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序幕
不知火被人取了2024-11-29 14:2012,508

  明嘉靖四十二年,榴月时节。

  南方小城榴县的石榴花开得像火一样,一簇一簇点缀在灰墙青瓦间,让原本单调得像一幅泼墨画的小城,有了鲜活的色彩。

  此地遍种石榴,每年端午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五月初八,是一年一度的榴花节。因石榴象征多子多福,“榴花节”又成了当地人祈求子嗣和企获丰收的重要节日。“榴县”因石榴得名,在这里,“榴花节”比三天前的端午节还要重要。

  上一年进贡的石榴得了皇帝的朱笔御批,今年榴县的几个大户便早早地为“榴花节”筹备起来。各家搭粥棚的搭粥棚,请杂技班子的请杂技班子,搭戏台的搭戏台,一时间好不热闹。其中手笔最大的,当属方家。方家两代举人,出过多个节妇,屡次受到朝廷表彰,是榴县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为庆祝榴花节,方家不仅请了南曲戏班子进城唱戏,还在城中设下流水席,连续多天供往来宾客宴饮。

  之所以耗资靡费,实是因方家近日有大喜临门:方夫人徐氏守节二十余年,从二十来岁守到如今的五十岁,二十余年的大好年华,写出一笔灿烂的“贞”字;不仅如此,她还以弱女之身,教养出了方珙这个举人。朝廷感其节义,特让新任知县向巍专程赶在“榴花节”前,带着朝廷牌匾前来嘉奖,并让当地为其修建贞洁牌坊,以示垂范。

  为了迎接朝廷恩赏,方家处处张灯结彩。只见亭台楼阁间灯影幢幢,照出院中开得正热烈的榴花,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灯、哪里是花。

  戏台搭在水榭上,丝竹之声越过湖面,传到众宾客耳中。只见一个状元郎打扮的英俊小生骑在马上,唱道:“嫦娥剪就绿云衣,折得蟾宫第一枝。宫花斜插帽檐低,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一折戏叫《杏园春宴》,出自南戏《琵琶记》,讲的是以前有个叫蔡生的读书人,新婚两月便离别父母妻子进京赴试,蟾宫折桂后被丞相招婿,可妻子在家侍奉公婆,还为他生下儿子,日子过得十分困苦,后来公婆去世,蔡生妻子带着孩子、抱着琵琶一路靠卖唱上京寻人,最终与蔡生重逢的故事。

  蔡生的妻子叫赵五娘,丈夫离开多年也不移其志,为了供养公婆,不惜典卖钗簪首饰,换粮米养活公婆,自己却背地里吃糠挨饿,公婆死后,她更是剪下自己头发典卖,换取资财用以安葬二老。如此贞烈女子,倒和徐氏的经历很是相宜。

  戏台上正好唱到蔡生考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风光游京。台下的向巍一边看着戏一边偏过头,对身侧的方珙说道:“朝廷的恩赏一下,方孝廉选官的日子可就近了。”

  洪武元年,上曾下诏:“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后面历代皇帝虽然没再出过类似诏令,但对节妇的嘉奖一直没断过。方珙已是举人,就等待授官,一旦徐氏被认定为节妇,上级看到他家风清正,授官的日子可就大大提前了。

  向巍大约四十出头,身材微胖,肤色偏白,唇边留了短髭,说起话来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比起一县之长的身份,倒更像是个富商。

  坐他对面的方珙可比他像个读书人多了,他二十五六的样子,身形清瘦颀长,容貌称得上清俊,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似把半个榴县的桃花都装了进去。

  听到向巍这么说,方珙连脸都没有转过来一下,目光一直盯着戏台,“大人说笑了,家母辛苦操持了大半辈子,某只盼望着能在她膝下多尽孝一些时日,授官什么的,倒也不急在一时。”

  他转过脸来,冲向巍腼腆一笑,“让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向巍连忙笑道,“方孝廉事亲至孝,方夫人教子有方,方家一门母慈子孝、堪称本县表率啊。”

  方珙朝他拱手行礼,“大人谬赞。”

   

  城外废弃的观音庙前,不知被谁放了一张烂草席,月光偷偷地从观音庙残破的屋顶上打下来,在草席上隐约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这观音庙废弃多年,因缺少供奉,平日里连乞丐都很少踏足,早就被蛇虫鼠蚁占据。

  恰好打更的更夫走过这里,他在观音庙外撒了一泡尿,提上裤子正准备离开,随着冷不丁的一转头,正好就看见了草席上的那个人。他“嘿”了一声,挑起手中的气死风灯照过去,“诶,这里蛇虫鼠蚁多的是,要歇脚别在这儿歇。”

  对方没有回答。

  黑夜中,他灯笼里的那点光照不远,更夫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确定是个人,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外地来的吧,不知道这儿已经废弃多年了,平常连条狗都不来,你换个地方歇——”他说着,伸手去推那人的肩膀——

  他几乎没有用力,只轻轻一推,那人就跟着他的力道,身体往后仰去。一蓬花白的乱发中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脸上光是露出来的那半截鲜红舌头就占了一半,剩下一半被一双几乎要脱框而出的充满血丝的眼球充满,让人忽略了她青黑的脸。

  更夫吓得双腿一软,猛地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双腿乱蹬,“这、这——”他拽紧了手中的气死风灯,像是握住了什么救命符,灯里发出的光给了他一点力气,让他终于能从地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喊出了喉咙间剩下的那半句话,“来人啊——死人了——快来人啊——”

  片刻之后,两个皂衣衙役带着更夫出现在了观音庙前。

  其中一个身材高瘦的,一到了观音庙就连忙钻了进去。另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站在门口守着那更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你说你今天晚上打更的时候路过这儿看到了一具尸体?”

  “是、是。”更夫还没从看见尸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被衙役问话都战战兢兢、浑身发抖。

  那衙役瞥了他一眼,好生气地说道,“你别抖。放心吧,我们这儿能有什么大事,多半是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误打误撞跑到这来的,我们简单看一眼就回去。”他说完叹了一口气,“也是我们兄弟俩倒霉,今天晚上全衙门的人都跟着我们大人去方家吃席了,就剩我们两兄弟值守,谁知还碰上你这档子事。”他抬头冲观音庙里喊道,“赵程你看完了没有?”

  他说是简单看一眼,可赵程却绝不打算看一眼就走。他一进观音庙就看到了那具躺在草席上的尸体,尸体瘦小枯槁,稀疏花白的头发在脑后草草挽了一个髻,一枚粗银簪子此刻正摇摇欲坠地挂在发髻上。死者是个上了年纪的女性,赵程提着灯笼,将她从上到脚打量了一遍。只见她脖子上有一道明晃晃的青色勒痕,身上的衣服浆洗得还算干净,但早已经补丁累补丁,一双鞋子鞋底都已经快磨穿了,除此以外,身上没有多余的痕迹。

  忽然,赵程的目光在尸体额头上一顿,那里有拇指大小的白色痕迹,他伸手摸了一下,上面硬硬的,是浆糊,已经干了。

  赵程四下张望,最终在尸体肩膀不远处找到了一张字条。他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字条最下面,画着一个潦草的鬼脸。

  赵程虽然识字,但读书不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盯着那鬼脸看了半晌,总觉得它在嘲笑什么。

  他的同伴叫贾丁,在外面等了他半响都没见他出来,只好拉着更夫走进来,“你看完了没有?什么需要看这么久——哈!”

  他猝不及防,被死者狰狞的面容吓了一跳,当即倒退了一步。然而等他回过神来,提着灯笼,又将那死者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已经变形的青黑面容上依稀能看得出往日模样,贾丁犹豫道:“这……这不是六婆吗?”

  赵程抬起头,“六婆?”

  贾丁将灯笼拿得离尸体更近了一些,“是六婆吧。”见赵程还是不明所以,他解释道:“就是那个药婆啊,‘三姑六婆’里的那个药婆。平日里走街串巷,给家里的那些女人们看病拿药的那个。”

  所谓“三姑”指尼姑、道姑、卦姑(占卦的),“六婆”指牙婆、媒婆、师婆(女巫)、虔婆(鸨母)、药婆、稳婆。赵程是青年男子,对这些接触不多,虽然贾丁说了一通,但他还是没有印象。

  他疑惑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认识她的?”

  贾丁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那、那什么,不是我大姐第一个孩子没生下来吗?自那以后身上就带了病,正经大夫嫌晦气,不肯为她诊治,加上诊金和药钱也贵,于是就经常请六婆给她拿药。我帮着找了几次,和她还算熟。”这下轮到他疑惑了,“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死在这儿?”

  赵程将那张字条收起来,走到草席的一端,蹲下身子,“不知道,先把人弄回衙门再说。”

   

  今天晚上,方府的晚宴已经接近尾声,向巍带着人出来,方珙亲自将他送到了方府的大门口,左右看了看,“夫人呢?”

  他口中的“夫人”不是向巍的正室,而是他的如夫人,方珙知道这位如夫人颇受向巍宠爱,因此此次晚宴,也专程宴请了她。

  向巍对方珙说道,“内子有孕在身,舟车劳顿下身体不适,先行一步,让本官跟方孝廉道声抱歉。”

  “夫人客气。”只见方珙白面含笑冲向巍行了一个礼,“今日人多,未能与大人细细详谈,是某失礼了。过几日某私下设宴,专程请大人和夫人入府一叙,到时可一定要赏脸啊。”他说着朝身边的侍从看了一眼,那侍从抱着一个锦盒上来,他将锦盒接过,交到向巍的手上,“这里面是一对松烟墨锭。不过是一些读书人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还请大人笑纳。”

  向巍听到“松烟墨”三个字,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然而嘴上却要说推辞的话,不等他说出口,方珙就把那个锦盒往他手中一塞,按住他的手小声说道,“某选官的事,就有劳大人了。”

  向巍手一顿,顺势将那锦盒握住,“方孝廉少年英才,又家风清正,本官一定会向上级大力推举你的。”

  方珙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大人了。”他说着,亲自将向巍扶上了马车。

   

  “怎么回事?”向巍刚一回到县衙就听到死人的消息,连忙到了殓房,看到六婆的尸体后,不由得皱起眉头,“本县刚到榴县不过才两三天的时间,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他一转头,冲着捕头崔昊喊道:“崔昊,你来说。”

  崔昊刚才跟他一起去了方家的晚宴,席间喝得醉醺醺的,这会儿酒还没醒,听他一声喝,浑身一颤,连忙站直了身体,“到!”

  他看了看六婆的尸体,又看了看向巍,一时间竟想不到合适的托词。

  眼见向巍缓缓挑高了眉毛,即将发火,赵程走上来前,规规矩矩地跟向巍行了个礼,“回大人。属下赵程,连同衙役贾丁,是收到报案后第一个赶去现场的捕快。”他指向六婆的尸体,“当时尸体就在观音像前,底下铺了张烂草席,因死者是女子,所以属下并没有过多检验,只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勒痕,应当是被人勒死的。同时,还在她尸体肩膀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他双手将那张字条递给向巍。

  向巍接过来看了一眼,崔昊凑过去,不禁念了出来,“卧之……床下……明其什么什么……主下人也……这都什么跟什么?”

  向巍“啧”地白了他一眼,左手展开那张字条,右手指着上面的字说道:“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什么什么跟什么。”

  崔昊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冲向巍竖起大拇指,“大人高才。”

  这马屁拍得实在不怎么样,向巍没搭腔,赵程问道:“属下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请大人解惑。”

  向巍懒懒说道:“这句话出自《女诫》,意思是,睡在床下,表明女子应当卑下柔弱,时时以谦卑的态度待人;玩弄瓦砖,表明女子应当亲自劳作、不辞辛苦。是规范女子德行的。”他摊了摊手,“妇人之书,本官知道得也不多。”他看了一眼那个鬼脸,皱眉“啧”了一声,“还画个鬼脸。画个鬼脸什么意思?”

  他冲赵程一挥手,“你继续。”

  赵程拱手,“多谢大人解惑。”他顿了顿,“同属下一起去的那个衙役贾丁认出,这具尸体叫六婆,是做药婆的,平日里走街串巷,专门治女子之症。除此之外,属下们暂时没有更多的线索。”

  向巍一点头,问崔昊,“你有什么看法?”

  崔昊冷不丁地又被他问到,吭哧吭哧了一会儿,见向巍一直盯着他,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两句话,“凶手杀她还专门给她垫张草席,想是怕她膈着,看来挺心疼她的。”

  这次向巍没有骂他,反而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摸了摸自己唇边的短髭,“那照你这么说,杀六婆的人跟她关系还挺好?”

  崔昊正要点头,但头点到一半,突然又止住了,他含糊其辞,“这只是我的猜测。”

  向巍转头问赵程,“你呢,你怎么看?”

  赵程思索着说道,“刚刚经大人解惑,属下突然想到,当时草席上不仅有尸体,还有很多破砖烂瓦。”他说着,从停放六婆尸体的草席上顺手拿起一块瓦砾,“睡草席,相当于‘卧之床下’;身上有瓦砾砖石,相当于‘弄之瓦砖’,岂不是正合字条上的话吗?”

  “嗯?”向巍眉目一振,目露赞许之色,“你倒是有几分见地。”

  崔昊不虞,“那你解释解释,这字条上的鬼脸是什么意思?”

  赵程恭恭敬敬冲崔昊说道:“不知。”

  崔昊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赵程老实说道:“什么都知道的是凶手。”

  崔昊被他不冷不热地顶了一句,脸上怒气一现,在向巍看不到的地方,冲他阴恻恻地一笑。赵程装作没有看到,恰好此时,外面的衙差进来禀报,“大人,认尸的来了。”

  向巍一挥手,示意带人进来,自己却往外走,边走边对崔昊吩咐道:“有人故弄玄虚,你赶紧把背后那个人找出来。”他转头看向崔昊,“别让我听到一丝风言风语,否则,唯你是问。”

  说完,双手一卷袖子,大步离开了。

   

  向巍前脚走,后脚贾丁就过来,冲向巍崔昊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他为人小气,又喜欢挟私报复,你何苦得罪他?”

  赵程紧了紧腰间的威武棍,“迟早都要得罪的,何况这两年我得罪他的时候还少么?”他四下张望了一眼,见无人过来,凑到贾丁身边小声说道:“如今快班还差个班头,我知道他想让他的人顶上,但若是我能在新大人面前得脸,说不定新大人看我办事得力,就让我当这个班头了呢。”

  县衙衙役分三班,分别是皂班、壮班、快班。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缉捕,壮班做力差,由捕头统领,三班各有一个班头,分管手下人事。

  “那你也太冒险了。”贾丁同样低声说道,“要是当不上,往后还要听他差遣呢。”

  赵程不在意地说道,“试试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正说话间,一个衙役就带着认尸的人进了殓房,“程哥,人带到了。”

  “行。”赵程一转身,就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房中。她长相清秀,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些文气,身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翠色衫裙,裙摆和肩膀处打了两个补丁,却不损她的清新,反而有种天然的质朴。殓房黑漆漆的,唯有靠近房梁的地方开了两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此刻晨光熹微,淡淡的日光打在那个女孩子身上,让她好像一朵带着露珠的新荷般,恍惚间竟有种沁人心脾的清香。

  “程哥?”贾丁的声音唤回了赵程的神志,他立刻收回目光,指着屏风后面,“你看看,里面是不是六婆。”

  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就奔了过去,伴随着她一声带着哭腔的“六婆”,屏风后传来痛哭声,半晌,又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声。

  她哭了会儿,从屏风后出来,擦了擦眼泪,对赵程和贾丁说道:“二位差大哥,死者……是六婆。”

  赵程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转过身不看她。贾丁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认尸文书,“是的话就过来画个押。”

  贾丁指引着她在落款处按下手印,她身上斜背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布包,只见她手握住布包的带子,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把六婆接回去?”

  赵程终于平复好心情,转过脸来,但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避开她的目光,“要等我们把案子查清楚。”

  “案子?”那女孩子看了一眼屏风,像是想到什么,“刚才差大哥来我家找我时什么都没说,这……是怎么回事?”

  赵程将事情大概说了,那女孩子听了,眼中的泪忽然没了,“仵作验尸了吗?”

  赵程和贾丁俱是一惊,贾丁更说道,“你还知道要验尸呢。”

  赵程:“没有。”

  那女孩子不解,“为何?”

  赵程犹豫了一下,“她是女子,加上平日里做的事情,仵作觉得……”

  衙门仵作一般是男人,六婆是女子,男女有别。这就算了,药婆除了给女子拿药看病之外,还经常协助女性流产,许多人觉得晦气、残忍且不洁,因此不愿接触。

  不等他说完,那女孩子就说道,“我会一点,让我验吧。”

  赵程和贾丁异口同声,“你?”

  那个女孩子点了点头,“我是六婆收养的,这些年学了不少她的手艺,平日里跟着她一起,也为女子收殓过。让我试试吧,我也想早点儿将她带回去。”

  贾丁看向赵程,他正犹豫间,那个女孩子又补充道,“我也是药婆。”

  赵程一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觉得实在是有些失礼,心中顿生抱歉,“那……行,你注意别把尸体弄坏了。”

  那个女孩子见他同意,神色一松,连忙绕到了屏风后。

  赵程给贾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地守着那个女孩子,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看她两眼。

  半晌过后,她出来了。

  她先是用澡豆将手洗干净,然后才跟赵程贾丁说道,“六婆身上,除了那道勒痕外,没有其他伤口。身上也很干净,找不出更多线索。”

  她这么说,赵程倒不意外。他本来也没指望她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是,她那道勒痕有些奇怪。”她做了个勒人的手势,“勒人都是从后面勒,如果凶手比死者矮,勒痕后半段一般会往下一点儿;如果凶手比死者高,那勒痕后半段会往上一点儿。”

  赵程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但是六婆脖子上的勒痕,后半段高得有些离谱。而且,我还在她耳朵后面发现了一点擦伤,应该是挣扎间被绳子擦出来的。”她一边说,一边将六婆脖子和耳朵后面的痕迹翻出来给两人看。

  贾丁想了想,没想明白,“这说明什么?”

  “根据耳后擦伤和勒痕来看,说明,杀她的人比她高很多。”赵程随手拿出一条绳子在贾丁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看,我比你高不了,就没办法赵程那么陡的勒痕。”

  贾丁一把将他挥开,“也许六婆死的时候是坐着的呢?”

  赵程直接摇头,“不可能。”他指向六婆的脚底,“你看她的鞋底。”

  只见六婆鞋底脚后跟处,有大块泥土,有些还弄到了鞋跟上。

  “如果她是坐着的,那她被人勒住的时候脚掌也会用力,泥土分布会均匀一些;但眼下她脚后跟处的泥土远远多于脚掌,说明她被人勒住的时候脚后跟发力,在用力蹬地面。”赵程背过身,做出一个被人勒住脖子的姿势,“只有这样,她脚后跟那么厚的泥土才能解释。”

  贾丁若有所思地总结,“六婆虽然个子小,但这些年做惯了体力活,力气应当不小。要比她力气大,又要比她高很多,那就只能是个男人了。”他丧气地一拍手,“这算什么线索?”

  赵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总比没有好。”他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子,“多谢你。”

  那个女孩子似乎是不习惯有人如此郑重地跟她道谢,有些不自在地摇了摇头。

  “这么快就谢上了。”一个男人凉凉的声音响起,只见崔昊拿着个水烟袋走进来,他先是将那个女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接着,深深吸了口水烟,然后将那口气缓缓吐出,吐罢,才斜着眼睛看那个女孩子,“我早就听说这老婆子收养了个义女,年纪轻轻的,每天跟着她一起尽做些打胎伤人的腌臜事。她的死,依我看哪有那么复杂,多半是得罪了谁,被人家杀了。”他走了两步,轻慢道:“要想找凶手嘛,那就要问问你们平常得罪了哪些人。不过——”他一瘪嘴,“我估计,恐怕整个榴县,你们的仇人多得数不过来。”

  那女孩子抿唇,下巴绷得紧紧的,顿了片刻才说道:“就算是得罪了人,那也有个凶手吧?衙门再无能,总不能拿这两句话就把我这个苦主打发了。”

  “嘿,你这小娘皮——”崔昊听出她话里的奚落,当即怒了,将水烟袋往腰间一插,就要动手,那女孩子下意识抬手挡脸,然而不等崔昊的巴掌扇下来,赵程就一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崔昊的手。

  崔昊瞪大了眼睛,“赵程你干什么!”

  赵程没放开他,“崔捕头,她没见识不会说话,你不要跟她计较。”

  崔昊见打不到她,恨恨地放下手,瞪了那女孩子一眼,随即看向赵程,“你倒是会说话。”他目光在那个女孩子脸上转了一圈儿,突然笑了,“怎么,英雄救美啊?”

  他刚才被赵程抢了风头,又被向巍叫出去敲打了一番,正是心里不爽快的时候,赵程撞上来,刚好发作。他阴恻恻地说道:“姓赵的,是不是这两天我没敲打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我在这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赵程正色道:“衙门本就是为民请命的地方,她身为死者家属,要个说法并无过错。”

  崔昊冷笑一声,站直身体,“行,你赵大捕快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看向那个女孩子,“还在这儿干什么?人家赵大捕快都答应了要为你请命,回去等消息吧。”

  那个女孩子看了看赵程,又看了看崔昊,一时没动。直到赵程说,“回去吧。”她这才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开了。

  等到她走了,崔昊冷冷说道:“她是没过错,但你有。擅自允许他人接近尸体,你说你该怎么罚?”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贾丁听了,连忙为他求情,“头儿,赵程和我都看着呢,那姑娘没做什么。”

  崔昊继续冷笑,“那你们是不是擅自允许她接近了尸体?”

  贾丁一下就没话说了。他犹豫了片刻,正想再次辩解,然而不等他开口,赵程就拉了他一把,“不用了。崔捕头说得对,我做错了就该认罚,你想怎么罚我?”

  崔昊眼皮一掀,“去把院子里那十个大缸全部担满水。”他慢慢补充道:“今天之内。”

  贾丁咋舌,“十口缸子?那得担多少担水?”

  崔昊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声道,“你再敢为他求情,就帮着他一起担。”

  以贾丁和赵程的交情,当然不可能看着他一个人担满十口缸子,最终还是帮着他一起,两人总算在天黑前把十口缸都装满了。

  赵程肩膀上被磨出几个大血泡,粘着衣服,稍微一动就钻心的疼。和贾丁分别后,他一边活动着酸痛僵直的身体,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他家住在距离县衙一条街的鹅毛巷,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见他们家的鸡棚外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看到他来了,那身影站出来,正是刚才在衙门认识的那个女孩子。

  看到赵程一脸疲倦,她眼中露出一丝了然,抱歉道:“对不起。”

  赵程逞英雄,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有什么对不起的,他本来就看不惯我,今天有没有你都免不了这顿罚。”

  他一边推开门,招呼那女孩子进来,一边说道,“你找我干什么?”

  那女孩子紧张地握住布包的背带,“我回去之后私下打听了一下。更夫说,你是昨天晚上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衙役,我想请你,无论如何都帮我找出杀害六婆的凶手。”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赵程家的石磨上。

  赵程看了一眼那个小布包,那个女孩子羞赧道,“我知道银子有些少,可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我也知道求衙门的人办事,空手来是不行的……”她低下头,遮住眼中的窘迫,“你、你要是嫌少,我、我再去想办法。但不管怎样,都请你一定要帮我把杀害六婆的凶手找到。”

  赵程有些意外,“你跟她感情这么好?”

  那个女孩子依旧垂着眼睛,“我是六婆捡来的,要不是她将我养大,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她以前在的时候就经常跟我说,让我不管怎样都要为她养老送终。如今她死于非命,我答应她的事情没有做到,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帮她找到凶手,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赵程眸光浮动,将那一包碎银子扔给她,“拿回去吧。”

  那个女孩子还要说什么,赵程却已经背过身,拿起院子中的水瓢,到水缸处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等他将这瓢水一口饮尽,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嘴后,他才转过身对那个女孩子说道,“我已经说了,帮你找凶手是我应尽的本分。既是本分,就不该收你的银子。你放心吧,我会尽力去办的。”

  他说得认真,那女孩子顿时放心下来,脸上总算带了几分笑意,“那、那就多谢你了。”她说完,犹豫地往门外走,“我、我就先回去了。”然而不等她迈开步子,赵程就在身后叫住了她,“等等。”

  那个女孩子停下来转头看向他,赵程说道:“六婆身上财物俱在,应该不是为财,只能是为仇。她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女孩子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六婆虽然名声不好,但大多是因为世人对药婆有偏见,看不起她的多,仇恨她的人少。何况这些年六婆为女子开方拿药,解除了不少人的痛苦,不当有人为了仇恨杀了她。”

  赵程突然想到什么,“我听贾丁和崔昊说,六婆这些年在城里走街串巷的,认识不少女眷?”

  女孩子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赵程:“那有没有可能,她听到了谁的私隐,因而被人灭口呢?”

  那个女孩子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我这就回去问。”她说着就往外走,然而赵程再次叫住了她,“你等等。”

  那个女孩子猛地回头,赵程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时下礼教森严,他一个外男,贸然问人家年轻姑娘的姓名,怎么看都有些冒犯,然而那个女孩子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笑着说道:“我叫林籽,石榴籽的那个籽。”

   

  林籽……赵程在齿间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他却觉得好像吃了一个又大又甜又多汁的石榴一样,让他唇齿留香。

  “阿程,你回来了。”赵程抬头一看,发现是自己义母王氏挎着个小篮子回来了,他连忙从屋檐的矮凳上起身,“娘。”

  他正要去扶王氏,然而刚刚一动,肩膀上就传来一阵刺痛,这才想起自己肩上还有几个大血泡,顿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王氏见了,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她看到赵程肩膀上的那几个血泡,叹了口气,“你又跟你们那个捕头闹起来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叫你不要事事跟他针锋相对,你非不听。看吧,吃苦的还不是你自己。”

  王氏絮絮叨叨地一边进屋掌了灯,一边又去柜子里找出针线,“坐过来吧,我给你把血泡挑了。”

  赵程依言坐下来,王氏将那油灯放近,把针放在上面用火烤了,他半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半是别有用心地打探林籽的消息,“娘,你认识六婆吗?啊!”肩膀上猛的一痛,让赵程忍不住轻呼出声。

  王氏连忙问道:“很痛吗?我刚刚手抖了一下。”

  赵程摇了摇头,“没事,娘,你继续。”

  王氏一边挑着他的血泡,一边说道,“我听过她的名字,但跟她没什么交情,怎么了?”

  赵程顿时黯然下来,“哦,我想也是。没什么,就是她死了。”

  “死了?”王氏有些惊讶,“怎么死的?”

  赵程老实回答,“被人杀的。”

  王氏提高了音调,“被谁杀的?”

  “不知道。诶,娘,你知道她收养了一个女——”

  话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闷响,是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一个脸色蜡黄、身材消瘦的男人钻了进来,见赵程母子都在,“哟”了一声,“都在呀,看来我来得还真巧。”

  赵程猛地站起来,将王氏挡在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找你们要点钱花花呀。”那男人说得理所当然,“我的好弟弟,你虽然是我娘捡回来的,但谁让你跟我姓的同一个‘赵’呢?你哥哥我最近手头不顺,你多少要帮补点吧?”

  “赵奎,你是不是觉得看在娘的面子上我不敢打你?”赵程说着就要去后面找扁担,“你成天喝嫖赌,缺了钱就来问我们要,什么东西——”

  “诶,我不问你要,我问我娘要总可以了吧?你是官老爷,看不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我高攀不起你。我问我娘要总可以了吧?你在家不方便,我等你走了再过来就是了。”赵奎咧嘴一笑,“你要去衙门点卯,总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家吧。”

  赵程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操起扁担就要砸过去,王氏拉住他的袖子,“阿程、阿程,你住手,住手!”

  赵奎有恃无恐地靠在门上,王氏好不容易将赵程拉回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到底是你哥哥。”

  赵程跺脚:“娘!”

  王氏摆了摆手,转身去里屋,片刻后拿了个小荷包出来,扔到赵奎脚下:“就这么多了。”

  赵奎捡起来在手头掂量了一下,“还是当官的手头松啊。”

  眼见赵程又要打他,赵奎赶紧将银子揣进怀里,一溜烟儿地跑了。

  等他走了,赵程才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埋怨道:“娘,你为什么总是给他钱?明明你的药都断了几副了。”

  王氏沉默片刻,才好声好气地说道:“他到底是你哥,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兄弟俩还要相互扶持呢。”

  每次都是这样的说词,赵程深吸了一口气,“现在都是这个样子,更别说将来了。”

  王氏叹气,“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但看在我将你捡回来养大的份上,你就不要计较他这些吧。”

  赵程终是作罢,“行了,我知道了。”他说道,“娘,你放心吧,等我破了这个案子,当上班头,到时候俸禄比现在更多,我就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再也不用断药了。”

  王氏含笑看向他,“娘相信你。”

   

  林籽走进济善堂,柜台上的那个小学徒正在为客人抓药,见林籽来了,招呼道:“姑娘,你看病还是抓药?”

  林籽摇了摇头,在自己耳朵旁边比划了一下,“前几天,有个大概这么高的老婆婆,很老很老,头发都没多少了,到你们药店来,你还记不记得?”

  那个小学徒见没生意,立刻没了兴致,“不记得了。”

  林籽还要问,那小学徒不耐烦地说道,“姑娘你既不抓药也看病,就不要在这儿杵着了吧,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林籽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掏出五个铜板,放在那小学徒面前,“现在记得了吗?”

  小学徒低头看了一眼铜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是有这么个老婆婆来过。”他将铜板收起来,不动声色地藏进袖子里,“她是来抓药的。”

  林籽连忙问道:“她是给谁抓药?抓了哪些药?”

  “给谁抓药没说。”小学徒从柜台里掏出一本册子,“我们这里每天出的药都有详细记载,我帮你看看。”他翻了几下,“在这里。”说着,将册子递给林籽。

  林籽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何首乌、肉桂、地榆、香白芷等药,这张药方她熟悉,是地榆散,可治女子带下之症。又因女子带下之症往往伴随着腹痛,六婆会在她的药方里加入草乌头、曼陀罗子等药物,以此缓解病人痛苦。

  林籽将药方默默记下,把册子还给那个小学徒,道了声谢,正要离开,一旁看诊的那个四十来岁的大夫冷冷说道,“女子也配行医救人?看看你们开的药方,这么多年来一个字都没变过,管她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所有的带下症都是一种治法,更别说那草乌头还有剧毒,稍有不慎便会出人命,你们也是胆大。”

  林籽知道她们这样的药婆一向被正经大夫看不起,哪怕她们的确帮许多女子减轻了痛苦,哪怕这些自诩为正道的大夫往往囿于男女之别、女子葵水晦气等原因,从来不肯好好看看那些生病的女子。

  这些年来类似的冷嘲热讽,林籽不知道听了多少,因此再次入耳她也压根不放在心上,连看都不看那大夫一眼,便匆匆出了门。

  回到家中,她点起灯,将那张药方默写下来。济善堂那大夫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来六婆治病总是那几张药方,最多改变一下剂量。草乌头的确有剧毒,那有没有可能,是六婆不小心治死了人,被人家家人找上门来呢?

  思及如此,林籽起身去了六婆那屋,到处翻找起来。过了片刻,她找到一个掉了漆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宣纸。借着灯光,林籽打开宣纸,那也是一张药方,林籽逐字看下来,竟与她在济善堂找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她看了看手中的这张旧药方,又看了看她从济善堂抄下来的那一张,疑惑道,“既然她的药方从来都没有变过,那这张旧药方有什么稀奇,要让她如此郑重地放在盒子里?”

   

  “你是说六婆死之前去济善堂抓过药?”王氏出去给人浆洗衣服了,林籽拿着东西找过来的时候,家中只剩赵程一个人。二人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林籽闻言点头,“她的药方里有几味药是虎狼之药,稍有不慎便容易闹出人命,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她治死了人,被对方家人找上门来给杀了?”

  “也有可能。”赵程点头,“要是这样的话,也许不仅仅只是这副药让她治死了人,还有其他的药呢。要把她这些年治死过的所有人全都找出来,近几年还好,你都记得,可你不记事的时候怎么查?”

  “简单。”林籽拖来一口箱子,“啪”地一声在赵程面前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册一册一尺来厚的册子,“六婆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但也学着他们做了自己的脉案,虽然做的简单,但住址和姓氏都有。我想,既然是报仇,应该不会距离现在太远,我们就从最近的找起好了。”

  赵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跟她一人一册,仔细翻找起来。

   

  两人就这么坐在桌前翻了一上午,眼看日头越来越高,赵程有些头晕眼花。他站起身来,“我们先用饭,后面的下午再说。”

  他说着,顺手翻了下手边的册子,手上突然一顿。只见隔了几页的那张脉案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鹅毛巷,王。

  鹅毛巷总共住了五户人家,其中姓王又是女子的,就只有……王氏。

  林籽见他突然不动,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赵程手一松,用上面的纸张盖住那一页,“没什么,只是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晕。”他说道,“我看这样找下去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你先把你那部分带回去,这部分我留下,等空闲下来我们各自再找,到时候一对不就知道六婆跟哪些人开过药了吗?”

  林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是我忘了,你衙门还有事呢。”她说着将自己那边的册子收好,“那就这样说定了,等我把名单列出来就来找你。”说完便再不停留,带着册子匆匆离开了赵程家。

   

  城外观音庙前。

  一口破酒缸上,放了一具白骨。白骨的眉心处被贴了一张字条,字条最下端,有一个潦草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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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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