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何溯来节度府授琴的日子。
何溯之所以会来节度府授琴,卢景裕功不可没。
但并非卢景裕看重朋友之情,帮他牵线搭桥,作了这堂堂淮南节度府的西席。
恰恰相反,而是他以朋友之名,威逼利诱着何溯来的。
“你只想着令妹,也许屈身于这青楼楚馆,怎么没有想到她有可能被人卖身为妾为婢了呢?
又或者,机缘巧合成为哪位世家贵族、达官贵人家的养女?
你一旦作了李大帅家小娘子的西席,那你想打听、结识全扬州、甚至是整个淮南府世家贵族家中的女眷也不是难事啊?”
何溯沉默良久,最终应了他。
那日李大帅让人匆匆将卢景裕找了去,便是为了请何溯来节度府授琴一事。
李真儿自打在西湖歌院听了何溯的曲子后,惊为天人,不仅将原先轻视的心抛在了一边,也不砸场子了。
而是眼珠一转,生出一念头。
名师出高徒。
如果能将此人请进府,在琴技上点拨自己一二,何愁琴艺不会大有进展呢?即便不能技压淮南府,那也定能胜过一干扬州城里的名门闺秀。
他日遇见崔郎,为他抚上一曲,岂不也教他刮目相看,对自己一见倾心呢!
回到节度府,她立即派人去请何溯,却碰了一鼻子灰。
西湖歌院那代为传话的人道:“何六郎,并非歌院教习,且行踪飘泊不定。此时,他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更不能将小娘子的意思传达于他。”
不得已,李真儿又去求祖父,让他派人去请。
结果,祖父同样也是碰了一鼻子灰。
这回是何六郎亲自驳回的。
“某并非琴师,怎会授琴?西湖歌院献技,不过一时兴起,自娱自乐罢了。别说是节度使家的小娘子,就算是王公贵族家又能怎样呢?某绝不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的。”
李真儿气得在家里,连连摔了十多个上好的定窑瓷瓶。
最后,跟祖父说,她要去西湖歌院,跟那一帮教坊娘子一道学琴。
这成何体统?
李节度使不得已,又让人带着厚礼去请,仍是无功而返。
好在去得人,带回一个消息。
那就是长史卢景裕同何六郎交情匪浅。
还有这事?李节度使便立即着人去通传卢景裕。
何溯虽然屈尊来到淮南节度府授琴,却仍端着架子不肯俯就。
一不给曲谱,二只教三曲。
第二次来时,他便让李真儿将那日所授之曲,演奏一遍。
结果——
他当场就黑了脸。
这学生的资质也太差了。
朽木不可雕也!
如果不是卢景裕陪在身侧,李真儿又是一个小娘子,他真想拂袖而去。
第三次,他便不愿再来。
没奈何,只要到了约定的日子,卢景裕都会亲自去将他请来。
今日,卢景裕陪着何溯进院后,想起元月,便故意道:“前院的迎春花开得甚好,阿溯不妨先去瞧上一眼。”
将他,一径引至前院。
卢景裕暗道:这个时辰里,元月应该是在前院的。她到底是不是何洄?只要俩人一见面,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
可惜——
他拉着何溯在前院兜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元月人影。
倒是撞见躲在山子石后面,正背功课的辛二郎。
卢景裕假装无意道:“怎么你一人在这呢?”
“阿姐到街上去了。”辛二郎道。
而看见水边迎春花的何溯,此时饶有兴致道:“我府上也有一处类似的景致,临水种着一大丛的迎春花,都是阿洄种得。她自幼便喜欢花花草草,四处搜罗了,种在她的养月轩里。”
“养月轩?为何是这个名字呢?难道阿洄的小字是月?”闻言,卢景裕心中一动。
何溯淡淡道:“她并没有小字,家中人或叫她阿洄,或叫她七娘。只是祖母溺爱她,常把她比作月亮,并笑言我们兄弟是捧着那月亮的星辰。”
这个“月”字,会也是巧合吗?
对于元月便是何洄的猜测又多了一分把握,但向来稳重持成的他并没有立即向何溯坦言。
事情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下结论的。
俩人回到后院。
今日李真儿的曲子弹得,比前几次大有进步。
总算能将一曲一气呵成的弹完,并无中断或是磕磕绊绊。
或许是她弹得顺了,心情畅快,更是在结尾时,抬手一挥,又拨高拨长了悠长尾音。
看得何溯脸色一怔,半晌才开口道:“既然这一曲已经练熟,那今日教你新曲吧!”
同样,这次他依旧没有给她曲谱。
李真儿有些不满道:“没有曲谱,很难练得。”
“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曲谱,市面上都有售,想得到并不难。”
“明明你的曲子,同外面的并不一致,我到哪里能买到?”李真儿嘀咕道。
何溯却道:“不过是大同小异,你自己将那不同之处标注下来,便可。”然后,便不再多言,安然抚琴。
从街上回来的元月,刚刚经过后院门口时,便听得一阵清亮悠扬的琴曲,随风而至。
她当即停步,侧耳倾听——淙淙的琴声,如歌似语,缓缓破空而来——
咦!这是《梅花引》啊!
而她的眼前,似乎朵朵红梅在大雪纷飞中傲然绽放。白雪红梅晶莹剔透交相辉映,冰肌玉骨风姿卓然……
“六郎为何总喜欢奏这曲《梅花引》呢?悲悲切切的,徒增伤感。”
“阿姐,你不觉得悲伤的情绪更易感染人吗?让人欲罢不能、记忆深刻。而我每次也都是在弹此类曲子时,才会情感迸发,天人合一。”
红衣女郎摇头笑着叹息道:“真是的!无故寻愁觅恨。”
……
阿姐?阿兄?
封印了的记忆再次涌出。
原来,打开封印的密钥就是琴声。
元月再次感同身受的泪流满面。
她喉口堵塞,以致无法发出悲音,缓缓倚靠在了墙上。
原来,原主并非什么大户人家的婢子,而是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娘子。
那么原主的阿姐!阿兄!他们在哪里?
为什么和她不在一处?是他们遗弃了她,还是她弄丢了她自己?
她将头上的木簪拨了下来,在手上来回摩挲、回忆着。
原主的师姐说过,这是她的随身之物。
那么,她既生于大户人家,怎会佩戴一支看似平常的木簪呢?
这簪虽为木质,但却有着淡淡的幽香,想必不是一般的木材吧?
对了,何不拿到首饰铺去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元月当即转身,再次出了节度府。
她直奔罗城而去。
罗城是扬州城的商业中心,商贾云集、店铺众多。
元月走在大街上,挑了一家门面很大,看上去很气派的首饰店,将自己的木簪递给一位年纪较长的店员。
“我想请您帮我认下这簪,估个价。”
那店员刚送走客人,正好闲着,便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眼元月,极为不屑道:“哦!原来就是无患木的簪子啊!”
“怎么说?”
“不值钱。”
元月狐疑的看着他。
“哎呀!我又不是开当铺的,骗你作甚?”他随手摸出一把琢玉器的玉工刀来,在簪子上刮下一些细屑。
连着刀尖,他将那些木屑都送入火里。
木屑迅速的燃烧起来,然后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烟火里释放出,越来越浓郁。
“无患木,燃之极香,能避邪恶。所以,这世上的人爱用它做各种器具,驱鬼避邪。”
那店员说着将木簪递还给她,“看你这簪外形似大棒,估计就是棒打恶鬼之意。”
“哦。”元月疑惑的接过。
“不过,看看这簪,想必你的父母一定很爱惜你。
它的木质虽不及沉香、檀香木珍贵,但制作水平却出自一流工匠,触手温润光滑如玉。
竟将一块木头打磨出玉的质感来,是费了心思的。”
“哦。”元月心中微有所触,默不作声的将头发挽起,仍用那簪子别住。
谢过店家,她正打算回去时,从店外又走进两人。
一男一女锦衣华服,鲜艳亮丽。
逆着光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男人在看见她时,身体明显的一僵还是吸引住元月。
元月稍稍侧身,挡住室外的光线看了过去——
虽然那人一身华服,虽然那人个头比从前又高了些、肩膀又宽了些,虽然那人的眉眼也不再似从前青涩少年人的模样……
但元月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和二郎日思夜念、天天盼着平安归来的长生,辛长生。
那一刻,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多日不见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元月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泪光盈盈。
然而那人也只是僵了一下,却立即伸手握住旁边那个娇艳如花的小娘子,并肩从元月身前径直走了过去。
长生,你怎么了?我是元月啊!
长生,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长生,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你也失忆了吗?
……
她的胸中有着万语千言,此时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木木的站在那里,眼怔怔的看着长生擦肩而过,看着他牵着别的姑娘……
除此,她还看见那个姑娘眼底浅浅的笑意,沾满了蜜糖似的,甜蜜幸福。
这样的笑,她也曾有过,也是因为那人的一个牵手。
被失去、被抛弃的感觉再次袭来,紧紧的包裹着她,令她不噤打了个寒颤。
“长生!”试探着,元月喊了他,却是怯生生的一声。
虽然那人没有回头,但他那崩紧的肩头,却让元月明白了些什么?
她快步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道:“长生,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啊?为什么不回来?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你,你认错人了。”那人忙挣脱开,连退三步,才站定。
唰得一下,元月的脸色惨白。
她哆嗦着问道:“你怎知道我认错了人?你以为换了身华服就不是辛长生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承认?”
与他同来的姑娘上前护住,柔声问道:“你怎么了?要不,我们回去吧?这首饰改日再来看。”
他一手捂住胸口,点了点头道:“也好!忽然间胸口有些不适。”
“那好,我们走吧!”
“不要走。”元月一转身,张开双臂挡住了门,“长生,你为什么不认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真得忘了我,忘了二郎吗?
那溪柳村,你总该记着的吧?”
面对她的诘问,那人焦灼的看向旁边,并不答话。
他旁边的姑娘却道:“你真得认错人了。”
“他不是长生?那他——”
“哎呀!他叫高远,不是你的辛长生。”
元月愣住,世上真得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吗?且毫无血缘关系。当她再抬头,那俩人已经走远。
元月追了上去:“请问这位郎君,你可有亲戚住在溪柳村?”
扶着他的姑娘终于发飙了:“你有完没完。随便就想在街上攀个亲戚吗?他们家没你这样的穷亲戚。”
说完,便上了马车,甩下轿帘,扬长而去。
面对着一街人的指指点点,元月全无心思理会,拉住旁边一个老人问:“老丈,刚刚那人,你认识吗?”
“那姑娘是曹家的小娘子。至于那位少爷却面生的很。”
“曹家,哪个曹家?”
老丈显摆道:“曹家你都不知道?扬州城的首富啊!”
“是家住溪柳村的曹员外家吗?”
“不错啊!原来你也知道。”老丈立即兴致缺缺,不卖弄了。
曹家?曹小娘子?
元月忽得想起,自已在祝大娘家曾听说过。
曹员外原本是工部侍郎,先是因为丁忧守孝回到扬州,之后便直接告老还乡,回到溪柳村。
当初丁忧时,他家便在这扬州城开了几家铺子。
等到他告老返乡的这几年,曹家忽得就暴发了,异军突起成为扬州城的首富。
至于曹家的下一代,儿子有几个,女儿却只有一个——曹容华。
那么,刚刚那个应该就是曹容华了。
既然是曹小娘子,她可以不认识长生、不认识我,怎么我提到溪柳村,她没有一点家乡人的亲切和气,反倒生起气来?
元月漫无目的沿着马车去得方向,木讷的走着。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要干嘛?只是这么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刚刚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