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当即拨下发上的木簪递与他,道:“这是我的随身之物,他应当认得。即便他不认得,只需跟他说将我那棵茄子树带来就行了。”
那棵茄子树是当日进城时,从溪柳村带上来的。
起初栽在院子的一角,后来发现不便管理,便移进一只土瓮里。日出时,搬出去接受光照;日落时,搬回屋内防寒抗冻。
这事除了她和二郎,并无第三人知道。
所以,只要跟二郎提及此事,他定会相信是元月派人去接他的。
曾老大接下木簪拢入袖中后,状似无意道,“元月,你既是辛家收养的女儿,那你原是谁家的女儿?家又在哪里?”
元月一个愣神,脱口道:“我不记得了。”
闻言,曾老大面上滑过一丝遗憾。
待曾老大走后,元月方才想起李端端告诉过她的那些原主身世点滴,懊恼至极。
恩公既是江湖中人,自然手眼通天消息灵通,如果有他相助,何愁寻不到原主的父母家人呢?
这样也可以早一些了一桩心事。
唉!这笨脑袋。
元月忍不住,敲敲自己的头。
罢了,等他将二郎接过来时,再说也不迟。
辛老丈见元月将此事办成,对她和颜悦色道:“听说你在扬州时,以种植温室蔬菜而闻名四方。
我手头恰巧有些银俩,不如就在这附近买上一块地专门种植温室菜。
你从旁指点一二如何?
等到二郎过来,且又多了一个帮手,他也能学到一些技巧。将来有一技之长可以傍身。”
“阿耶,你不打算送二郎去学堂吗?他这个年纪可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元月不悦道。
辛老丈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想了想,方道:“这主意不也错。长生娶了曹家小娘子后势必会从商,如果再出一个读书做官的,那就两全了。哈哈!就听你的。”
一时得意之极,却没发现元月脸上的不悦和无奈。
当元月听到“长生娶了曹家小娘子”时,想起自己那次在翠竹院的所见所闻。
无论长生对曹容华还是有情的,并非如辛老丈所言,只是一味的为了攀附。
暗道:若真到那时,自己找曹容华报仇,岂不是伤害了长生?他必竟救过、收留过自己。
那么到那时,自己这仇到底是报,还是不报?
一时心中烦乱,她对辛老丈道:“阿耶,我想再睡会。”
“啊——好!”辛老丈喜滋滋的退了出去。
*
一夜无眠,翌日孟大娘送饭进来时,便发现她的气色竟比之前又差了,劝道:“小娘子昨夜没睡好吗?”
元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可是为将来发愁?”孟大娘在榻沿坐下安慰她道,“既然我家阿郎救了你,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的。
你只管放心在这休养,也正好同我这个老婆子作作伴。
更何况还有辛老丈,你认识的人也在此。”
元月顺从的点了点头。
是啊!二郎很快也会过来,扬州自己可回,可不回。
回,是因她放心不下那兰若寺中的葡萄苗。
自己的葡萄园,自己的酿酒坊——
可惜了!真是壮志未成身先死。
不回,则是因这一世,与自己亲近的人都来了润州,扬州那边便再无可牵挂之人。
顶多,还有一个曹容华。
呵呵!只不过是另一种牵挂罢了。
元月忽然省道:什么样的生意需得在月黑风高、地偏人稀的地方交易?哼哼!定然是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果是违法乱纪,祸国殃民的事,即便不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也要定检举揭发,让她被绳之以法。
可是,这其中是否又牵涉到了恩公呢?
他是否便是那些人口中的“野鸭子”?
自己该不该顾及这些个人恩怨?
元月又犯了难。
为今之计,倒不如暂且先留在这里。
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
或许留在曾老大的身边,更容易查到曹容华不可告人的秘密?既能报了自已的仇,还不牵涉无关之人。
*
用过朝食,元月歪在榻上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或许是白天光线太过明亮的缘故,她睡得并不塌实,总是莫明其妙的惊醒。
如此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到了什么时辰,忽听得院子里吵吵闹闹,似乎有好几个人声。
元月从榻上坐了起来,“阿婆,阿婆”连唤了几声。
好一会,孟大娘才颤颤的走了进来。
“外面怎么了?哪里来了这多人?”
“唉!接辛家二郎的船进码头时,恰巧有两艘船争渡头,被人家的船给撞翻了。”
“啊!那人呢?人要不要紧?”元月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二郎不比长生,不仅是年幼,且也不通水性。
这天寒地冻的落入水中,即便不会淹死,只怕也会被冻得不行。
“不知道呢?辛老丈刚接到信,就哭着往西津渡去了。”
元月也赶忙从榻上爬了起来,作势要出去,却被孟大娘一把按在了榻上:“我家阿郎手下,水性好的有几十号呢!此刻,说不定人已经捞上来了。”
是吗?
元月无助的望向孟大娘,满眼的希冀。
对了,自己不就是落入水中被曾老大给救上的吗?二郎一定也会没事的,挺多和自己一样呛了水、被冻伤。
嗯!他年纪小,也可能会受到惊吓。
等他来了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安慰。
然而,元月并没有等来活生生的辛二郎,而是他的死讯。
人捞上来时,就已经没气了。
接到这个消息,元月怔怔的坐在榻上,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她拉着孟大娘,哀求她陪着自己去渡口,因为她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更加不认识西津渡在哪个方向?
直到孟大娘找来马车,将她拉至江边,直到她看见哭得死去活来的辛老丈,甚至直到她看见躲在地上冰冷僵直的辛二郎,元月仍是不相信,二郎就这么死了。
她呆呆的跪趴在辛二郎的手边,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的喊:“二郎,二郎……”直至昏厥。
等她悠悠醒来时,已是深夜。
而她已经躺回在了榻上。
孟大娘正守着她。
见她醒了,叹道:“小娘子原本身体就没有复原,刚刚又悲伤过度,所以才会昏了过去。
倘若你再如此悲伤下去,只怕身体更难痊癒,说不定以后还会落下病根。”
元月却喃喃道:“二郎呢?”
“阿郎已将他安葬了。”
“阿耶呢?”
“在他屋子里。”
元月惨白着一张脸木木的瞪着屋子一角,而眼中除了不断往外涌出的泪水,别无他物。
“小娘子,莫要再伤心了。唉!老身是个嘴笨的,也不会宽慰人。只是你这样,我看着也心中难受。
你好好的吧!
至少有你在,辛老丈会宽慰些。”
“不一样的”。元月满脸泪水道,“我宽慰不了阿耶,除非长生在。”
一想到长生,元月不禁闭上了双眼,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长生,如今所有的果可都是你种下的因。你——害死了二郎,你的同胞手足,你嫡嫡亲亲的阿弟。
你会后悔吗?你还要去追求你的荣华富贵吗?你热爱的人却是个蛇蝎心肠、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哈哈!很好很好!
辛长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恩义两断!我该报得仇决不会因你而手软!
辛长生,你倒是成全了我!”
“呀!小娘子,你怎么了?”当一旁的孟大娘看见元月的嘴角有一丝血迹淌了出来时,惊讶道。
殊不知,元月在急火攻心之下,导致新伤加旧疾一齐迸发,才会呕出一口血来。
元月却挥挥手,无力道:“我没事。”
“怎么会呢?”
孟大娘得过曾老大指示,小心照看元月,哪里敢大意?
自是守在一旁寸步不敢离,更是百般安抚劝慰,直至元月昏昏沉沉的睡去。
这才和衣在元月身旁囫囵睡了一觉。
挨到天明,赶紧让人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来诊了脉后道:“这是悲伤过度,引发了旧疾。她以前应该受过很重的内伤,且当时就没有医治调养好。
所以,才会这么容易复发的。
我开了药,你让她按时服下,且记得一定要静养。估计没个一年半载,是养不好,也断不了根的。”
孟大娘一一记下。
而自那后,元月便一直恹恹的,无精打采。
辛老丈都已经从丧子之痛里走了出来,元月仍未走出阴影,身体也依旧孱弱着。
曾老大隔三岔五,便派人送来补品,自己也时常过来探视。
失去二郎的辛老丈,虽未大彻大悟,但较之从前,终于明白这世上儿女亲情也是很贵重的。
他担心,如果元月也没了,自己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背后嘀咕道:“这姓曾的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他不会是想将元月养肥了,再卖喽吧!”
给孟大娘听见,忍不住训斥道:你总是将别人想成和你一样?你是无利不起早,别人就要也是。
哼!我家阿郎不知道帮过多少人,救过多少人?
“你家阿郎是大善人?”辛老丈不服气的回敬她一句。
孟大娘丢给他一个白眼:“那当然,要不然怎会收留你?”
辛老丈被她堵得无话可说,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