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娘子晚间,拿了一碗肉汤过来探视元月。
今日这场冲突她并不在场,只因昨日下午回了趟娘家,直到今日傍晚时分才回来。
听人说了后,想着元月无人照料,便特地熬了肉汤送来。
与元月闲聊了几句后,便问起卢长史。
“听说是卢长史将你抱进屋的?”
“啊!”
“听说,前几日你曾陪着他勘察过长溪,待了一整天的时间?”
“安!”
祝娘子笑笑,又打量了元月两眼,道:“嗯!阿月看上去就是个有福的,将来一定不会待在像溪柳村这样的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说完,眉眼之间竟还带着盈盈喜色,就像是打量着即将出嫁的新嫁娘那付喜滋滋的模样。
元月心中哭笑不得,但又不能说什么。
祝娘子又坐了一会,方才回去。
*
夜里,元月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恍恍惚惚中,她看见一轮红日向她渐渐靠近,直至将她团团包裹在万丈光芒之中。
那光,温暖、明亮而不炙人。
元月安卧其中,闻着那沁人心脾的阳光的味道,心中流淌着这一世,前所未有的安逸和塌实,美美的睡了一觉。
*
这几日,元月遵医嘱在家静养。
一日三餐、洗衣扫地,辛二郎懂事的包揽了下去。
元月亲见他将衣服放在水里揉了揉,便拎起、拧干、晾在竹枝的晒衣架上,只默默的扭头捂上眼睛。
至于他煮出的饭食,忽咸忽淡、忽浓忽稠、又或半生不熟。元月也是从不挑剔的。
放在前世,十岁的小人儿还在父母膝前撒娇卖痴呢?
自己又怎能挑剔他?
总是躺在榻上,腰疼。
元月便时常去菜地看看,拨拨草、或是浇浇水。当然,那水都是辛二郎一桶一桶提过来的。
她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轻巧的、不伤筋动骨的事。
自从那碍事的树枝被砍掉后,沐浴在阳光里的黄瓜苗沿着瓜架蹭蹭的往上疯长,已有半人高。
今日晨起,元月照常去巡视时,惊喜的发现结了好多小瓜纽呢!颤微微的顶着一朵小黄花,含露带羞的娇模样。
她大致数了一遍,竟有四五十个!
前世,她在阳台上种黄瓜时,碍于土浅,且又不接地气,一棵最多能收获二十来根黄瓜。
而眼下的这些黄瓜苗,没了那些局限性,看样子结出的瓜只会多不会少。她估摸了下,二十棵黄瓜藤少说也能收五六百根黄瓜。
不过——
既然打纽了,那该追肥了。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于是,她教辛二郎,距每棵藤根下一尺远处,先挖一个坑,然后再舀上一粪勺搅拌匀稠的粪便,最后上面盖上厚土。
这样既施了肥,院子里也不会有什么气味。
当然那坑也要略为深一些,大约一尺左右。
辛二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二十多个坑挖好。
最后去提粪来时,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了小半桶粪,还远远的伸着胳膊,那熊样实在是辣眼睛。
元月忙自己接了过去,忍着熏天的臭气,一勺一勺的舀在了坑里。
辛二郎在她身后,又是一只小手捏着鼻子,另一只小手用锄头将坑给埋了。
弄完,他更是跑到一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没有异味的新鲜空气。而元月更干脆,直接蹲地头呕吐起来。
还是前世好啊!可以放复合肥、尿素、椰砖、其他加工过的有机肥。既干净又无异味还不辣眼睛。
看来,自己得琢磨出一个办法来,或是让这些肥料无异味,或是——先做个口罩吧!
说干就干,元月在家中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总算找出一件二郎小时的肚兜,比比划划、裁裁剪剪、三下五除二便做出一个口罩来。
叫来二郎试戴了下,问他怎样?
二郎两眼闪闪,道:“嗯!挺好的。阿姐,你真聪明,也真得很了不起。”
“哪里了不起了?”元月不以为意的问道。
“嗯!能想出好多办法来,还很勇敢。那天,你一个对四个,不仅自己受了伤没哭,还将刁大郎和刁三郎打跪哭在地上。阿耶要是知道了,再也不会说你是废物了。”
元月剪裁的手顿住,想起那天的事。
无论是踢刁老三的那一脚,还是扭伤刁老大的脚踝,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像是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似的。
而且一直保存在记忆库中,只要到了紧要关口,便自然而然的就能使出来。
也真是奇怪?
前世自己可没有学过什么武术?
也没有同人打架的经验。
难道自已天生就是个擅长打架的料?又或是,这些都是原主的?
这时,刁二郎喊得话在耳边响起。
元月暗道:或许他说得是对的,不然里正也不会遮遮掩掩,说什么自己是丹阳茅家庄人。
这地方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显然,里正那天故意说得那么大声,分明就是在跟自己通气,以勉有人再来查问,露了馅。
哎呀!以后自己行事不是要小心点?免得暴露了。
唉!自己怎么这么霉呢?穿就穿呗!竟穿在一个逃犯身上。
难怪原主会出家作尼姑呢?原来是躲难的啊!
*
长生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不咸不淡的日子,继续过着。
菜园子里的黄瓜,算算至中秋时便可以收获。
而这些日子里,又挂了不少果。
除了黄瓜和茄子,那菜地也只有些稀松平常的小青菜,没什么好打理的。
闲来无事,辛二郎拿了渔具学他哥去钓鱼。
“好久没有吃荦腥,这嘴巴一张,真能飞出一只小鸟来哦!”辛二郎学着大人的样,夸张的说道。
元月笑笑,便要同他一起去溪边。
辛二郎问:“那,会有人来偷采我们的胡瓜吗?”
彼时,他们唐人称黄瓜还为胡瓜,茄子为昆仑瓜。
元月入乡随俗,口头上也是“胡瓜”,“昆仑瓜”的说着。
而经历过上次狗皮褥子被盗一事后,辛二郎显然落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病根。
“不会。”元月斩钉截铁道。
因为,溪柳村唯一的祸害现已被彻底拔除。
那日刁家父子被送入江都县衙后,第二日便被判了刑。
刁大郎、刁二郎流放岭南,徒刑三年。
刁老丈与刁三郎各杖六十。
这刁氏父子回来后,又按村规族约,住在了距离溪柳村两里之外的长溪边。
没有特殊事宜,不得踏进溪柳村半步。
辛二郎听她这么一分析,终是放下心来。
*
虽然长生最为擅长捕鱼摸虾,是方圆十里的能手,但作为他亲弟弟——辛二郎却不擅此道。
那些钓鱼的技巧、诀窍,还是元月这个半吊子,告诉得他。
好在如法炮制,一日下来,他好歹也能钓上那么一两尾鱼。
辛二郎钓鱼时,元月便坐在溪边大柳树下,看天、看云、看远处的风景,想着心事。
长溪的疏浚工程即将接近尾声。
溪柳村这一带的河面上,不再似前些日,有捞泥的船只来来往往。
至于卢长史,开工初期每日来此坐镇、督工、指导,到了眼下便不大来了。
元月在那日的字据上,看见了他的签名。
原来,他叫卢景裕——挺好听的一个名字,念起来很有音律感。
不过——
这人于自己而言,也就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想他干嘛呢?
想起祝娘子的误会,元月不禁莞尔。
算了,还是想别人吧!
此时的情形,多像以前自己跟着长生来溪边钓鱼时啊!
那时为了免她被辛老丈挑刺,长生每日出门都带上她。
只不过,他干活时,她却在田间地头睡觉。
而当初她和长生的相识,正缘于这河边。
那是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走了一夜路的原主,终于体力不支栽进这溪水里,是长生将她捞了起来。
长生站在仙气腾腾的溪水边,好奇的问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而刚刚穿越过来的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反问长生道:“你是佛祖派来渡我的吗?”
长生摇头说不是,然后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时,原主的记忆涌出:她本是兰若寺的一名小尼姑,法号“静非”。昨日一队官兵闯进寺里,将她驱赶了出来后,因着无处可去,便沿着长溪走到了这里。
静非?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不能再用这个名字了。
元月抬头看天。
淡蓝的天空,一轮薄月正欲隐去。
而天际的那头,隐隐传来温柔的呼唤声“捧月——”
似乎正是她在呼唤着这具身体的主人。
于是,她告诉长生:“我叫元月。”
前世,她也的确叫元月。
想着悠悠往事,她轻叹一声,眯眼看向远处,那片湛蓝的天空。
两朵浮云飘了过来。
一大一小,像是一个仙人牵着一朵云,在空中遛达。
仙人的日子真是逍遥啊!
他们定是不会有烦恼的。
一阵风过,将仙人和他手中牵着的云吹散。
枝头上的柳叶也落下几片。
荡荡悠悠的落在了元月的衣襟上。
元月拾起那片柳叶把玩了会,忽得心血来潮,在叶子上刺字玩。刺完,又一片一片的放入溪水之中。
长溪上连邵伯湖,下通长江。
它们会随着流水会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或许,长生会拾到。
柳叶先是成排成列的随波争流着,然后走着走着就分散开来,有的掉了队,有的沉入水里,也有的撞上溪岸……
也有的仍载着元月的担忧和思念,继续向前。
坐在船上,巡河验收工程的卢景裕,惊讶的发现水面上漂过来许多柳叶,心道:还未至深秋,怎么就落叶了呢?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