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枯骨
不知火被人取了2024-12-30 11:3315,403

  

   赵程带人进了观音庙,入眼先见得,还不是那口破缸,而是那尊彩塑斑驳,挂满苔痕的泥塑神胎。他记得幼时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城外这座观音庙以前香火鼎盛,但不知何时不知何故废弃了下来。

   如今庙顶残破,梁架与瓦当都让与了老鸹,天色将明时的惨白月光透过破砖烂瓦,照在歪倒的泥塑像上,观音垂眸,竟不见慈悲,反而露出几分讥诮。

   破酒缸正好就放在观音像前,还未走近,便闻到直冲面门的酒香。那白骨七零八碎,被置于缸中,泛着森冷的月光。

   赵程俯身下来,将白骨额头那张字条揭下,与白骨黑洞洞的眼眶对视。白骨无声,只闻得到它身上的酒气。他用手,细细地探遍骨殖,待到摸到肋骨,指尖触之有异,伸手一提,那东西得见天光,一旁的贾丁奇道“麦穗?”

   他手上,正是截半青不黄的麦穗。

   

   观音庙外,向巍盛怒。

   “崔昊!你把本县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他一到破庙,不顾围观诸人,冲着崔昊吼道:“本县前脚才跟你说了要尽快把凶手找出来,后脚就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个捕头你不想当了?”

   崔昊在他面前弓着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天将拂晓,围观者众,却不见捕快撵人,向巍以手扶额,觉得自己即将步曹孟德后尘,活生生的头痛痛死,偏偏崔昊这厮还极没眼色,听了他的训转身往庙内走去。向巍叫住他,“你去哪儿?”

   崔昊转过身,莫名看向他,“卑职去勘验现场。”

   向巍气得跺脚,“赵程早带人去了!”

   崔昊一听,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正说话间,赵程拿着一张字条匆匆出来,“大人,在白骨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

   向巍接过来顺势展开,只一眼便神色阴沉地读道:“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字条最下面,依旧画着一个鬼脸。

   向巍觉得自己头风又要犯了,赵程觑了一眼他脸色,探着身子问道:“大人,这句话,还是出自《女诫》吗?”

   “是也不是。”向巍稍微平复心情,解释道:“这话原本出自《后汉书》的《列女传》,被《女诫》引用,勉强……也算是《女诫》中的吧。意思是说,如果行为违背神灵,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礼义如果有过错,就会受到上天的薄遇。”

   他皱眉,“按照《女诫》杀人掘尸,这人怕不是脑子坏了?”向巍顺手将字条交给师爷,抬眼一瞧,发现崔昊还在他面前杵着,又气得以手抚额,“愣着作甚?”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比划道:“这儿这么多人,你还不赶紧把他们撵走,难道要等全县上下物议沸腾了才罢休吗?本县告诉你,要是五天之内找不到凶手,这个捕头,你就别当了。”

   一旁的师爷连忙摊开扇子,不住跟向巍扇着风,“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向巍没好气地看了崔昊一眼,深吸一口气,小声骂道:“蠢材。”转身上了马车。

    

   赵程和贾丁将白骨抬出来时向巍已经走了,附近闻风而来看热闹的也被驱赶光了,就剩崔昊带着几个捕快等在庙外。

   见赵程出来,他皮笑又不笑地招呼道:“哟,我们的神捕出来了,这次又发现了什么?”

   赵程闭口不言。崔昊本就不指望他能回答什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驴车已经满了,坐不下你们,你和贾丁抬着那白骨自己走回来吧。”

   贾丁顿时张大了嘴,“走回县衙?”

   崔昊看向他:“不行吗?这点体力都没有,明日晨课加练一个时辰。”

   贾丁立时不敢再多言。

   见他们不再跟自己叫板,崔昊冷笑一声,警告似的拿手指点了点赵程,带着他的人上了驴车。

   驴车辚辚远去,确定崔昊他们听不到自己说话了,贾丁才放下担架,活动着肩膀对赵程说道,“他刚才又被大人骂了,当着大人不敢吭声,却把所有的气撒在你头上。”

   赵程也放下担架,和贾丁一起坐在观音庙前的台阶上,突然问道:“你说,咱们这位新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贾丁不明所以,“怎么又扯到新大人身上了?”他若有所思,“新大人是个炮仗性子,但我觉得,像他这个位置的人,就算发火也别有深意。仔细想来,新大人来的这几天,火气好像全冲着崔昊去了。诶——”他拐了拐赵程,“该不会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要烧到崔昊那里去吧?”

   赵程懒懒一笑,并未吭声。

   贾丁提醒道,“刚才大人勒令他五天之内抓到凶手,你小心点儿,别又给他留下什么把柄,让他逮着机会挑你错处。”

   赵程一边伸手往怀中探去,一边无所谓地说道:“就算没有机会,他还不是处处寻我错?放心吧,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说话间,他掏出那枚麦穗放到眼前,贾丁的目光被那麦穗吸引,不解道:“这麦穗说明什么?”

   赵程说道:“和麦穗一起出现的,还有白骨身上的泥土。我想,埋它的地方应当是一处麦田,麦穗是凶手掘骨时无意间掉落的。”

   贾丁犯了难,“全县上下这么多麦田,到哪儿去找掘骨的地方?”

   赵程将那麦穗收起,“这就要看仵作还能不能查出更多的东西了。”

    

   二人将白骨抬回县衙殓房时已是旭日初升,赵程将白骨安顿好后,对贾丁说道,“我去请仵作,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这话正好被走进来的一个衙役听见,他讶然道,“还请什么仵作?这案子崔头已经破了。”

   这下轮到赵程二人惊讶了。

   赵程问道:“破了?”

   “对呀。”那人也是一脸莫名,“连凶手都抓回来了,正在刑房用刑,就等着画押呢。”

   赵程听到这话,心下当即一凉,拔腿就往刑房跑去。贾丁在背后喊他,“程哥,等等我——”

   县衙刑房阴冷潮湿,人还没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屎味、尿骚气和血腥气的恶心味道便扑面而来。赵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子凄厉的惨叫声,定睛一看,竟然是林籽。

   衙役正给她上拶刑,她痛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未及细想,赵程便冲过去一把挥开了上刑的衙役,“起开!”

   正在抽水烟的崔昊见他闯进来,“唰”地一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大怒道:“赵程你反了!”

   赵程想扶起林籽,然而试了几次,她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实在扶不起来,于是只能让她暂时倒在地上。

   他转过脸来对着崔昊怒目而视,“这就是你抓的林婆一案的真凶?”

   崔昊缓步走到他面前,“你质问我?”

   赵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内心的火气,“不敢。只是觉得,崔头儿若是直接把她交上去,大人那里怕是过不了关。”

   崔昊握着烟杆烟袋负手而立,闲闲道:“林婆脾气不好,收养她这些年来对她动辄打骂,她怀恨在心,早就想置林婆于死地;林婆死前,雀儿弄里卖货的何货郎听到二人争执;林婆死时,她说她在城外采药,却无一人能够证明。如此种种,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赵程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林籽,指着她说道:“她识字不多,认识的无非是些草药名称,从哪里知道字条上的话?字条上字迹工整,不是她能写得出来的,倘若凶手真的是她,她又是找谁帮她写的字条?”

   崔昊冷笑一声,无所畏惧地说道:“识字不多,可以假装;字迹工整,或可临摹。”他转身,到一旁的小桌上拿出准备好的口供,在赵程面前展开,“只要她按了手印画了押,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

   赵程见他死不松口,终是忍不住,低声拆穿了他:“你急着向大人交差,将她屈打成招,还要反咬一口!”

   崔昊凑近赵程,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也知道我是想向大人交差呀,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大人刚到我们县便发生了一起命案、一起掘尸案,若不尽早将凶手缉拿归案,平息民议,如何向他上官交代?我这是为大人分忧,识相的话,就赶紧给我滚出去。”

   跟他前后脚闯进来的贾丁一边把赵程往外拉,一边小声说道:“程哥,崔头说得对。大人刚上任便碰到这种事情,对上对下都急需一个交代,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固执了。”

   “急需交代那就尽快破案,而不是随手抓一个无辜之人让她顶罪。”赵程拦在林籽身前,对崔昊说道:“我绝不允许你动她!”

   崔昊不耐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他给我弄出去!”

   话音落下,他身边的几个衙役拿着棍子,朝赵程冲来。赵程侧身一躲,棍子便落了空,然而他后脑勺没长眼睛,前面躲过了,背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棍。不等他站起身子,又有两棍朝他膝盖弯打过去。贾丁想帮忙,可一开始便被另外的衙役用棍子扼住了咽喉,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程挨了一棍又一棍。

   赵程膝盖弯一痛,猛地跪倒在地,不等他反抗,几根杀威棒便死死压在他背上,让他连抬头都不能。

   崔昊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死活。”

   他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个衙役拿着口供和印泥,走到林籽身前蹲下,将她的指印往上按。赵程见了,当即挣扎起来,“崔昊!你会遭报应的!”

   那衙役抓了林籽的手几次都没能抓住,最后不耐烦了,“啪”的一耳光打到她脸上,原本就虚弱不已的她顿时晕了过去。见她无力挣扎,那衙役抓起她的手,蘸了点印泥,飞快地按在口供上,然后交给了崔昊。

   崔昊拿着那张口供浏览了一遍,最后满意地举到赵程面前,“看吧,她自己都承认了,可不是我找人顶包哦。”

   赵程目眦欲裂,“你不得好死——”话没有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个耳光。

   崔昊抖了抖打他的那只手,直起身,对其他衙役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堂前,请大人出来,告诉他——”他吹了一口手中的口供,“案子破了。”

   说完,他警告式地用手点了点瞪着他的赵程,“你且等着,我迟早有一天要让你跪下来求我。”

    

   “这么快案子就破了?”向巍身着常服,跟随师爷一路匆匆从后院走向前厅。师爷扶着他,“大人慢点儿——通报的衙役是这么说的。”

   向巍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走,去看看。”他走了两步,又嘱咐师爷,“夫人那边你也盯着点。”

   师爷点头应是。

   说话间,二人已到前厅,崔昊见到向巍,连忙迎上前去,“大人,林婆被杀一案卑职已经破了,人犯就在堂下。”

   两个衙役用杀威棒将林籽架起来,露出她的脸。

   原本白皙清秀的脸上伤痕累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尤其显眼。林籽被这么一架,有了些许意识,口中喃喃叫道:“不……不是我……不是……”

   向巍看了一眼便一脸惨不忍睹地移开眼睛,坐到堂上,朝崔昊伸出手,“口供呢?”

   崔昊将口供双手呈上。

   向巍拿过来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因林婆虐待,怀恨在心,趁其不备将其勒死……若因此动了杀念,倒说得过去……”他自言自语一番,崔昊听了,上前说道:“口供所述,皆有人证,大人传来一问便知。”

   向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证人你都找好了?”

   崔昊听到他这么问,越发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喜色,“不是卑职自夸,卑职办案一向严谨,每桩案件都人证物证俱全,势必叫人犯再也翻不了案。”

   这句话触动林籽心弦,她强撑着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身,“不是我……我没有……”不等她真正起来,一左一右两名衙役又将杀威棒压在她背上,让她重新重重趴回地上。

   “办案严谨?”向巍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将那份口供扔到桌上,示意师爷看。师爷拿起来扫了一遍,顿生迟疑:“这……”

   崔昊察言观色,心不由得提起,“关师爷,何处还有疏漏?”

   师爷正要开口,恰在此时,角门处一个小丫鬟身影一晃,他被这么一打岔,立刻住了嘴,拿着口供匆匆走到那小丫鬟面前,听她耳语几句后,又跑到向巍耳边,同他耳语。

   向巍一听,猛得站起身,“什么?”当下也顾不得审案了,转身就往内院走。崔昊见了,犹疑地拦住他,“大人……”

   他没能拦住向巍,反倒被师爷拦下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如夫人胎像不稳,刚刚请了大夫入府,可不知怎的,用了药也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他将那份口供往崔昊胸膛一拍,“大人现在没空管你这些,唯独一样,既然你自己说了要定成死案,那其中的口供、人证、物证都要好好推敲。”他看了那口供一眼,剩下的话没有再说,但其中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他转身要随向巍而去,然而才走了一步,脚步就停了。一只带血的手拉住了他长衫的下摆,林籽拼尽全力仰起头,“我……我能救她……”

   郑师爷眸光浮动,问崔昊,“她是药婆?”

   崔昊明白过来,“卑职这就将她押到内院。”

   师爷见他总算上道一次,这才捻着山羊胡满意地走了。

    

   林籽被他们一路推推搡搡来到内院,走到一处厢房前,身后的衙役将她往房门口一推,就退下了。

   林籽被他们推得一个踉跄,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住门,怕是要不慎跌倒。雕花木门前,刚才在堂上还威风凛凛的知县老爷此刻满身焦躁地敲着手,见林籽来了,偏头问郑师爷,“你是说她?”

   郑师爷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林籽拖着满身伤痛蹒跚地走到二人面前,“民女……师承林婆,她是榴县最好的药婆。大夫们都是男子,照顾孕妇,一会儿要顾忌男女大防,一会儿……一会儿又怕女子出血污秽,断症用药多有不准。夫人的胎……我有办法。”

   向巍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随即叹了口气,“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自言自语地说完,又对林籽说道,“这里面躺着的是我夫人,她胎像不稳,怀孕以来时常见红,今天更是腹痛不止,几个大夫都没办法,你去看看。”

   林籽由丫鬟引着进了厢房,她受了伤,多有不便,还好如夫人的丫鬟手脚麻利,有她们相助,省了林籽许多功夫。

    

   林籽在里面忙活了半晌,只听她一声“好了”,向巍便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推门进去。屋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艾草气息,林籽脸色苍白地立在牙床前,向巍走过去一看,床上女子双目微闭,正在安睡,察觉到他来了,睁开眼睛,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老爷。”

   向巍在床前坐下,柔声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女子回答道:“已经不痛了,血也止住了。”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籽,“多谢这位姑娘费心医治,今天要不是她,我和腹中孩子恐怕真的就没救了。”

   林籽本就受了伤,刚才又忙活了许久,此刻眼冒金星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床柱说道:“夫人本就气虚,可大夫没仔细看,用了大补之药……虚——”

   向巍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坐下说。”

   林籽依言坐下,“虚不受补之下,引起胎动异常。加之这些日子舟车劳顿,这才身体不适。之后好好修养,适当走动,应当无恙。”

   “嗯。”向巍摸着自己的短髭,看了林籽一眼,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叫人来给林姑娘看伤。”

    

   赵程和贾丁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刑房地上,两人身上挂了不少彩,崔昊怕他俩跑了,坏了自己好事,还找了几个衙役守着他们。赵程正在忧心林籽,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抬眼一瞧,发现是崔昊回来了,顿时对着他怒目而视。

   见到他那副表情,崔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小崽子瞪我干嘛?你怕我对付你那个相好的吧,放心——”他一屁股坐回太师椅上,抽出别在背后的水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见赵程脸上的不安之色越发明显,这才悠哉悠哉地说出了后面的话,“她运气好,仗着会伺候大肚子,治好了咱们大人那位如夫人的病。大人请她为夫人安胎,如今别说是给她定罪了,恐怕就连多问两句都不行。”

   赵程听到林籽安全了,松了口气。但马上崔昊就说道,“与其担心她,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赵程一眼,“我到手的凶手飞了,大人问起来无法交代,寻找凶手的重任就只能落在你身上了。”

   “三天。三天之后,我要见到凶手,找不到你就自己去跟大人交代吧。”

   崔昊话说完,懒得再看他,站起身来,带着自己的人出了刑房。

   他一出刑房,脸色就阴沉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还真被他说中了……看来我们这位大人,不是个想糊弄的。”

   他的狗腿子王五凑上来,涎着一张脸问道:“头儿,你说什么?”

   崔昊反手一杆抽他脸上,冲刑房使了个眼色,“把他俩给我看好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林籽刚刚上好药,赵程就跑来找她了。二人在角门处相见,赵程将她打量了一番,见没再添新伤,放心下来,“还好大人没有听他的。”

   林籽看他脸上带着伤,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了。”

   赵程挥了挥手,“谢我做什么?救你的是你自己,我没帮上什么忙。”

   林籽将一个小瓷瓶递给他,“这是刚才夫人为我请的大夫留下的伤药,我用不了那么多,给你匀了一瓶,你拿去用吧。”

   赵程也没跟她客气,将那小瓷瓶接过来,说了句“多谢”,看着林籽,“不过,我倒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片刻之后,林籽跟他一起出现在了殓房。来的路上赵程已经将崔昊给他下的命令说了,“我怕仵作不尽心,特意叫你过来,辛苦你带着伤还要跑一趟。”

   林籽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为了林婆的事,你也不用如此费心,真要算起来,还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你们谢完了没有?”贾丁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谢完了赶紧过来验尸,时间都被你们耽搁完了。”

   两人没想到他已经等在那儿了,不知为何,都有些不好意思,齐齐偏过了头。

    

   仵作和林籽从屏风后出来,两人用澡豆洗了手,仵作对赵程说道:“白骨是具男性尸骨,死了起码有二十年以上了,死的时候差不多五十岁。他的鼻骨里有泥沙,是溺水而亡,但我们还在他的颅骨处找到了一处伤痕,应当是死前造成的。”

   赵程听明白了,“你是说,他是死前被人打晕,扔在水里溺死的?”

   “我不知道。”仵作匆匆脱下身上的袖套围裙,卷在一起带走,“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诶——”贾丁想叫住他,然而仵作跑得飞快。赵程拦住他,“算了。”

   他看向林籽,“你怎么说?”

   “他颅骨上的伤痕和他的溺水不一定有关系,说不定是受伤很久才溺的水。”见这里没有其他人,林籽干脆推开屏风,指着白骨说道,“白骨整体干燥,微带湿气,全身没有青苔水草等物,指骨、肋骨等处有少量泥土,应当不是从水里挖出来的,而是从地里带出来的。”

   “意思就是,有人把一具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白骨从棺材里挖出来,放在了观音庙里?”贾丁咋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跟这个人有深仇大恨吗?不然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为何还要打扰他清静?”

   “不知道。”林籽摇了摇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这具白骨的来历。”

   贾丁哀叹道:“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全县上下这么多死人,就算要找溺死的,又谈何容易?”

   赵程思索片刻说道,“这具白骨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有一截半黄不青的麦穗,是在挖它的时候被带出来的,那埋人的地方应该有一片麦田。我们只需要在全县范围内找坟地在麦田附近、死了二十年以上、年龄五十岁左右、最近有翻新迹象的坟茔就行。”

    

   尽管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但崔昊为难赵程,一个人都没给他指派,其他人怕得罪崔昊,也不敢帮忙,仅靠赵程和贾丁两个人查访,一天下来,累得够呛。

   傍晚时分,赵程从城外往回走,他又渴又累,见一旁小溪清澈见底,不由大喜,赶忙跑过去洗了把脸,又捧着水“咕噜咕噜”灌了半肚子,等前襟都打湿了大半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他今天一无所获,收拾停当后正准备继续赶路,却见数行白鹭从他眼前飞过,他顺着白鹭看过去,那群白色身影隐于青山间,而他的视线,则缓缓落到了不远处,一个坐落在麦田里的坟茔上。

    

   也不知是太累了,还是知道自己三天内破不了案,第二天第三天,赵程都不像第一天那样兴致勃勃地到处查访,反而要么窝在县衙里同人玩儿叶子牌,要么睡大觉,总之跟往日的他绝然不同。

   他的反常,自然引来崔昊的关注。听完王五通禀,崔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水烟,思索片刻,冷笑道:“这小子跟我耍花腔呢。”

   王五涎着脸凑上来,“崔头儿怎么说?”

   “赵程是个硬骨头,如今一门心思踩着我往上爬,这是他在大人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崔昊将一条腿跷在太师椅扶手上,咧着身子说道:“他肯定是有了头绪。”

   “你,”他看向王五,“想办法从他嘴里把话套出来。”

   王五苦着脸喊道:“这……这小子滑得跟泥鳅一样,属下怎么可能——”

   “啪”!

   崔昊一烟袋抽在他脑门儿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他那儿套不出话,贾丁那儿也不行吗?”

   王五恍然大悟,“属下这就去。”

   傍晚,王五在澡堂里再次找到崔昊,将他从贾丁那里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通禀给了他。

   “属下找到贾丁,这小子,不愧是成天跟赵程混在一起的,口风很紧,属下用尽办法他都——”

   崔昊在桌上磕了磕烟杆,“说重点。”

   “哎!”王五忙点头,“据贾丁说,他们已经找到白骨的来源,基本能确定,白骨是方举人的外祖父、徐夫子的,现在就等着晚上挖坟确认了。”

   崔昊听了,冷笑道:“那方珙堂堂举人,我不信,能同意他赵程掘自己外祖的坟!大人也不可能同意!”

   “属下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猜,那贾丁怎么回?”王五模仿贾丁,“他告诉属下,‘直接去当然不行了,可白骨是方举人的外祖父,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若不同意掘坟,将来事发,满城上下都要戳他脊梁骨说他不孝,他刚刚才为母亲领了朝廷恩赏,绝不愿背上这种罪名。我们只需将白骨是徐夫子之事在城中一散播,无需自己动手,方举人自会挖坟。’”

   崔昊听完,思索片刻,继续冷笑,“他想让方珙自己掘坟,我偏不让他如意。”

   他朝王五招了招手,“来,去告诉方珙,就说我卖他个人情,他外祖父的骨骸被人起出来了,要想他举人老爷的面子不被踩在脚下,就趁大家还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白骨放回坟里。”

   王五赶紧拍马屁,“崔头儿高明,属下这就去。”言罢,领命去了。

   天色擦黑,又有衙役赶来向崔昊通禀,“崔头儿,刚刚方举人坐着马车急急忙忙赶到县衙,找大人去了。”

   崔昊知道这是王五把话带到了,连忙放下跷在太师椅扶手上的腿,“走,去县衙。”

    

   是夜,县衙内灯火通明。

   向巍本来在书房看书,冷不丁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匆匆赶来偏厅,就见方珙坐在右侧,他起身同向巍见了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大人,听闻前几日衙门起获一具白骨,可有其事?”

   向巍不明所以,“是……是有这么回事,因涉及要案,尚未向外透露,贤弟如何得知?”

   这下倒把方珙问到了,他总不可能跟向巍说是崔昊派人跟他讲的,只好打着哈哈说道:“这……实不相瞒,某怀疑是……”他冲向巍耳语一阵,向巍大惊失色,“这可不能乱说。”

   方珙苦着一张脸,“所以才特来向大人确认,此节骨眼上,节外生枝的事越少越好。若是假的,皆大欢喜;但若是真的……能在其他人未察觉前让老人家入土为安,也算是某这个孙辈将功补过了。”

   “是极是极。”向巍应声,略一思索后,“这样,本县将办案的捕快叫来,或可问他。”言罢,向郑师爷吩咐下去,片刻后,赵程被带了上来。

   向巍问他,“本县听闻你这几日在查白骨来历,已有眉目,你详细说来。”

   赵程看了方珙一眼,目露迟疑,向巍给了他一个“尽可放心”的眼神,他这才行了个礼,道了声“是”,将白骨特征和徐夫子坟茔的特征粗略说了,末了说道:“目前这些都只是属下们的猜测,那具白骨究竟是不是徐夫子,尚无定论。”

   向巍看向方珙,他说道:“某出门前已经派人去查了,想必就快有信了。”

   话音刚落,就见郑师爷带着方府家丁进来,那家丁对方珙耳语几句,他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知道了。”

   家丁恭敬退出,方珙犹豫片刻,说道:“恐怕,白骨真是……先外祖的。”

   赵程说道:“要想确定那白骨是不是徐夫子的,只需挖开一看便知。”

   方珙迟疑:“这……”

   赵程:“方孝廉怕万一坟里有徐夫子,反而惊扰先人,可怎么不想想,若白骨真是徐夫子的,总不能让它流落在外吧?再说了,若不挖坟,如何能确定徐夫子是否还在?”

   方珙犹豫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赵程:“方孝廉刚刚受到朝廷恩赏,若此时被人得知连外祖遗骨都不曾收敛,怕对孝廉名声有损。”

   方珙一咬牙,“行,某这就让家里人去找阴阳先生,选时辰挖坟。”

   他说完,站起身朝向巍行了个礼,“若白骨真是先祖父的,还请大人允准,送白骨入土为安。”

   向巍抬手,正要答应,赵程却先一步截口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此事我尚未探查清楚,除了捕头崔昊,连大人都未曾通禀,方孝廉为何会知道白骨就是徐夫子?”

   向巍脸色一黑,方珙匆匆丢下一句“某还有事”,便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等到他走了,偏厅里就剩下赵程、向巍、郑师爷三人。

   向巍看着赵程,感叹道:“唉,本县这个县官啊,竟还不如城里的一些举人富户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他似想起什么,转头对郑师爷说道:“哦对了。郑师爷,本县有封急报要送抚台衙门,辛苦崔捕头亲自跑一趟,回来后就让他这个月暂时在家休息,不用来衙门。”

   他站起身来,走到赵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聪明。这个案子你去办吧。”他说完,又拍了拍赵程的肩膀,似鼓励似威胁,迈着四方步离开了。

    

   崔昊得知他被强行休沐一个月,在县衙里闹了半宿,也不知郑师爷跟他说了什么,最终消停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了。因他之故,向巍半宿没睡,头疼的毛病又犯了,第二日便窝在后衙养神,没去前衙。

   林籽一大早便到县衙来给如夫人熬安胎药,顺道也把向巍的药一起熬了。清苦的药香在小院中四下飘散着,给清晨带来丝丝安定。

   她蹲在廊下,守着两个药炉,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林婆和徐夫子身上的那句话。若说林婆是女子,在她身上留下一句《女诫》倒还能理解,可徐夫子是个读圣贤书的男人,为何也要在他身上留下那句话呢?

   她想着事情一时出了神,连药扑出来了都没有发现,还是听到火声突然大了,才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那砂锅从炉子上端下来。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林籽回头一看,一个身着藕荷色衣衫、头戴抹额、身材高挑纤瘦的女子缓缓从廊下走来,正是向巍的如夫人。

   如夫人姓夏,三十多岁了,因之前一直跟着向巍在任上奔波,如今腹中这胎还是头胎。孩子来得格外不易,她怀得也相当辛苦,短短几日,原本丰盈的面庞清减不少,脸上也总是带着淡淡的倦容。

   这两天林籽日夜照顾她,两人因此熟悉。她倚坐到水榭里那扇临水的月亮门下,两棵开得正艳的石榴树像火一样在她身后燃烧着,月亮门里被框进来的半边青天半边碧水被那红色映染,连同朝霞红日一起,仿佛数缕血丝散在青天碧水中。

   夏氏看向林籽,眼中露出一丝了然,“你在想你婆婆的案子?”

   林籽仰起头,“夫人,”她一字一句复述字条上的话,“‘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和‘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夏氏脸上有几分疑惑,像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耐心解释道,“这是《女诫》里的两句话。前者出自‘卑弱’章,意思是,女孩子出生后,就让她躺在床下,给她纺锤和砖石,并斋告先祖。躺在床下,以表明她的卑弱,地位低下。给她纺锤砖石,以表明她应该学习劳作家务。后者出自‘专心’章,意思是,丈夫是天,天是不能违背的,所以女子是不能抛弃丈夫的。你的行为要是违背神祗的意志,上天就会惩罚你。你的礼义没有做到,丈夫就会怠慢你。”

   “你的礼义没有做到,丈夫就会怠慢你……”林籽喃喃自语,“可他是男子啊……”

   “什么?”夏夫人侧头,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林籽连忙收回散乱的思绪,嘲讽道,“女子从出生就是卑弱的,而丈夫一开始就是不能违背的天,即便他做了再不对的事,也不能抛弃他;丈夫怠慢你,问题不出在他身上,反而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当男人也太好了吧,还有专门的书帮他们规定女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怎么只有《女诫》《女则》,没有《男诫》《男则》?”

   夏夫人笑得温柔,“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咱们女人想不认命也难。”

   林籽满不在乎地说道:“自古以来的事便是对的吗?我不明白,那么多男大夫,觉得女子生孩子来葵水是污秽之事,即便女子再痛苦,他们也不愿好好看看。可他们怎么不想想,他们也是女子所生,他们也有母亲姐妹,他们也是从他们认为污秽的地方来的。如今长大成人能识文断字了,反而觉得那地方污秽,这不是忘本么?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既然要孝顺母亲,那为何又连承认她们的痛苦、为她们治病都不肯呢?药婆被人当做下九流,可我们再下贱,也是实实在在解决了很多女人的痛苦。我实在想不通,是谁将林婆杀都杀了,还要再骂一句,‘卑弱’。”

   她越说越激动,夏夫人伸出手来抚摸她头顶,温言劝道,“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她一动,月亮门就离她远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脑中也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后来嫁做人妇,慢慢被家中庶务填满,也就没时间这么想了。”

   “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生了一副伶牙俐齿。凶手在那句话后面画了个鬼脸,依本县看,他就是在嘲讽林婆。”向巍一身常服,头贴膏药,手握书卷,迈着四方步朝她们走来,“他是在嘲笑林婆身为女子,一天到晚抛头露面,不守妇道。”

   “青楼里那么多的妓女嫖客,一边不守妇道,一边不守规矩,怎么没见谁去嘲讽他们?你们这些读书人反而还要写诗写词,当成风流韵事去夸赞他们。究竟该被嘲讽的人是谁?”说话间,林籽已经将药倒好,她站起身来,拿着砂锅,走到向巍面前,一把扯下他太阳穴的膏药,“这东西没用,头痛就没得治。”

   她说完,端着砂锅气呼呼地走了,向巍瞪大眼睛,用书指着她的背影:“嘿——你这小丫头——”

   夏夫人连忙笑着将他的手拉下,劝道,“好了好了,老爷不要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

    

   林籽直到去角门洗锅,都还是气呼呼的,“男人写的书当然是来规训女人的了,我要是写书的人,我就写个什么《男诫》《男则》,好好规训一下男人——”

   “蛐蛐——蛐蛐——”

   林籽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赵程站在角门处,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见到他,林籽不由得喜出望外,“你怎么在这儿?”

   赵程说道,“我和贾丁刚刚把徐夫子的尸骨还回去了。”他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她说了,末了补充道:“回来的路上贾丁打听到一件事。当年徐夫子外出赴宴,他喜欢喝酒,常常不醉不归,结果那日不巧,回来路上不慎掉进河里被淹死了。他妻子早逝,留下一儿一女,儿子早年外出求学,一直未归,听说已在外地安家,女儿便是方举人的母亲。事发时,方夫人徐氏生产完回娘家小住,那日见父亲久久未归,便派人出去找,谁知竟让她找到了父亲的尸首。方夫人伤心不已,从此留下了见风流泪的毛病,连刚才徐夫子尸骨重新入殓都没参加。”

   林籽听完,点了点头,但马上就不解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个?”

   “这样一来的话,徐夫子的尸骨出现在酒缸里就能解释得通了。我想问的是,也许林婆被凶手放在草席上也有另外一层用意。你能不能想起来她有什么事是跟草席相关的?”

   “草席?”林籽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还真想不起来。不过,林婆留下的脉案我们还没有翻完,我想回去好好翻一翻。”

   听到“脉案”两个字,赵程脸上有一丝不自然,但没有阻止她,“那我们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各自回去好好的翻一翻手上的脉案,看还能不能找出更多的线索。”

   林籽点了点头,“我等下到你家来找你。”说完,便转身去跟夏夫人告假了。

    

   赵程忙了一晚上,和林籽分别后,便带着一身疲倦朝家的方向走去。刚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他家门口传来一阵稀里哗啦,好像是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赵程心中一紧,加紧跑了两步,到门口一看,果然发现一个熟人。

   只见赵奎一手拖着他们家一张桌子,一手拿着两条板凳,在院子里和王氏拉锯着,“你没有钱就让我把这桌椅板凳拿去抵了,多少也能抵两个钱。”

   “我真的没有钱了,赵奎你给我放下!”王氏满头大汗,鬓发散乱,看来在这之前已经被赵奎好好折腾一番了。

   “每次你都这么说,但每次我都能从你身上找出银子。我知道,除非将你逼急了,否则你不会拿银子出来。”

   “赵奎,你这天杀的畜生!”王氏气得大骂,赵奎咧嘴一笑,“我的娘诶,你虽然年纪大了,但还算有几分姿色,实在不行找个人嫁了嘛,难不成还要给我那死鬼老爹守节?你又不是方夫人,年轻时都不曾为他守过,老了还守着干什么?”

   “赵奎!”赵程一来便听到他在不干不净地说这些,当即怒不可遏,直接一拳砸到他的脸上。赵奎猝不及防被他掀翻在地,手上的桌椅板凳滚了一地,自己的牙也磕到板凳上,嘴里被磕出一嘴血。

   然而赵程并不罢休,冲上前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赵奎在地上痛得惨叫连连,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住自己的头,蜷成一团。王氏冲上去抱住赵程,“阿程,算了算了——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一番拉扯下,赵程打累了,在赵奎背上狠狠踢了一脚,“滚!”

   赵奎连滚带爬地跑了,赵程回头扶起王氏,“娘,你没事吧?”

   王氏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疲惫地摇了摇头。赵程坐到她身边,义愤填膺地说道:“娘,以后不要再跟赵奎来往了。你养我一场,我一定会好好侍奉你的。”

   他说着就抬起手准备发誓,王氏一见,连忙将他的手拉下来,“你这孩子干什么?我不是不信你,”她黯然道:“赵奎始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就是再胡闹,我也舍不得苛责他。”她低下头,低声说道:“更何况,本就是我对不起他……”

   “娘,”赵程认真地说道:“我在新大人那里很是得脸,只要我破了林婆被杀这个案子,说不定新大人看我机灵,就升我做班头。到时候,俸禄跟着一起涨,你既不用再出去给人浆洗衣服,也不用担心将来老无所依了。”

   王氏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我就等着我的阿程,将来带我吃好穿好了。”

   赵程刚要笑,然而突然想到林婆脉案上的那一行小字,鬼使神差地问道:“娘,你认识林婆吗?”

   王氏笑容不变,“算认识吧。”

   赵程疑道:“什么叫‘算认识’?”

   王氏站起身来,淡笑着说道,“榴县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我和她都是从小长在这儿的,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再多的,就不清楚了。”

   赵程张了张嘴,正想问她脉案上的那行字,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王氏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查案查魔怔了吗?”

   赵程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没什么。”

    

   母子俩简单对付了一口,王氏又出门给人浆洗衣服去了。等她一走,赵程立刻回到自己房间,翻出林婆那一沓脉案,找到记着王氏名字那一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他拿出火折子吹燃,移到那张纸旁边,正要烧了它,然而犹豫片刻,他还是将火折子收了起来,又将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的枕头下。

   做完这些,他将那一沓脉案搬到院子的石桌上,静等林籽上门。

    

   二人这一翻又是一上午,依旧没什么收获。林籽神情萎顿地哀嚎道:“这样大海捞针,漫无目地的找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赵程掐了掐眉心,“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找。”

   林籽突然想到什么,坐直了身体,“你说,既然我们从林婆身上找不到方向,那能不能从徐夫子的白骨上找出方向呢?”

   赵程苦笑道,“大人怕得罪方珙,一早就让郑师爷守着,把徐夫子的白骨还回去了。如今尸骨都不在县衙,我们还能找什么方向?”

   听到他这么说,林籽不由得泄气地叹了一声。赵程一言不发地将她那边的脉案接过来,本想再翻翻看看是不是她找漏了,没想到带起一张纸落到地上。

   赵程弯腰捡起那张纸,发现是林籽抄的林婆那张药方,这张药方他之前也看过,不过都只是匆匆一瞥。如今一个草药名一个草药名地看下来,目光最终落在了中间的“曼陀罗子”和“天南星”上。他不自觉地皱眉,“林婆开的药里,还有曼陀罗子和天南星?”

   “嗯。”林籽解释道:“这两味药配合草乌头可以当麻沸散用,女子腹中胎儿若是有恙,必须取出来,但打胎太痛了,而且也不是每个胎儿都能顺利下来,此时就需要我们动手。为了让女子不那么痛苦,我们常用麻沸散灌下去。”

   赵程问道:“这药用多了会怎样?会不会醒不过来?”

   林籽会意,“你怀疑……不会的。麻沸散用多了,只是睡得时间久一些,睡得沉一些,我还没有听说谁醒不过来呢。”

   赵程听了,有些失望,将那张药方还给了她。

    

   这天上半夜该赵程当值,他在膳堂用过饭后便打算回值夜的耳房,才走了没两步,肩膀上就一重。

   赵程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果不其然,贾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程哥。”他嘻嘻笑道:“连着跑了几天,累得够呛吧?”不等赵程否认,他就说道:“刚刚用膳的时候,我看到你打了好几个哈欠。”

   赵程的确疲惫已极,“怎么了,要帮我值夜吗?”

   “怎么不行?”贾丁站直了身体,“今天晚上我帮你值夜,明天该我,你再帮我值。”

   赵程笑了一下,“别闹,你还不是跟着我一起熬的。”

   贾丁无所谓地说道,“我哪儿能跟你一样?你去勘察现场的时候我就在外面打盹呢。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崔昊过段时间回来,你若是还不能破案,恐怕大人都没办法帮你了。不趁晚上好好休息,白天你怎么有精力四处寻访?”

   赵程还要拒绝,然而不等他开口,就是一个大大的哈欠。贾丁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赶紧回去睡吧,今晚上我爹吃酒去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无聊得紧,还不如就留在县衙看他们打叶子牌呢。”

   他说着便朝耳房的方向走去,赵程不再推辞,应了下来。

    

   榴花节已过,街上热闹散去,榴县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赵程挑着一盏气死风灯走进鹅毛巷,跫跫足音敲在青石板上,在阒静无人的夜里荡起空空回声。

   他走到自家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不期然地听到里面的传来王氏的低吟,“……你生前困苦,又死于非命,我怕你在底下钱不够用,再给你多烧点儿……”

   差不多是同时,幽微的火光和一股草纸香蜡燃烧的味道一起从木门透出来,赵程轻轻推门,想看得更清楚些,谁知一不留神,气死风灯在木门上轻轻一扣,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王氏的声音立刻停了。

   赵程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干脆推门进来,状若无意地看向院子一角,那里还有没烧完的金箔纸钱。见到是他,王氏脸上有片刻的空白,但马上,她就抢先问道:“你今晚上不是要值夜吗?怎么回来了?”

   “嗯。”赵程灭了灯笼,“贾丁看我这几天太累了,跟我换了值。”他问道:“娘,不年不节的,你在给谁烧纸?”

   王氏操起一旁的铁锹,几下将火扑灭,“没什么,昨晚上赵奎他爹跟我托梦,说他在底下钱不够用了,让我给他烧点儿。”

   赵程要接过她手里的铁锹,“哦,让我来吧。”

   王氏绕开他的手,背过身,用土盖住余烬,“不用,你不是累了吗?赶紧休息吧。”

   赵程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手,“那行。”

   他打水简单冲洗了一番便上了床,躺在床上,赵程却一直没闭眼睛,而是盯着头顶帐子上那块补丁,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关门声,确定王氏已经上床休息,他才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又过了会儿,王氏卧房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赵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王氏紧闭的卧房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细细听了会儿,里面传来她悠长又平稳的呼吸声,赵程确定她睡熟了,这才打开门,到了院子里。

   赵程拿来铁锹,把王氏埋好的那堆灰翻出来,他蹲下身,用手拨开上层的灰烬,露出底下那些没烧完的纸钱元宝。赵程在里面扒拉一番,找到了几张还残留着生辰八字的纸钱元宝。他借着月光辨认了一番,上面依稀写着,“庚申年六月”,后面的便看不清了。

   赵程飞快地算了一下,“今年是癸亥年,往前数三年便是庚申年……同样的,再往前数六十三年,也是庚申年……那不正是林婆出生那一年吗?”

   他盯着手中的纸钱元宝,慢慢攥紧了。

    

   次日。

   赌坊一开门,守在外面的赌鬼们便一拥而上,唯恐落后。赵奎跟着人流骂骂咧咧地冲上去,“老子就不信了,今天手气还这么差。”

   他衣领上一紧,转头一看,发现是赵程正拎着他的领子。赵奎昨天才挨了他的揍,脸上的淤青都还没散,见到赵程,心里发怵,嬉皮笑脸道:“我的好弟弟,你是昨天没打够,今天专程来堵我的吗?”

   “少废话。”赵程拖着他走到墙角,摁住他的肩膀,“我有事要问你,你老实回答。”

   他犹豫片刻,问道:“你昨天说,娘年轻的时候就没为你爹守过节,什么意思?”

   这是赵程思考了一晚上的切口:林婆专治女性疾病,尤其是打胎安胎,而王氏孀居多年,她若曾在林婆那里看过病,那也只能是赵奎父亲没死的时候。赵奎父亲去世二十多年,可脉案上的笔迹远没陈旧到二十多年前,思来想去,王氏和林婆可能出现的交集多半就在赵奎那句不干不净的话上。

   赵奎挤眉弄眼地笑道:“怎么,现在总算发现,你那位看起来冰清玉洁的义母其实是个贱货吗?”

   “啪”的一声,赵程一个巴掌狠狠扇到赵奎脸上,“再敢胡说八道,我卸了你这口牙。”

   赵奎“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嘲讽道:“好好好,你是她的乖儿子,知道为她出头。就是不知道你听了她以前那些丑事,还会不会这么回护她?”

   他站直了身子,“你知道‘典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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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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