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瑾和范松波在青涧村待了三天。第一天,他们把菜种上了。第二天,范松波安装好了炉子。炉子装在堂屋里,这样,冬天时,可以一边烤火,一边看电视。在炉子上做点吃的,也很方便。炉子自带的烟道不够长,范松波又跑了一趟镇上,在一家卖五金的小店里买到一张铁皮,拿到做不锈钢护栏的店铺加工成烟道,接上后从后窗通了出去。
第三天,两个人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做了,齐心协力地做三餐饭,在新装好的壁炉上烧水、烤红薯。炉子很好用,爷爷很满意。午饭后范松波和邵瑾去爬山,得福和他们混熟了,竟跟他们一起爬到山顶。范松波和邵瑾坐在一块石头上看风景,得福就蹲在他们身边。山前许多地方已经盖了房子,有的地方还没盖完,不知为何像是停了下来,脚手架安静矗立着。城市像洪水一样蔓延到了山谷。两个人下山的时候,顺便捡了些枯枝回来烧炉子。爷爷照例在下午出门,和老房东一起遛弯,去村里的活动室打够级。傍晚七点,得安自由活动时间,得慧也有空,范松波依次找孩子,让他们和爷爷视频聊天。孩子们都很好,也都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爷爷很高兴,晚饭时三个人破天荒喝了一瓶啤酒。爷爷照例在晚上八点多就上了床。山村的夜依然安静得让人睡不着,而且这夜云黑雾重,竟没有月亮。度过没什么事可做的一天后,范松波也毫无睡意。两个人上了床,邵瑾看书,范松波玩手机,搜十月还可种的蔬菜和花卉,能种、好养的那种。手机给他推荐了几个品种,比如二月兰,不怕冻,嫩叶可食,开兰花。唯一令人不省心的是,繁殖太快,过不了两年,就要把它当杂草除了。
范松波放下手机,问邵瑾:“你觉得,老爷子是真的喜欢乡下吗?”
邵瑾放下书。风流成性的作家回到年迈的母亲身边后,对街上遇到的漂亮女孩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大约是因为母亲提前让他看到了人生最后一站的凄凉景象,自此红粉骷髅、白骨皮肉,一下悟道色空。
邵瑾问松波道:“爷爷如果回到城里,他会怎么度过今天?”
“早上起来去山顶遛弯,下午去找老邻居们聊天、打够级,晚上,应该也会早早睡下……”松波想了想,叹道,“也是,乡下还多点事,至少隔几天需浇一回院子。”
假期的第四日,范松波给菜园子里刚播下的种子浇了浇水,和邵瑾准备午餐时,每样菜都多炒了一点,留着给爷爷晚上吃。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两个人就辞别爷爷,去温泉镇了。
去温泉镇要回到滨海大道上,然后一直往北走,过崂山,再往西拐入一条新修的马路。一路上,邵瑾所见都是房子,再也见不到大片菜地和果园了。就连小观家所在小区的对面,也变成了另一片别墅小区,一片红屋顶的二层小楼,从马路边直铺到山脚。
邵瑾记得那次和松涛来,他们倒了三趟公交,然后坐去温泉镇的大巴,从大巴上下来后,又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才到巴登小镇门口。因为他们坐三轮车来,进小区时还颇费了一番功夫,门口保安给小观家打电话确认后才放行。邵瑾还记得的是,那时的马路也没有这样宽,楼房也没有这样多。
范松波在导航的指引下顺利把车开到了巴登小镇门口。小观已经提前跟保安打了招呼,查看行程码后,保安又给他们指了一下小区的路:“左拐,再右拐直行。”范松波便左拐,然后右拐直行,一边开车一边对眼前所见赞叹不已。
距上次邵瑾和松涛来,时间又过去了快二十年,这个小区的花草树木全都长得高大茂盛了。邵瑾记得上次来时,路两边种着的单樱还纤细得像刚抽条的少年,现在,两边树木的枝丫已在空中交织,形成了一条林荫大道。花开时节,一定是美不胜收的。
只有妙一站在小院门口等着他们。
等范松波停好车,邵瑾下车和妙一打招呼。她从车里拿出毛毯和餐具,妙一马上接了过去。邵瑾拎着她和松波的洗漱用品。松波拎着水果,还有两瓶自己做的茭脯,和妙一走在前面。进了小院,只见靠院子西侧种了两畦茶,其余的地方,全都铺上了红砖,只沿围墙留出一小条土地做花池,种着些酢浆草、红豆杉之类的植物。那年她和松涛来时,这院里还是泥地,长着各种野草,院中除了一棵石榴树,什么都还没种。现在那棵石榴树还在,长高了不少,树上也结着几个果子,都不甚大。树下老船木做的小桌上,摆着一盆近些年很受园艺爱好者追捧的多肉植物。妙一对松波说了几句话后,邵瑾听到松波惊讶地问妙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声音突然大起来,听上去又惊讶又着急的样子。邵瑾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不知出了什么事。妙一说了句什么,邵瑾没有听清,但松波的脚步加快了,她也只好快步跟上去。
三个人进了屋,妙一把他们引到一间小会客室坐下。松波简直坐不住,很快又站起来。一个阿姨端过来一壶茶后,又急忙离开了。这阿姨看上去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一张平常、干净的脸。她留着短发,头上扎了一个丸子小髻,显得很利落。邵瑾稍稍打量了下四周,发现房子里面的布置跟当年差不多,非常简陋的装修,只是多了几件家具,显得更拥挤了而已。小会客室边上应该是一个敞开式书房。邵瑾坐在会客厅,看到了一面书柜,书柜的玻璃门映照出窗外绿树在微风中摆动的样子,给室内平添了几许生机。书房对面可能是间卧室,门虚掩着,邵瑾听到里面有动静传来。妙一给他们倒上茶水,邵瑾和松波都没心思喝。不一会,小观从那间卧室里走了出来。邵瑾站起来,小观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叫了声“嫂子”。小观的手冰凉。
多年不见,小观真是见老了,须发尽白,背也有些佝偻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不过,仔细端详,还能依稀辨认出当年那个清俊、病弱的青年模样。
松波急切地问:“大姨现在怎样了?能进去看看她老人家吗?”小观招呼大家都坐下后,说:“手上不小心受了点伤,倒不要紧。”小观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主要还是这。上了年纪,没办法的事,多谢兄长和嫂子记挂,这阵子好多了。昨儿听说你们要来,高兴得一夜未睡,可巧刚睡着,等睡醒再说吧。”
邵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多年未见,不好冒昧地问什么。几人相对而坐,一时竟尴尬地安静起来。好在小观竟还想得起来问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松波一一道来,老人身体还好。得慧在云城,网上直播卖首饰,忙不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得安以前淘,如今在部队,有人管着,老实了。诸如此类。都是拣着说,颇有点近来怕说当时事的意思。四个人坐着寒暄一阵后,小观站起来,带着松波和邵瑾在屋里转了转。走到二楼一间卧室门口,邵瑾往里瞧了瞧,记起来,当年她和松涛来这,住的就是这间卧室,推开窗户,能看见淡淡一抹远山。现在应该是妙一住在里面,床尾搁着妙一的一只背包。邵瑾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踮脚望了望,看见原先果园的位置,已盖了不少房子,山好像变小了,也变远了。小观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门,对松波和邵瑾说:“这间卧室,有独立的卫浴,会方便一点。”邵瑾看出来这是间主卧,连忙对小观说住客卧就行。小观说这就是客卧,自搬来这里后,为方便照顾母亲,他都是睡在一楼书房沙发上的。“嫂子不嫌简陋就好。”小观客气地说。说完他让松波和邵瑾稍休息一下,然后就匆匆下楼去了。
小观下楼去后,邵瑾去卫生间洗了手。她出来后对范松波说,如今小观看着不错啊,比从前话多了些,都好了吧?松波点了点头,说你看他娘都这样了,他哪里还敢病。邵瑾又问,小观家,出什么事了?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松波过去把房门关上后,走到邵瑾身边,压低声音说,今儿早上的事,家政阿姨来了后,小观和妙一就出去散步了。没多久,小观舅舅来了,本来和小观娘坐着说话来着,不知为何竟吵起来。阿姨刚好在厨房,等她闻声出来,见地上都是血,小观娘被水果刀刺伤了手,小观舅舅端着两只手气呼呼往外走了,手上也都是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小观娘的。
“啊!”邵瑾吃惊地问,“要紧吗?”
“妙一说伤倒不要紧,缝了十几针,就是人受了刺激,本来就有点糊涂了的,这一下,便有些神志不清了。从医院包扎回来后,就一直睡着。”
邵瑾听了,叹了一口气。
两人稍休息了一下就下楼去,妙一和小观都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等他们。
书房非常宽敞,一边墙上都是书柜,另一边墙上只孤零零挂了一幅字。一扇宽大的落地窗对着北边小院,窗前的一株红叶石楠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使得书房显得有些阴暗。窗前摆着一张长沙发,沙发的一端护手上搭着一床被子,想必这就是小观夜里睡觉的地方。沙发前面有一张长桌,长桌上已摆好了一个小小的茶台,桌边摆了两把不一样的椅子,正对着窗。有一把椅子应该是临时从餐厅搬来的。见范松波和邵瑾进来,妙一和小观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也许是因为邵瑾的缘故,大家都有些拘谨。
小观泡好茶,说:“我这院子里也有两畦茶,前年才种的。不会种,长得不好,春上才收了不到半斤。大家将就着喝吧。”
范松波喝了一口,道:“嗯,不错,也是你自己炒的吗?”
“我哪里会。”小观摇头,笑着说,“家里阿姨拿到村里请人炒的。太少,人都懒得费事,和别人家的茶一起炒了拿回来,倒不知是不是自己家的了,权当自己的来喝罢了。”
邵瑾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淡淡的,胜在有一股清新的味道。为舒缓气氛,邵瑾便想着找个轻松的话题来说,她四处瞅了瞅,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字上:
坚白相非是,高虚目送雄。远公差解事,孔老各牢笼。
邵瑾看着这字,觉得虽然写得隽秀,却欠点笔力,既不像是松涛写的,也不像是妙一写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写的,也不知抄录谁的诗,不过,看着像在说莲社的事。邵瑾猜测,不管是谁写的这条幅,都应该是在妙一和松涛、小观结识后的事了。她觉得,那时的妙一、松涛和小观,倒可以画得一幅新三笑图的。她在心里想,“不知松涛有没画过”。但看着“牢笼”二字,想起松波说妙境实际上是身陷丛林纷争、被迫远游的事来,转念又想:“天下牢笼又岂止孔老呢!”于是心里便生出一股凄凉、无望的情绪来。
邵瑾问小观,这字清秀脱俗,是小观你写的吗?小观笑,说嫂子好眼力,知道这字丑,只能是我写的了。松波插了一句,我看不丑,至少我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小观接着说,这房子空有一个别墅的外壳,太过寒酸简陋,也只配挂我的字。不过,那年也不是为字才挂的,原是为遮丑。说着他起身走过去,掀起条幅,露出墙上茶碗大的一个洞来。小观说,不承想却是以丑遮丑,可又嫌补墙麻烦,挂上了就懒得动了。妙一温和地笑着说,等我弄完下面,给你补上吧。
原来妙一此番来,是为了给小观刷房子,现在正在刷地下室。范松波一听,忙说,明儿上午我跟你一起刷。妙一笑道,就一套工具,明儿你们走后,我再刷。小观问松波,明儿就回城吗?松波说,明儿就回,家里还有些事,老早就想着来看看大姨,看看你,可我俩都像被根看不见的绳子拴着,一直竟不得空。说完长叹一声。妙一和小观大约也是知道他们忙,非为名缰利锁所累,是不得已,一时都沉默了,竟不知说什么好。倒是邵瑾,大方地问小观,大姨,怎么就伤到手了?不要紧的吧?小观欠身给大家续茶水,只简短地答道,不要紧。——听上去不像是在回话,倒像是在给人吃闭门羹。邵瑾便不好意思多问了。
邵瑾起身走到书柜那,书柜很大,里面的书却很少,多是诗集,全唐诗、宋词元曲之类,两套不同名字的风月集占了半壁江山。也有几本外国诗人的诗集,多是邵瑾没听说过的。小观歪在沙发上,笑着对邵瑾说,嫂子想看什么,尽管拿走。
范松波和妙一说着刷墙的事。松波说老爷子新租的宅子收拾得实在潦草,想在入冬前给老爷子把房子里外都重新刷一下。妙一给他推荐了一款质量不错、价格很实惠的墙漆,又说小观家里也是刷这个,刷完应该能剩半桶漆,到时来拿去。松波又跟小观介绍起炉子来,他劝小观也装一个,趁妙一在,冬天除取暖、烧水外,做饭,烤个芋头、地瓜什么的,太方便了,一炉多用,安装也不费事。
小观对炉子没兴趣。他起身走过来,站在邵瑾身后,说我们去看日落吧。
那年邵瑾和松涛来,是看过日落的,在不远处的那座山上。夕阳落入果园,犹如被大地吞噬一般。邵瑾看看窗外,阳光没那么强烈了。邵瑾说好。小观去了对面房间,出来又到厨房去跟阿姨交代了几句后,便过来邀请大家去看日落,说顺便买些海鲜回来煮了吃。原来是要去渔港。自松涛葬在附近后,大家应该都看过渔港的日落了。邵瑾有些担心地问小观,家里就阿姨一个人,行吗?小观笑道,没问题,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四个人往外走时,阿姨端着水果追出来,让大家一人拿一个苹果在路上吃。范松波和妙一谢绝了,邵瑾笑着拿了一个,阿姨往小观手里也塞了一个。她拉住小观的一只衣袖,说在渔港买什么,你可都记住了?小观说妙一自然知道该买什么。阿姨笑着,松开了手。她往小观手里塞苹果时的样子,有点宠溺的味道,很像一个母亲;宠溺中又有一点娇嗔,也很像一个,情人。
从巴登小镇到看日落的渔码头,二十分钟的车程。范松波开车,妙一坐在副驾驶座上。小观和邵瑾坐在后排,一人手里拿着一只苹果。如果汽车绕个弯,往西南方向开出七八里地,就到了松涛的墓园。不过,大约是因为妙一在的缘故,没人想到要这样做。妙一明心见性,参透生死,在他看来,一抔黄土并不是一个人最后的归宿,人死后不过是开启了新一段旅程,三界六道十天九地流转的,一时知在哪呢。
范松波和妙一又聊起了刷房子的事,妙一说了腻子粉要刮几遍,如何判断刮好的腻子粉干没干。邵瑾和小观坐在后排,各自看着窗外。近些年,温泉镇涌入了很多的城市人口,这一带的马路都拓宽了,路两边,还有中间的隔离带都种了不少的树和花草,密密实实、生机勃勃的,连天车线路的桥墩上也爬满了爬山虎。
小观咬了一口苹果后,凑过来对邵瑾说:“在七医,如果你手里明明拿着一个苹果,可你不吃,也不说话,医生会认为这是病情加重的表现呢。”
邵瑾一下被他逗笑了。她问小观,这些年他都怎么过的,在哪过的。小观不再吃苹果,他沉默了一会,好像在努力回忆这些年自己都去哪了,在哪过的。汽车驶过一个村庄,靠近马路的房子几乎都被改成了店铺,多是卖茶叶的。也有几家卖馒头的店铺,巨大的铁锅就支在户外凉棚下,热气腾腾的。家家都在路边撑起了一块硕大的牌子,上书“王哥庄铁锅大馒头”几个字,西下的太阳光掠过树梢,将它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有狗和孩子在街道边跑来跑去。
“有两年,我想不起来是怎么过的了……后来的这些年嘛……”小观有些迟疑地说道。仿佛他正努力在回忆里翻拣,好拣出几样拿得出手的来说与邵瑾听。
“观相一路住住,这边住住,没怎么出门。不像妙一,跑来跑去,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也做了许多事,每一天都说得清。”小观说着,笑了下,问邵瑾,“法律上有个什么不明罪?”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嗯,我有巨额日子下落不明罪。”
邵瑾咧嘴一笑。两个人不再说话,都吃起苹果来。
苹果还没吃完,就到了渔港。
范松波把车停在妈祖庙前,大家下了车,往码头走去。潮水正在慢慢上涨,渔船远远地向渔港驶来。赶海的人也陆续上了岸,他们戴着遮阳帽,手里拎着的小桶里多是蛏子、花蛤、牡蛎之类的小海鲜。大家在码头上找了条长椅坐下来看日落,松波、邵瑾坐在中间,小观挨着邵瑾坐着。夕阳高悬在渔港对面的山脊上,它的影子掉到海里,在海面上辟出一条闪着金光的大道来,一直通到他们脚下。他们以及整个码头,都像披上了一层金纱。潮水慢慢涌上来,拍打着堤岸。有许多海鸥,嘎嘎叫着,追着船只向岸边飞来。逆着光,它们飞翔的身影全是黑色的剪影,轮廓清晰,翅膀扇动起来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自由、辽阔的天空,以及无尽的远方。
小观起身走到岸边,把手里没吃完的苹果扔给了海鸥。邵瑾也走过去,把最后一点果核扔给了它们。两人静静地趴在栏杆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落到山后边。四面都是风,把他们的头发一起吹乱。
有渔船靠了岸,身手矫健的渔夫跳上岸来,麻利地将缆绳系在船柱上。松波和妙一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我们去买些海货。
范松波和妙一走了后,小观突然对邵瑾说:“今天不知有没鳗鱼,松涛喜欢鳗鱼,你呢?”邵瑾笑,说我只喜欢蒲烧鳗鱼。
“我在七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喜欢吃鳗鱼的朋友。不过,他爱吃的是鳗鱼手卷。他说他是从另一个星球飞来的,还说地球其实是个监狱,他来这监狱出差,办点事情。事情办完后,他想着再吃一次鳗鱼手卷就回家,可等他吃完鳗鱼手卷从餐厅出来,却发现他的飞船被人偷走了,回不去了。”
邵瑾看着小观。小观一本正经的。夕照里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周皱纹密布,长而稀疏的睫毛根根可数,且亮晶晶的。
“他有没说,来我们这、来这监狱办什么事?”
小观摇头。
“他有没说他来自哪个星球?他们那里是什么样的?”
小观又摇了摇头,他抬头看着天空,说:“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地上事多,天上事也多。”
邵瑾默默看着他。
“他的飞船被偷了后,他再不肯吃鳗鱼手卷了。他偷偷跟我说,总有一天,他的同胞会来接他的。后来,他真的被人接走了。”
邵瑾看着他,说:“他是……出院了吧?”
小观没回答邵瑾,自顾自地说道:“他曾经跟我说,只要我愿意,以后他随时来接我去他家玩,玩够了再送我回来。和妙一从祁连县回来后的头两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两年我去哪了?怎么过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能,是那位朋友把我接到他家乡去玩了两年吧。”
“那,他家乡什么样,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小观摇了摇头,说:“可能他没让我把记忆带回来,外星人想抹去我们的记忆,应该不难吧?”
邵瑾看着他满是细纹的脸上那孩童一般的神情,只得说:“外星人嘛,应该不难。”她有点不敢跟他聊了,害怕还会听到什么出格的,而自己竟然不觉得不正常。这样的对话多了,她怕她会觉得自己不正常。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想着有天见了他,要问问他,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松涛在一个他觉得仙境一样的地方了结自己。他找到了一个能让他画一辈子的地方,他却又不想画,什么也不想干了。难道仅仅是为了逃避过去?她看着小观,觉得自己突然又有些明白了。生活里没有逻辑。生活里也不是件件事情都有为什么。松涛也许正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仙境一样的地方,便再也不想跟过去的一切有任何联系了吧。
邵瑾两手紧紧抓着栏杆,尽量用了漫不经意的语气说道:“不要再去想那两年了,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就好。”
小观转过头来看着邵瑾。“瑾姐,”小观忽然这样叫她,“他不是不喜欢你,不是不喜欢大家,他只是,不喜欢他自己了。”小观的语气变得无比忧伤,他看着她,说,“在终南山,一个算命先生给四个人算了命,偏不肯收他的钱……妙一只是说他往生了,但我知道他是自杀的。”小观慢慢伸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来,他把袖子拉上去后,用一根手指,从自己肘弯里往下挖,直到尺骨动脉凸出来。小观说:“应该是在这……我吃了药,睡着了,半夜里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过来,扑哧、扑哧——像是高压锅跑汽的声音。我醒来,却睁不开眼。后来,这声音变小了,渐渐没有了,我又睡着了……”他抬起头,看着邵瑾,黑眼珠像两口深井,“等我再醒来,涛不见了,妙一来了。”
邵瑾只是盯着小观看,什么也没说。突然,她离开小观身边,快步向拎着海货走过来的松波和妙一跑了过去……
他们回到巴登小镇,一进小观家的小院,邵瑾就看到石榴树下坐着一个漂亮的老太太。那阿姨站在她身后,正在给她梳头发。老太太穿着一套格纹家居服,身子微微倚着椅子的一侧扶手坐着,缠着厚厚绷带的左手像只小船桨,停在她往前伸出去的一条大腿上,右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手像兰花一样托住下巴,食指翘起来抵到唇边,仿佛在向人示意一个吻。从她妩媚的坐姿,邵瑾马上认出来,是小观娘。看到他们,小观娘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她端着那只船桨站在那,看着大家笑。邵瑾赶紧走过去,扶着她坐下了。
松波把买到的鱼递给阿姨。他们没有买到鳗鱼,全是小杂鱼。有两只大鲍鱼,范松波让阿姨先放在冰箱冷藏室里,待明日煨汤给小观娘和小观吃。小观看到鲍鱼,说我们没有高压锅的吧?得像杨中丞家一样,用柴火煨上三天了。邵瑾听到这话颇感意外,这一刻她觉得小观比谁都正常。阿姨说我们没有高压锅,但有慢炖锅呀,半天就好。
小观娘拉着邵瑾的一只手,不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她只是笑。十年过去了,邵瑾看到了她额头、嘴角的皱纹。虽然她的头发几乎还是黑的,只在鬓角生了几根短短的白发,但她的脸颊上,已经生出了几块指甲盖大小的老年斑,下巴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原先优美的线条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稍一低头,就像鸡嗉子一样鼓出来。岁月终究没有放过她。邵瑾在她身边坐下来,一只手被小观娘紧紧拉着。邵瑾说:“大姨,您还记得我吗?这么些年了,您一点没见老,倒是我们……”邵瑾笑着看了看小观、妙一和松波,对小观娘说,“倒是我们,都老了。”小观娘面泛红云,有些害羞地说道:“你这孩子,一向会说话……”她竟然还记得她,知道她是谁。
晚餐时,小观娘也没松开邵瑾的手,还好那是只左手,邵瑾用一只右手吃饭。小观娘没怎么吃东西,阿姨喂她吃了点他们从渔港带回来的小杂鱼后,她再不肯吃什么了,只是坐在那,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很快乐的样子。小观和松波开了瓶红酒,他们给邵瑾也倒了一杯。妙一不喝酒,不吃肉,面带微笑,看大家吃看大家喝。餐厅的墙也该刷刷了,邵瑾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她计算了一下工期,妙一如果想把所有的房间都刷一遍的话,那他可能要忙到阳历新年了。
邵瑾问小观平时都在哪画画。小观说,物业中心有间画室,想画了时,就去画两笔。
“那有张大桌子,”小观伸出又细又长的手指在餐桌上画了个圈,说,“有这四个大。”
邵瑾又道:“我听妙一说,你现在画的画,和松涛的有些像了。一会能不能让我们欣赏一下?”
听到邵瑾提到松涛,小观娘看看松波,看看妙一,又看看小观。
妙一笑,说:“他只画,不留。”
范松波说:“前几日我路过大学路美术馆,看到那有个文人画展,我便进去瞧了瞧,讲真,画得比小观你差远了。他们都好意思开展,你倒一张不留。”
小观细声静气地说:“松涛都不留的嘛。”
松波叹了一口气,说:“松涛这家伙,怎么讲都不听。”
“他说过,这样的货色,这世上已经太多了。”小观说。他看看邵瑾,又看看松波,说,“我这倒还有他几幅画,不知何时拿来这里,倒留了下来,一会你们看看,挑两幅吧。”
小观娘突然凑到邵瑾耳边,对她说起了悄悄话。小观娘问邵瑾,哪个是松涛?这么多年不见,我竟认不出他来了。邵瑾把手遮到嘴边,低声在小观娘耳边说,松涛这个坏蛋,去找大观玩了,他不肯来的,他们都不肯来。小观娘“哦”了一声,笑起来,说:“大观要赚钱的嘛,他要赚钱买房子的,我们自个儿的房子。”小观娘把那只缠着绷带的手遮到嘴边,低声对邵瑾说:“松涛才不是坏蛋,你们都不是,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才是……”邵瑾把小观娘的一缕头发替她抿到耳后去,柔声地道:“你也不是。”说完她把自己的酒杯端到小观娘嘴边,喂她喝了一口。小观娘舔了舔嘴唇,扳着邵瑾的手,一口气把酒都喝光了。喝完她还想再要一杯,小观不肯,她生气了,嚷着让小观给她满上。小观笑着摇头,不肯。
小观娘发起脾气来,伸出兰花指,隔桌指着小观骂:“你能有今日,靠了谁呢!酒都不给我喝一口,往后啊,王政委来也好,刘团长来也好……”这时那阿姨不知从哪里跑进来,搀起小观娘就往外走。阿姨说:“好了好了,我们要睡觉啦,你们慢慢吃慢慢喝吧。”邵瑾在那阿姨刻意拔高了的欢快的声音里,听出来小观娘满腹委屈的嘀咕:“哼!往后啊,可别指望我喝了,拿我当妹子,还是当……”
小观和松波不语,妙一也默默吃着一盘拍黄瓜,大家仿佛都没有听到。餐桌上的吊灯垂在桌子上方,将他们四个人沉默的黑影,都投到了身后发灰的墙上。
邵瑾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她把周围的人都忘了。
范松波看着她。过了一会,他把一盘烤鸽子转到邵瑾面前,对邵瑾说:“这都是老周的鸽子。今年鸽子不好卖,老周回老家去了,临走前处理了所有的鸽子,就带了宝钗回家。一会你去厨房打开冰箱看看,小观冰箱里啊,全是老周的鸽子!”
小观说:“走时拿一些啊。”
邵瑾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她撕下一条鸽子腿来,咬了一口后,问妙一:“你怎么看我们这些吃肉的人?”
妙一说:“没有杀心就好。”
邵瑾想起来在码头,妙一和松波蹲在刚搬到岸上的渔获前,一起挑选了今晚吃的鱼和海螺。于是她又问道:“那……那些打鱼的人呢?”
妙一平静地道:“众生皆苦,止杀心自祥。”
邵瑾不再说什么,她只觉得难过。
范松波坐在她对面,有些忧伤地一直看着她。
邵瑾放下那只鸽子腿,用餐巾纸仔细地擦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着。擦完手指,她抬头,看见松波还在看她。她把目光挪开,一时更加难过起来。她不知为何难过,但这难过是属于她自己的,这点她是清楚的。
第二天上午,范松波和邵瑾离开小观家的时候,小观娘和小观、妙一送他们到车边。
小观娘看上去是正常模样了,就好像昨晚她只是扮演了一个和她本人不一样的角色,妆一卸,又重新做回了她自己。邵瑾抱了抱她。她拉着邵瑾的手,一再叮嘱她和松波要常来转转。
“没有妙一和你们,我家小观……”说着她便红了眼。
汽车开动后,邵瑾回头看了一眼,小观和妙一站在原地未动。倒是小观娘,端着那只缠着绷带的手,顺着樱树枝丫交织的林荫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弯曲的道路,深重浓厚的绿的背景,跟邵瑾以前梦见过的情形,相去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