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朗温润舒缓的语调,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清晰可辨。
阳光透过逢隙,筛下点点碎金。
她渐渐合上眼帘——
那抹颀长俊挺的身影也渐渐隐去。
“元月。”嘹亮高昂的一声呼喊,忽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就在溪对岸,一个小袖短衣长裤的少年在眼前跳跃、奔跑、晃动着,渐至清晰。
清亮有神的眼睛,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长生!”
元月挣扎着坐了起来。
眼前,除了空气中闪烁着点点金光外,便是空荡荡的一个院子。
哪里有人?
于是刚刚的一切,她竟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了?
*
当日,元月总算完成这一浩大工程。
她将誊好的书稿,用帕子包好,准备晚间曹鹏回来时,亲手交与他。
巧得是曹鹏今晚回来的很早,偕着曾老大一同回到老宅。
孟大娘立即去张罗饭食。
曾老大除了带给元月明日便可去铺子做事的消息,还给她带了几身衣服。
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外衣、内衣、短靴、袜子……
元月捧着新衣,不免有些尴尬。
一个五尺汉子帮一个小娘子买内衣——
曾老大虽长相粗犷,却是个心细之人。
他立即道:“这些都我家娘子代为操办的,我只不过是将它们带了过来,但愿能合小娘子的心意。”
闻言,元月这才稍稍心安,谢过曾老大,便回房试穿去了。
外衣是两身胡服,一身秋香色,一身皎月色。
上好的蜀锦面料,且袖口、领口皆有卷草纹绣饰,竟是元月穿越过来后,穿得最好的衣服。
元月心道:既然曾家娘子送胡服于她,大约也是不想她以女儿身抛头露面吧!
那秋香色太过明艳,恐怕遮不住她女儿家的身份,所以她先试穿了那身皎月色的胡服。
换好装,她走至厅堂。
辛老丈在院子里看见,惊讶的发现,曾经看不上眼的人换衣如换脸,竟变漂亮了,妥妥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
甚至,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长生也不及她一半风采。
曾老大看罢,想着明日自家娘子见了,定会满意欢喜,眉眼俱是笑意。
他虽已成亲,却至今膝下无子无女。
回去同自家娘子说起元月,他娘子便心心念念想见上元月一见。
那曹鹏却是眉眼一亮,不动声色。
当晚,想着明日就要去做工,元月早早就寝,养精蓄锐。
*
翌日,辰时初,曾老大派来接元月的人便已到了。
元月跟他出门时,赫然发现曹鹏竟也跟了来。
咦!他今日不去游山玩水,改成逛街了吗?
于是纳闷道:“曹郎君也去恩公的铺子吗?”
曹鹏却笑笑道:“曹家在润州也有几处铺子,正好也去看看。”
啊!他在润州有产业,为什么还非要住在曾家老宅?
况且,这里离市中心并不近,还是颇有一段路的。
对于一个有腿疾之人,每日往返于铺子间,多不方便啊!
元月有些郁闷。
因为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曹鹏今日竟穿了一件与她同色的圆领襕衫。
这要放在前世,那妥妥的便是情侣装了。
元月想回去换上那件秋香色的,但转念一想:一微红一浅蓝,岂不是更配对?只好悻悻作罢。
转念想,毕竟他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还是有区别的。再者,自己一身胡服,别人也不见得就能认出自已的女儿身?
曹鹏捕捉到元月神色间的别扭,抿唇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的样子,温暖又亲和。
或许,他应该常笑笑。
元月一眼瞥见时,心中暗道。
只可惜,自己见他多数时候,总是沉默的、郁郁寡欢的。
元月记起前世,邻居家的小妹妹是脑瘫儿,父母为了能全心全力的照顾她,主动放弃二胎指标。
而曹鹏虽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却因腿疾受到父亲的嫌弃,甚至连带着自己的母亲,妹妹一同被冷落歧视。
曹员外到底是因儿子多了不在乎呢?还是他本身就是一奇葩。
这样一想,元月忽然觉得曹鹏纵容溺爱曹容华,似乎又是情有可原的。
如果他们再不抱团取暖的话,这世间还有何温情可言呢?
曾老大虽派了人来接,并没有派车。
四人,三人徒步,一人坐在轮椅上。
元月瞥了一眼曹鹏身后,那个帮他推车的仆从。
那日,她便注意到那人。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往门口一站,活脱脱就是门神。
这曹家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选出的不是无常鬼,便是门神,千奇百怪的。
元月想起曹容华手下的那个瘦子,不禁暗道。
跟着这样的人出门,回头率百分之二百都不止。
因为有人看了一眼后,肯定还会回头再看几眼。
真够招摇的。
元月忽然想起,曹鹏的那辆豪华座驾。
嗯嗯!这人面上看去冷冷清清的,其实骨子里还是挺闷骚的哦!不然就不会拥有那样的座驾,也不会穿这么鲜亮的衣服。
果然,这一路引来无数人的侧目。
曹鹏虽说腿废了,但坐在轮椅上的气势并未输。
一身皎月镶金绣的圆领襕衫,贵而不俗。再配上他那俊秀不俗的容颜,当真是君子如玉,世上无双。
而元月自是不必说,那婀娜的体态,如冰雪般的肌肤,虽身着胡服,但一眼还是能认出是个小娘子。
那轻盈俊秀、纤尘不染的样子,仿若月中仙子。
于是,路人个个心中都赞了一声,真是好相貌。
元月硬着头皮,与曹鹏一行,一路招摇过市。
*
曾老大的铺子在西市。
润州的西市紧临长江。
他们一行,费了小半个时辰,才走至那里。
繁华热闹不遑多让扬州,街道两旁,全部是两层楼的铺子。
其中,曾家的铺子占了大半条街,一色青砖灰瓦,朱漆门楼窗牖。
在曾家总店门口,曹鹏同元月拱手作别。
他要去自家首饰铺子看看。
元月心中一松,笑着作别。然后,目送着他消失在下一个街口后,这才同接他的人进了店里。
曾老大今日不在店中。
曾娘子命人将元月带至后堂,亲自接待了她。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美妇人,圆脸丰额,笑容亲切。
“你就是阿月啊!我听他们说,从水里捞上一个美娇娘,没想到还真是呢!嗯!让我看看。”不待元月向她行礼,她便上前拉住元月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
“啧啧!真漂亮!不会是龙王的女儿吧?”说罢,更是掩嘴吃吃得笑了起来。
这般快人快语,倒是让元月心生亲近之感。
然,她又道:“这衣服穿得可还合身?我本想也去老宅看望你的,只是杂事太多,总是抽不开身。”
“元月多有打扰,已是心有不安,岂敢劳动姐姐大驾?”元月忙谦辞道。
曾娘子听罢,又掩了嘴呵呵笑起来。
“呵呵!不是我充老,论年纪,我少说也比你大十岁。更何况怀恩他如今可是有四十岁的人。”
呃——
元月张了张嘴,难道古人不好年轻吗?总不至于叫你大娘吧!
“嗯!这里的人都叫我师娘。你同他们一样叫也行,若喜欢叫姐姐也行。”曾娘子笑过,一挥手,揭过此事。
然后,她亲自牵了元月的手,带她参观这处宅院。
这座宅院的规模比老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进的院落,前面是两层楼的铺子,既有药铺,也有饭庄、旅店等等生意。
中间则全部是仓房。
最后面,才是曾家人起居生活的庭院。
作为总店,每日除了开门营业外,还负责其他分店物资的调拨、发放等诸多事宜。
曾娘子如是介绍道。
转而她想了起来,问道:“你可识字?”
元月点了点头。
“也会写?”
“是”,元月说罢,想了想,又道:“很久没写,可能手速会慢些。”
曾娘子笑笑:“这倒不打紧。无论铺子里,还是这仓房里都不缺人手,就是缺能识文断字,会写写画画的。嗯!那你可会算帐?”
元月再次点头应道:“会。”
曾娘子击掌道:“太好了!真是没想到。怀恩让我看着,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没曾想却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那你就留在我身边,帮着料理仓房里的事吧!
我身边用来用去都是些儿郎,独独缺一位得力的女郎呢!
每日进货、出货,既要调配,又要作帐,事多且杂。
如果有你帮我,那以后定然会轻松许多。
你放心好了!月银十两一月,做得好,自然还会再加。”
元月听罢,心中大喜:“十两一个月!竟是自己当初在节度府时薪酬的千倍,这古代衙门里的收入还真低嗳!”
双方议定,曾娘子当即在仓房旁边的那间议事厅,给她按排了座位,又让人搬来往年的帐簿,让她先熟悉一下曾记历年的业务范畴,及与其他商户生意往来的情形等等。
安排完毕,她便回了一趟后院。
小半个时辰过后,她再回来时,元月已看完三本帐薄。
这令她大为吃惊,看元月也不像做事潦草之人,怎得速度这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