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仲春,万木复苏,百花竞放。
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多天的元月,终于能下床了。
阳光灿烂,天清气朗时,孟大娘便会搬一把圈椅,放在院中,让元月到院子里坐一坐。
坐乏了,她也会站起来,走一走,动一动。
辛二郎走了,但那棵茄子树却被他从淮南节度府带了出来,并留了下来。
原先还是养在瓮里的,元月见又抽出新芽,且眼见着气温一日比一日高,便又将它移植在院子一角。
每日在院子里遛弯的时候,她都要去看看,或松土、或浇水、或施肥。
辛老丈见此,又跟她提起菜园子大业。
元月想着,以后还要送种菜师傅的遗骸回大食,那是需要不少银钱作盘缠的,便应承下来。
辛老丈开始着手买地。
元月提醒他道:“阿耶,无需太大的一块地。地大成本高代价也就大,不如弄个小块,先尝试着去做。
一则没那么多本钱,二则贪多嚼不烂。
等到经验丰富,且对市场行情烂熟于胸,再扩大也不迟。”
辛老丈觉得在理,欣然同意,立即着手张罗起来。
元月想到既然要送种菜师傅的遗骸回乡,那么那本《东游记》自然也要一同送回去。
只是当日它也落入水中,被河水浸泡后,已有破损之处。
元月想着,既然自己还不能做力气活,不如把那书重新誊写一份出来,再妥善保管了。
*
接下来的日子,元月每日都会坐在廊下誊书,累了便在院子里走一走,松散筋骨;倦了,便看一看那花草树木,放松神经。
孟大娘是从不得闲的,忙完家事,就会坐到廊下纺纱。
这于她,便是休息。
一个誊书,一个纺纱。
各不相干,却也和谐。
院子里的碧桃开了,红艳艳的。
元月眼乏了,搁下笔,捧腮看着那花,想着心事——
前世的祖母也是这般,整日忙碌着。
想起祖母,元月不禁眼眶湿润: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今生今世是不能再相见的了。
自己的离世,也不知会给他们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他们现在可还安好?但愿他们能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
想到此,泪水情不自尽的便落了下来。
啪嗒啪嗒的。
“小娘子,又想二郎了吗?”一旁的孟婆怜悯的看向她。
元月摇摇头:“不。我想自己的阿耶和阿娘了。”
“哦!”孟婆略略舒了一口气,“他们在哪里?可还活着?”
元月又摇了摇头:“我曾经中过毒,所以忘记了许多事,包括父母家人。”
孟大娘眼神里的同情之色,此刻几乎要泛滥成灾。
元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也不全都忘了,嗯,我原姓何,京城人氏。”
“哦!”孟大娘长舒了口气,“那就好,知道这些,便有希望找到他们。嗯!你可以托我家阿郎帮你打听一下。他认识的人多,也许能帮得上你。”
“哦!”提及曾老大,元月想起很多事。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大娘,你家阿郎他做得是什么生意?”
“丝绸、瓷器、茶叶,还有别得什么,反正很多也很大,具体我也不清楚。”
元月暗道:听起来都是正当生意。但那天是晚上,他怎么会出现在哪里呢?
元月想了想,又道:“阿婆,曾郎君是不是有个绰号叫‘野鸭子’?”
孟大娘疑惑的看了一眼她,问:“是辛老丈告诉你的吗?你别听他胡说。”
元月心中顿时明了。
他果然是去同曹家交易去得,且顺带着救了我。只怕上次,也是如此。
她不禁回忆起,这几次曾老大来北固山时的情形。
每次来只小坐一会,并不久留,喝完一壶茶即走。
颇有君子坦坦荡荡之风。
虽然他外表生得粗鲁,谈吐却斯文有礼。称不上十分睿智,却也是看破看淡了一切,十分豁达的性子。
用他的话说,曾经是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过,且见识过官场倾轧的,经历得多了,年纪也大了,渐渐的就变通透了,所以看淡了一切。
而他给元月更深刻的印象,则是侠肝义胆、一身正气。
可是,他怎会有这么匪气的一个绰号,又怎么同曹家扯上瓜葛了的呢?
难道自己的感觉错误,其实他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想到这,元月悄悄瞥了一眼孟大娘。
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倘若曾老大也同曹容华一样,蛇蝎心肠、草菅人命的话,那曾家断不会有孟大娘这些善良、仁厚的老仆的。
那么,那晚曾老大赶至那里,到底与他们交易得是什么呢?还如此偷偷摸摸。
元月想起,之前在溪柳村时隐隐听人说过,曹家是靠贩卖私盐,挣下偌大家业,暴富的。
世人都知盐利是暴利,甚至人人传唱: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
不然得话,曹家怎会在短短几年,一跃成为扬州巨富的呢?
但愿,曾老大并没参与到其中,只是同她家做得别的交易。
那么,自己便可以此证据去报官,定然会将他们一网打净,且绳之以法。
只是,如何能寻到证据?如何报官?万一官府被他们贿赂了,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
如果这里不是润州,而是扬州的话,那就容易了。
自己可以去找卢景裕。
想起卢景裕,元月不觉有些恍神。
自己离开这么久,他可曾发现,又可曾寻找过?又或是压根就不知道。
想起当时在节度府的点滴,
虽然他用心可恶,却也是一片真情。
还有李真儿,单纯率直很对自己的脾性。
他俩人算是自己穿到这异世一大收获吧!
前些日子,宥于身体抱恙,二郎离世,自己竟将他们都忘了。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元月忽然的就想起了他们。
李真儿还在为新曲子烦恼吗?
卢长史还是公务繁忙操劳吗?
扬州,还是值得自己留念和牵挂的地方啊!
一阵阵风吹过,送来落红片片。
元月轻轻拈去衣襟上的几片花瓣,抬头看天,心道:天要变了吗?却见曾老大来了。
他还带来一个人,一个元月认识的人——曹家大郎曹鹏。
知道曾老大与曹家有生意往来,但见他领来曹鹏,元月还是很吃惊的。
心道:不会这么巧吧?
不过,曾老大并不知道自己的仇家是曹家,所以他将曹鹏领来也就不足为怪了。
想必,元月又打量了一眼曹鹏。
曹鹏还是一如既往的神色郁郁,万事皆不在心的模样。
只是在见到元月那一刻,神色才变了变,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元月搁下笔,迎出廊下。
曹鹏坐在轮椅中拱手道:“月小娘子受惊了。某是特来为舍妹负荆请罪的。”
什么?元月惊讶的打量着曹鹏,又看了看曾老大。
曾老大便道:“你的事,他已知道。”
元月嘴巴微动,想问,是你说得吗?看来,其实曾老大也知道是曹容华将自己丢入水中的了。
曹鹏却开口直言道:“某在扬州时,听说你被人绑了,便一直打听着你的行踪。后来才辗转得知你被曾兄所救,所以专程来探望你。”
“曹郎君费心了。”元月浅浅行了一礼。
他虽是曹家人,却并非曹容华本人,如同长生与二郎一样。
所以,元月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
孟大娘指挥着辛老丈在碧桃树下设了几案,煮了茶,邀他们坐下。
曹鹏移至碧桃树下后,依旧诚恳的向元月致歉。
“舍妹向来心高气傲、不甘人后。去岁闹洪灾时,偏巧她落了水,被高远所救。
舍妹竟是对他一见钟情,却又怕被人说嘴,笑她寻了个田舍汉。为此,特地为他编了个金陵世家之子的身份。
而凡是知情者,都被打发去了远地。幸而知道实情的就两三人。”
闻言,元月不禁苦笑道:“偏偏轮到我时,她才要杀人灭口的是吗?那她为何要这么待我,而不是同样的打发去了远地呢?”
曹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因你知道的比别人多些,且同那高远颇有些情份,又藕断丝连。”
元月不禁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来,还是怪我咯!不该去找她的高郎君,更不应该认识他。”
“不,应该怪的人是我。单知道提醒小娘子,离那位高郎君远一些,却没有防范自己妹妹,更没有派人暗中保护你。”
元月怔怔看着眼前人,竟是无语。
难道你妹杀谁砍谁都是天经地义的吗?别人必须躲着她,让着她,有你这样纵妹的吗?
这时曾老大发了话:“你家小娘子行事越发狠辣了,连人命也敢沾,就不怕天地不容?”
曹鹏悠悠叹了口气:“她原本也是养在深闺的一朵娇花,无端受我连累,被父亲厌弃。唉!终究是我对她不起。”
“所以,你打算代她受责,继续纵容包庇她?”元月挑眉瞪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