风。
谷若风知道这件事以后，震惊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父亲为了家族的利益和一己私欲，就可以牺牲儿子的幸福。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对他百般疼爱、千般爱护的祖母、母亲和姨娘们竟然也站在了父亲那一边。这下他对整个谷家彻底死心，再无半点留恋。
谷若风像疯了一样，骑上马朝蕙兰家赶去。可是，当他到达蕙兰家中的时候，蕙兰的父母已经上吊死在家中，而蕙兰为了保留清白之身，也选择了割腕自尽。蕙兰临死前，总算见到了一直思念的爱人。她像是知道他会陪她赴死似的，逼着谷若风立下誓言，不许为她寻死，要好好活下去。谷若风无法拒绝她，只好含泪答应。他安葬了蕙兰的父母以后，就抱着蕙兰的尸体彻底消失了。
“半年后，谷家人才发现，江湖上出现了一个长得极像谷若风的男扮女装的人，那人医术精湛，极爱兰花，虽然十分贪财，却不愿意给活人治病，只愿意同死人打交道。他就是鬼医。”子煜说。
此时天已经发亮，子煜说了这么久，觉得口干舌燥，便站起来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全喝下。他感慨道：“平日里我只以为鬼医的疯疯癫癫都是天性使然，却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段悲惨的往事。我想，大概是铃兰和蕙兰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兰’字，这让鬼医触景生情，想起蕙兰了吧。所以，他才将铃兰给掳走了。”
子夜摇摇头，说：“如果只是名字相似，还不足以让鬼医动了掳走她的念头。在铃兰身上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地方跟蕙兰关系密切。”
“可是，除了名字以外，她们之间的关联还能有什么呢？还有，鬼医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子煜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在鬼医的身上实在有太多的谜团需要破解了。
“想要解开鬼医的谜团，看来得请一个人出马才行。”子夜沉吟道。
“谁？”
“罗楚亭。”
“他？”子煜有些不解，“论轻功和偷盗，罗楚亭或许技高一筹，但若要论起寻人追踪，只怕还是郎君你更胜一筹吧。”
“有件事还真只有他才能办。”
“什么事？”
“偷盗的事儿。”
“偷什么？”
“一幅画。”子夜意味深长地看了子煜一眼。
子煜恍然大悟。“哦……郎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十二、鬼医去哪儿了？
悦来客栈。楼上靠窗边。
罗楚亭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子夜的脸，眉头紧蹙，不发一言。
“我这张脸真的就这么好看？”子夜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你已经盯着我的脸看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了，还没看够？”
罗楚亭拿起一盏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有些搞不明白，以前你每次在这里约我，都会顶着一张又黑又丑的假脸，为什么这次却偏偏要以真面目示人？”
“我同一个人有一个约定。我答应过她要以诚待人。”
“哦？什么人？这么厉害！”罗楚亭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啧啧啧。能叫堂堂夜郎君露出真目面的人，我倒真想会一会。”
“你见过她。”他漫不经心地说。
“别——”罗楚亭伸手阻止，“先别告诉我，让我猜一猜。”他直视他的眼睛，邪魅地笑着说：“是朝闻娘子吧。”
见子夜沉默不语，他叹了一口气，说：“哎呀！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站起身，望向窗外。突然，他猛地转过身来，表情严肃地问：“你喜欢她？”
子夜被他的突然袭击问得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恢复镇定。他知道答案，可是他并不想回答对方。于是，他像没听见似的，指着罗楚亭的茶杯说：“茶凉了。”
罗楚亭笑而不语，就算子夜不说，他也清楚对方的心意。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没好气地问：“我说，夜兄，明明是你约我来的，你非要等我自己问你，你才说约我前来的目的吗？”
子夜轻笑了一下，辩解道：“是你一直说个不停，我只是没有机会插话而已。”
“行了，别卖关子了！说吧，找我何事？”
“我想请你去偷一幅画。”
“什么画？”罗楚亭十分激动，双眼冒光，“是名画吗？”
子夜摇摇头。“这幅画现在在胡府胡老太爷的手里。是一个美貌女子的画像，作者叫九畹。”他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下画家的名字。“但是这幅画具体在胡府的什么位置，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胡府的地图。”
罗楚亭像个怨妇一样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说得倒轻巧，谁不知道，整个临安城，就属胡府最大。就算我手里有胡府的地图，想要找到一张没见过的画像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你若能拿到那幅画，我就答应为你留一次胡子。”子夜一本正经地说。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哈哈哈……夜兄啊夜兄，你就等着留胡子吧！”
话音未落，罗楚亭已经从窗外飘出，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子夜时分，罗楚亭果然手拿一幅画来到了诛心阁，子夜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一直在大厅里等着他。
“呐，你要的画！”他将画扔到他手里之后，就自顾自地躺到了子夜的软塌上，闭目养神。
子夜打开画卷，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回眸一笑的年轻女子，那女子体态丰腴，容貌秀丽，眉目传情，举手投足间顾盼生姿，令人难忘。子夜想，画中人已是如此传神，想来真人一定更加妩媚动人了。难怪胡老太爷只看了一眼画，便想要纳她为妾了。
子煜走上前，看了一眼画中的女子，大惊道：“我终于明白铃兰和蕙兰之间的关联是什么了！”
“是什么？”子夜问。
“那个铃兰和画中的女子长得有七八分神似。难怪鬼医初见铃兰，像看见鬼一样。”
子夜点头。“果然是这样。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郎君，可是，就算我们知道铃兰是鬼医掳走的又怎样？我们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藏身何处呀！”子煜垂头丧气地说。
子夜看了他一眼，轻笑不语。
“子煜啊子煜……你说你都跟了你家郎君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了解他？”罗楚亭忽然跳了起来，走到他们跟前。“你家郎君早就猜到了鬼医的藏身之地啦！”
“啊？”子煜难以置信地看着子夜，“他说的可是真的？”
子夜点头，对子煜说：“明日一早，你去一趟醉林，请朝闻医仙来谷府后门，到时我和小六会在那里恭候她们。”
“是。”
“你转告朝闻医仙，请她们一定带上裘衣和醉红雨。”
“是。”
见子煜有些欲言又止，他问：“你还有何事？”
“郎君，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约朝闻医仙在谷府后门见面？”
“你只管去传话，到时自会知晓。”
“哦。”子煜转身离去。
“看来这下又有热闹可看了！”罗楚亭轻摇折扇，笑眯眯地看着子夜。“明日我也要同你们一起！”
子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爱怎样，随你的便吧。”
子夜刚转身，想要离开。罗楚亭却冷不丁地问他：“如果鬼医杀了铃兰，你会怎样？”
他停下脚步，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鬼医极有可能已经杀了铃兰。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是一个杀人犯。那他又该怎么做？他不清楚。他的心里很乱。
“你明明是杀人诛心的夜郎君，可是，其实你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罗楚亭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双眼说：“你之所以叫子煜请朝闻医仙来，是因为你其实想让她救下鬼医，你不想让他死在你的手里！”
子夜阴沉着脸，静默不语。这个罗楚亭还真是精明地过分！他一语中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子夜直视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将他看个透彻。然而，一直以来，罗楚亭给他的感觉，总像是被一团浓雾笼罩着，他仿佛可以一眼看穿自己，但他却看不清对方。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上辈子是不是一条蛔虫变的？”子夜冷冷地说。
罗楚亭闻言一脸嫌弃，他撇撇嘴，说：“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明知道我最讨厌蛔虫一类的秽物，还非拿它来恶心我！”
“恕难从命。”子夜轻笑着飞了出去。
【作者题外话】：下一章节预告：在罗楚亭的帮助下，子夜确定了鬼医的隐藏地点。但是，当他和朝闻等人赶去的时候，却发现鬼医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复活一个死人——蕙兰！究竟蕙兰能否复活？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