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何溯出来后,卢景裕又去寻了一遍元月,依旧未果。
他忽得想起,温乙曾说过元月体内有毒之事。
莫非元月不记得从前之事,并非搪塞,而是真的失忆。
至于原因,便是中毒所致。
此时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
一想,卢景裕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此刻元月不在府中,不如去见见温乙。
一则是元月体内中得是哪种毒?是否会导致失忆?
卢景裕骑马赶到德寿堂。
那铺子里只有几个伙计,不见温乙。
卢景裕问:“温大夫可在后堂?”
伙计道:“温大夫出诊去了。”
“那几时能回?”
“不知道,可能还得几天。他每次外出问诊,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
“去得哪里,怎么这么多天?”
“兴化。那时,也有我们的分店。”
“哦!”
卢景裕牵了马,失望而归。
已是日暮,街上行人渐稀。
卢景裕想起兰若寺里另一位女尼不正是被签返回了她的家乡——兴化的么?自己倒不如也去一趟那里。
既能寻着温乙,也可以找下何洄的师姐。
确认元月的身份固然重要,但是弄清事情当年的真委也非同小可。
她为何失忆?为何中毒?又为何去了溪柳村?
这一连串事情的背后,有没有人祸成份?
于是,心中盘算着,再过两日便是休沐日,邀了何溯同往兴化一趟。
天边已挂起一轮薄月。
他抬头看了一眼后便翻身上了马意,兴阑珊的回了家。
*
元月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着——
直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丝竹声声响起。
远处,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忽高忽低、飘飘渺渺宛若来自九重天上。
而近处,也不时响起娇声笑语,莺莺燕燕、千娇百媚的呼唤着什么?
她却是生平第一次亲历扬州这座不夜城的美丽与繁华。
只是,可惜眼前的歌舞升平、温柔绮丽、富贵繁华……都唤不起她一丝欢喜。
她十分落寞而又惆怅的穿行其间,偏若置身世外。
只是不停的走着,走着——
长生?高远。高远?长生。
呵呵!
你骗得了我吗?辛长生!
高远?高远!果真是志当存高远呵!
为了攀龙附凤,连祖宗姓氏都改了。
只是——
长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高攀曹家,有必要改名换姓、藏头藏尾、连我也不认了,连家也不要了。
长生,有必要这么绝情吗?
还是你冒认了高远的名号,才得以攀上曹容华这棵高枝的呢?
前面横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元月便在桥栏上坐下。
眼下,她不想回节度府,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总这,心里沉甸甸的,只想坐在这静静的河边,发一会呆,理一理思绪。
远处的天边,升起一轮薄月,薄薄得像是一块快要融化的冰。
元月想起那个清晨——
薄雾缭绕,寒凉浸人。
清瘦的少年走进仙气腾腾的溪水中,捞起湿淋淋她后,好奇的问:“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那黑漆漆的双眸亮如星子,划破了缭绕的晨雾。
还有,他领着自己走进辛家小院时——
辛老丈喝骂他:“你为什么捡个人回来?这细胳膊细腿的,是能挑还是能扛?”
“阿耶,你不觉得她很好看吗?全村的小娘子也没一个及她的呢!”
“那能当饭吃吗?”
“我不管,我要留着她,将来作媳妇。”
还有那次,他俩在溪边,大银杏树旁时,长生也说过:“阿月,你真好看!给我作媳妇吧?”
呵呵!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而当时的自己却是一个心理年龄有三十的少女。
所以,她说:“阿耶才不会同意呢?他还指望着你娶一个家境殷实的小娘子,赚一笔嫁妆呢!”便笑着跑开了。
而他却跳脚追问道:“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吗?”
……
忽得眼睛一闪,落下泪来。
为何要落泪,为何要悲伤呢?
难道是因为他移情别恋,傍上了曹小娘子?
那又怎样?
自己又未对他动过心。
……
罢了!
世上男子,因贪图荣华富贵而薄情寡义,多了去,并非只有他辛长生一个。古今如此。
起风了——
风从河面上吹过,挟着水气,扑打在身上,使她打了一个激灵同,起身拖着两条肿胀的腿,虚弱的走回节度府。
不曾想,自己待得那个小破院子里灯火通明。
二郎,是因自己不在,害怕,才多点了蜡吗?
直至进了门,她才赫然发现李真儿竟带着春夏秋冬四个小婢子,正守在屋里。
而辛二郎却是红肿了一双眼,瑟缩的坐在床榻的一角。
“这是?”元月看向李真儿。
原来今日何溯前脚走后,李真儿后脚便让春娘来找元月。
《高山流水》也不过刚刚上手,这《梅花引》更是教她无从下手。
明明回想起来,是那么动听婉转的曲子,为何往琴旁一坐,竟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呢?
偏偏她又好强,就想着能让卢景裕也好,何溯也罢,都能高看她一眼,恨不得都夸她天资聪颖。
之于先前的一曲,不过是一时手生而已。
可接连叫了房中四人都来寻过元月,就是不见将人带过去。
李真儿狠狠发了通脾气,自己则亲自来寻。
结果,在偏院里守了一两个时辰也不见元月回来。
辛二郎还一直哭哭唧唧的,令人心烦。
于是,又冲着春娘等人发了通脾气,让她们好生照顾着辛二郎,并在这等着元月,务必将她带至后院去。
然,回去后,又因揣着心事压根就睡不着。
干脆,她又回到跨院,同春娘她们一道在这里等着元月归来。
起先,心里还怒意滔天,准备等元月回来狠狠责罚一通的。
等等着,渐渐没了脾气,只盼着她能快快回来。
所以——
李真儿也只是冷着张俏脸,不悦道:“元月,你既在节度府当差,就得守这府上的规矩。深更半夜的还往跑?”
情绪低落的元月,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哦。”
心道:她们为难二郎了吗?不然,他总会哭肿了双眼?
而李真儿被她无视而又冷淡的态度再次激怒,一拍桌案道:“你若再这样,我可不管谁介绍你来的,照样让管事的打发你走。节度府的后院是绝不允许你败坏清誉的。”
元月直直的看向道:“我怎么就败坏你节度府的清誉了?我既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这里的官吏,充其量就是个打杂的。我就算犯了惊天大案,也连累到你节度府吧?”
“哼!身为女子,竟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邋遢?”李真儿被她的气势给震住,岔开了话题。
然后,丢下一句“收拾下,到我房中来一趟”便领着四个婢子,浩浩荡荡的出了跨院。
春娘临出门时,走至她身边悄悄道:“阿月,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然后可怜兮兮的瞅了她一眼后,才匆匆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待李真儿她们前脚刚踏出院门,辛二郎就哇哇大哭起来:“阿姐,我以为你会像阿耶和阿哥他们那样——”
“二郎,她们刚刚欺负你了。”元月忙问。
辛二郎,摇头呜咽道:“没有。阿姐,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呢?”
闻言,元月差点再次掉下眼泪来。
心道:二郎,真的真的,我们被抛弃了。长生他根本就没有死,他还好好的活着,但是——
我们为他没衣穿而担心,为他没饭吃而忧愁,为他没地住而夜不能寐……可是人家早就攀上了高枝,不要我们了。
元月缓缓走至辛二郎身边,按着他的肩头道:“阿姐决不会像你阿兄那样的。无论去哪里,元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不会不要你,而是带着你,一直带着你。”
辛二郎停下哭泣,泪眼迷离的看向元月,心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二郎,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辛二郎哽咽道。
“那好,你先睡,我去一下后院就来。”
“阿姐——”
“怎么,你不想睡吗?要不,我再教你背一首诗吧!”
元月拾起一根树枝,挥挥洒洒在地上写下一篇李白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
写罢扔下树枝道:“你先跟着我认一遍,回头自己慢慢背。”
辛二郎偷偷叹口气。
此刻他的心情和李真儿是如出一辙的:太难了!
只不过,他藏了个心眼,没有去看地上的字,而是只一心一意的跟着元月后面,去背。
他打算,等背会后,再与地上的字一个对着一个的认,那就容易多了。
虽然年纪小,却比李真儿又机灵了些。
元月教他念了十来遍后,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匆匆去了后院。
当李真儿看见元月这么快就过来了,气也顺了,却依旧不高兴的说:“元月,你既会《高山流水》,那可会《梅花引》?”
“我不知道什么是《梅花引》?或许小娘子弹奏一遍,我听了方能知道。”
因着上次她曾说过只会一曲《高山流水》的,所以只好如此推诿道。
李真儿则又怒了:“我若能弹一遍,何必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