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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2025-11-11 17:5710,200

  去云城的火车是列慢车,跑了一个下午后,终于在傍晚时分到了大明湖站。

  范松波听到广播里报站名,从狭小的卧铺上爬起来,凑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没看到什么。于是他走到过道那边,又好一阵张望。他失望了,两边竟然都看不到大明湖。他想起那句“老婆饼里没有老婆”的俗语,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原来大明湖站也没有大明湖啊”。

  火车继续往前开,天渐渐黑下来。

  范松波记忆里几乎没有坐夜火车的经历。他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物,仔细想了想,很笃定地判断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坐夜火车了。火车驶出泉城后,来到一片辽阔的原野上,朦胧暮色里,村庄看上去都很安静祥和。一条小河蜿蜒穿过一大片收割后的麦田,有一段河流被落日的余晖染红,衬得四周暮色愈加深重。河边的一片白杨树林也显得神秘起来,成群的晚归的鸟在树林上空盘旋。看着这一切,范松波有点想家了。他摸出手机,得慧还没有回复他。他有点伤感,觉得为人父真是一道类似霍奇猜想、黎曼假说之类的难解的题。他给得慧打电话,得慧没有接。于是他打给了邵瑾。邵瑾问他到哪了,他说刚过大明湖站。他告诉邵瑾,在大明湖站根本看不到大明湖。邵瑾大学时和同学去过庐山,于是她在电话里说,在庐山火车站也看不到庐山呢。邵瑾又问他,你在黄山火车站看到过黄山吗?有一年教师节,松波学校组织优秀教师去黄山旅行,所以范松波是去过黄山的。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看不到,黄山距黄山火车站有五十六点九公里,远着呢;但大明湖站距大明湖很近的,我刚用手机搜了下,从大明湖站到大明湖景区,只有三百三十七米了。像是担心邵瑾会质疑这个数字,范松波说完又补充一句:“我是从我坐的火车上测的。”还把所用的测量软件告诉给了邵瑾。

  电话里邵瑾“嗯”了一声。她问范松波火车上人多不多。范松波说人不多,我这节车厢里只有十一个人,这一间里就我一个。说到这,范松波才留意到车厢里已充斥着一股方便面、火腿肠和各种熟食混杂的味道,这是以往他乘火车旅行、出差的途中最不能忍受的气味。这一次,他竟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车厢里的另外十个人,八男两女,五十上下的年纪,大多有着紫棠色面皮、结实的身板。现在他们正凑到一起吃晚饭,各自拿出自己的食物,小桌上堆满了火腿肠、花生和豆腐干,还有烧鸡和啤酒。他们应该是来岛城旅游的,现在是在回家的途中,看得出他们对这次旅行很满意。上车时他们排成一列走在他前面,人人都有一顶红色棒球帽(有几位男士上了火车后也一直戴着),穿着胸口印着“八里村支部”字样的红色T恤衫,连口罩也都是红色的。现在他们喝着啤酒,用方言交谈,偶尔爆发出一阵大笑。范松波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弥漫在他们之间的那种亲密、友爱且开心的气氛让他很受感染,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得他们吵闹。

  邵瑾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范松波说,晚饭还没吃,不饿。说着他想起来,临出门时,邵瑾把家里的面包、水果都装给他了。他担心邵瑾懒得出去买吃的,不吃晚饭,便给邵瑾做好了一碗凉面,拌料也准备好了,用保鲜袋装着放在了冰箱里。邵瑾说,我看到了,刚拿出来拌好了,你也吃点东西吧。不想吃面包的话,就去餐车吃点,现在餐车上的盒饭比以前的好吃多了。范松波说不饿。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吃不下。两个人又聊了一阵,不约而同地都不提得慧。为了不提得慧,便连得安也没提。

  那十个人一直喝到夜深,才爬到各自的床上沉沉睡去,很快车厢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范松波既无食欲,也无睡意。他坐在窗边,一直盯着窗外看。火车一会儿路过灯火闪烁的城市,一会儿穿过幽暗的田野,月光下,村庄、树林全都变成了一团团浓重的黑影,飞速向后跑去。

  第二早上,火车到了云城站。车还没停稳,邵瑾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邵瑾告诉范松波,她刚给他发了张面馆的截图。

  “我搜了下,这是云城做刀削面最出名的餐馆,距博物馆也很近,网上五星好评。你要去吃啊,吃完告诉我到底好不好吃。”

  范松波满口答应下来。

  范松波跟在八里村支部那拨人后面下了火车,只觉一阵凉风扑面,这让他颇有些意外。他最怕热了,夏天不敢离开岛城的。他记得跟得安打电话时,问过得安云城热不热的,得安总是说不热。他原以为得安说的都是些宽慰人的话。当年老曹丢下咿呀学语的得慧跑去北京,范松波追到石家庄,受不住那酷热,突然觉得没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扭头就回了岛城。云城和石家庄都是差不多的北方城市,没想到却是如此凉爽,不输岛城。

  范松波出站便打车去了那家面馆。面馆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街里,店内已经座无虚席了,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面馆门脸装饰得古色古香的,临街一扇阔大的玻璃窗里,师傅正在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锅里削面。只见他将一块枕头一样大的面团连案板扛在肩上,另一只手一挥,就有一片面片雪花般轻盈地飞入热气腾腾的锅里。范松波在门口的服务员那抽了号,就站在窗前看那师傅削面团,看得出神。早上天刚蒙蒙亮时,范松波饿醒来,吃了两个面包,将饥饿感暂时驱赶了出去,现在隔窗看这师傅削面,饥饿感又卷土重来。

  范松波进了店,点了一碗肉臊子刀削面,外加了两只卤蛋。等面上桌的当儿,他又给得慧打电话,依然没有打通。他给她留言,把邵瑾发给他的面馆照片发给她。范松波的留言充满温情:“闺女,也不知你吃了早餐没有?我在这家面馆吃面呢,你要没吃,就过来一起吃吧。”照例是没有得到得慧的回应。

  很快面上了桌,扑鼻地香。范松波搓了搓手,拍了张照片发给得慧和邵瑾。得慧还是没有回应。邵瑾却很快回道:“看上去不错。”等拿起筷子,范松波暂时也就不去想得慧了,先挑起根面条端详,透明的裙边,大三角面型,筷子长的一根面片,竟然从头到尾一样宽、一样厚薄,师傅刀工了得的。这令范松波肃然起敬。他对好的手艺人一向是崇敬有加的,在他看来,好的手艺人和好的数学家是同类人。面吃起来相当不错,口感柔软顺滑、筋道而不黏,肉臊子鲜香不腻,油豆腐、卤蛋都十分入味。一碗面下肚,范松波竟然感到有些心满意足,生出了点“不虚此行”的感喟来。

  邵瑾单位后面的莱阳支路上,有一对年轻夫妻开了家海螺面馆,墙根下、门前树下,海螺壳堆得老高,心灵手巧的老板娘还在那些海螺壳里养多肉。范松波和邵瑾去吃过几回海螺面的。范松波觉得,那家主要是海螺好,鲜;面只是一般的面,不及这家的刀削面好。

  范松波从面馆出来,在去博物馆的路上,在电话里把这些都说与了邵瑾。

  云城博物馆是栋螺旋状的建筑,比较独特,一栋弧形蓝色玻璃外墙的楼,连接起两栋灰色圆弧状的楼,整体看上去很灵动。时间尚早,刚过十点,博物馆也刚开门。范松波买好票,挂念着得慧,没心情进去参观。

  老曹说,从家里的电脑上看到得慧在博物馆网站上买好了今日的票。如果老曹说的是对的,那得慧肯定得来,他不想和她走岔了。

  范松波在博物馆高大的圆弧形灰色墙体的阴影里坐了下来,仿佛坐进一段旧时光,很快便生出了一种被过去包围的感觉……在他的心里,得慧不管多大,首先就是那个牵着他的衣角,仰脸看着他哭着喊“爸爸别走”的小女孩。这辈子倘若有什么令他对得慧感到愧疚的事,大约就是这个了。那年老曹回头,而他去意也决,对得慧,他狠心了。那时他还年轻,想的是,小孩子懂什么呢?哭闹时,给块糖,很快就好了。及至年岁渐长,接触了更多单亲家庭的学生,他开始时不时地想到年幼的得慧。他发现,有的单亲家庭的孩子照样能快乐地成长;而有的,离异后父母彼此冷漠、仇恨,任何一方对孩子疏离、不负责任,这种情况下,最受伤的就是孩子,他们的眼神里不经意就流露出忧郁无助,明显欠缺安全感,有的孩子甚至变得孤僻、叛逆。孩提时所受的伤害,可能会伴随他们一生。范松波意识到这一点后,从心里彻底原谅了老曹,他重新建立了跟她的联系,虽然时不时的,她会莫名其妙地发疯,但为了得慧,他都忍了下来。可以说,他从未后悔过离婚,但他对得慧感到愧疚。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他唯一希望能改变的,就是今日不必追得慧追到云城来。他愿得慧什么都好,愿她遇到一个好男人,谈一场开开心心、正大光明的恋爱。

  来博物馆的人不多,范松波盯着他们每一个看,生怕错过得慧。他不知道得慧是不是已经进了博物馆了。他给得慧留言,说他在博物馆门口候着了。他想着,如果得慧一会来,那他正好可以陪她进去看看;如果她已经在里面了,他就在门口等着她。自从老曹跟他说得慧离家出走的事情后,连续两个晚上他都没睡好觉。老曹告诉他,那个耳环男也找不到了,她去他店里找过几次,都没看到他,店员也说不清他去哪了。这让范松波有些心惊肉跳的。

  这阵子他简直不能听人说“基因”“遗传”这样的字眼。开车时,听到收音机里播放妇联和基因检测公司合作推广胎儿基因筛查的新闻,他立马就调台。跟学校请假前,他看课表,看到“生物课”三个字,也能一下想到得慧和她妈;想起来时,便觉得胸闷气短。他和邵瑾聊过人性这个话题,邵瑾倒是认为人性与环境的关系更值得探讨,历史上留辫子流血,割辫子也流血的,皆因环境差异而已。他听完轻松了一些。可一见到得慧,看她笑起来那么像老曹,他又害怕得不行。他真怕得慧遗传了老曹的冲动、无脑。

  令范松波自己感到震惊的是,得慧和耳环男同时离开了岛城这件事,他居然没法开口跟邵瑾说。他并不觉得得慧一定是像老曹说的那样跟耳环男私奔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不能跟邵瑾谈论这件事。跟老曹倒是商量过两回,可老曹总是说不了两句就变得气急败坏的。“不能便宜了那男人!”每次听到这句话,他就恨得不行,一句都不想再跟老曹说下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范松波的电话响了几回,都不是得慧。电话大多是卖房的打来的,范松波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就知道房子又卖不动了。楼市好时,他很少接到这样的电话。他有点纳闷,不知他们是怎么挑中他的,就因为他有两套房子的贷款吗?而且,他还发现,如果第一个促销电话他没有接,那接下来这种电话就会少很多,甚至没有。这大约是算法决定的。有一个电话是他的一个高中同学打来的,约他出海钓鱼。这个高中同学的孩子在他那上补习课,今年高考感觉还不错,按估分应该能上个一本,同学很高兴。

  可夏天并不是海钓的好季节。

  范松波坐在大墙下的阴影里,不由想起了松涛。松涛被送到岛城时,五岁,还没上过幼儿园。他们虽然是堂兄弟,但长得却极像。松波那时上小学三年级了,但他对松涛为何会来他家生活却是不甚明了的。他知道父亲的老家是一个叫沙坡弯的小山村,松涛原本和父母都生活在那里。有一年,父亲回了一趟老家,带来了松涛。至于松涛的父母,范松波隐约记得被告知过,好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双双亡故。父亲把此事告诉他,很严厉地对他说,此后松涛就是他的亲弟弟了,要是他当不好一个亲哥哥,那就等着屁股开花吧。范松波应承下来,倒不是惧怕父亲的威吓,而是出于对松涛的深切的同情——想想吧,五岁,父母双亡。而松涛也安静,懂事,叫人心疼,他们相处得极好。松涛也颇得母亲欢心,范松波从不嫉妒。谁能嫉妒一个从小就失去双亲的孩子呢?渐渐地,大家都忘了松涛的过去,从未提及他的双亲,连父亲,也再没提过那个叫沙坡弯的小山村,甚至每年清明,都只是买一串纸钱到街头烧烧遥祭,至今都没再回过老家。

  大观爱钓鱼,松涛常跟大观一起玩,也曾在一起钓过鱼。

  大观在火柴厂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个在仰口渔港长大的渔家姑娘。有一阵子,松涛节假日回到岛城,就和大观去仰口跟船出海玩,回家时带回各种不同的鱼,鲈鱼、真鲷、牙鲆、黑头……随便烧烧,都极鲜美。后来,大观没了,松涛就再没去过仰口。但不再钓鱼,却是在认识了妙一后。松波起先也和大观、小观、松涛一起出海钓过两次鱼,都是在中秋前后,钓的也多是刀鱼。松涛喜欢钓鳗鱼,但钓鳗鱼最好是在夜里,要用钢丝线;鳗鱼钓上来后也非常剽悍,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咬伤手指。范松波则喜欢钓刀鱼。一来,刀鱼好钓,碳素竿,七星漂,普通鱼饵。另外,刀鱼被拉出水面的那一刻,就像一道银光闪过,令人惊艳。但那种干净、漂亮得刺人眼目的银色,是生命之光,刀鱼离开水面后,很快就会死去,那漂亮的银色,也很快随着死亡的到来变得暗淡。

  大约是在有了得慧后,范松波就几乎不怎么和松涛他们一起玩了,和他们一起在夏夜街头喝啤酒撸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大观在松波和老曹还没结婚时就死了,他应该没怎么见过老曹。至于松涛和小观,范松波知道他们都不喜欢老曹。

  得慧六个月大时,可以吃点辅食了。有一天,小观不知从哪得了几盒出口转内销的婴儿果泥,松涛和小观巴巴转了好几趟公交送去台东松波家里——那时他和老曹租住在一栋筒子楼里,距老曹工作的商场很近——结果只有得慧一个人在摇篮里睡觉,老曹不知去了哪里。松涛给松波打电话,想问嫂子怎么不在家。当时松波在上课,等下课后回电话,松涛却什么也不肯说了。过了几天,松波回观相南路看父母,正巧松涛也在家,两人在阁楼上闲聊了一阵。松波起身回家时,松涛送他下楼,走到小院门口,松涛突然喊了声“哥”。松波停下脚步,问他有什么事。松涛沉默了好一阵后,说哥你以后还是尽量少上点课,多在家陪陪孩子。这话听上去颇有武二郎叫武大郎每日少卖点炊饼的味道,范松波一下满脸飞红,尴尬不已。他羞于回应,连为什么都没问,光是“嗯啊”了一句便匆忙离去。松涛此后也再未提及。倒是老曹,时常貌似不经意说起如何趁得慧睡着后,拜托隔壁刘阿婆看顾,自己抽空去做了个头发,或是买酱油、葱,像是间接解释松涛那次来时她为何不在家。

  范松波在许多事上迟钝,但敏感处又是极敏感的。老曹说得坦荡,他听着却渐渐头重,乃至良久抬不起来。

  范松波总觉得松涛不愿结婚,除了或许他还记得的童年遭遇,痛失双亲留下阴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和老曹糟糕的示范。所以那时他对邵瑾,除了同情,还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歉疚。

  下午三点多,范松波突然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轻轻踢了他一脚。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是得慧。他站起来,转身笑着对得慧说,你来得比我预料的早呢。范得慧一脸不屑地看着他,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到现在老曹在你这还这么好使呢?邵瑾就不管管你的,由着你跟着老曹的指挥棒转?

  这牙尖嘴利的,还是从前的范得慧。范松波笑得满面细纹似涟漪荡漾,他开心又有些胆怯地打量得慧……得慧穿了一件长长的黑色吊带连衣裙,外套一件白色短袖纱衣,胸前挂着一只镶嵌绿松石的银制羽毛,裙子上有一道开衩,露出一条修长好看的腿。她头上戴了一顶白色渔夫帽,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耳环像风铃一样在两只单薄的肩膀上晃荡……总之,看上去还不错,纤细高挑,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范松波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他才几天没见得慧,不过是老曹那番鬼话在他心里起了作用。她催他来云城找得慧时,说:“你现在不去,难道要等做了姥爷才去?”

  得慧冲范松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着她走。两个人往外走去。得慧步履轻快,范松波跟在她身后追着问,你什么时候进的博物馆?得慧不屑地说,就你那眼神,我进去出来都两回了,你也看不见。本不想理你的,都走出博物馆大门了,想想不行啊,一笔写不出两个范字,咱不能由着姓曹的欺负啊,一句鬼话把人支千把里不说,还把个大活人钉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但凡有点人性,也看不下去呀!范松波笑。他从背包里摸出一瓶水猛灌几口后,说还是我闺女心疼我,不过我一直坐在凉快地儿呢,晒不着。

  两人拐上一条两侧都是高大国槐的林荫道。范得慧问范松波,说说吧,你来干吗?范松波看到路边有家麦当劳,便停下脚步,说,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得慧说,垫点就行了,我师傅准备了晚饭的。

  两个人便进了麦当劳。趁得慧点餐的工夫,范松波赶紧给邵瑾发了条信息,告诉她得慧来接他了,让她放心。得慧端着食物过来坐下,拿起一只烤鸡腿递给范松波。她端起一杯咖啡,边喝边调侃范松波,说你真行啊,一碗面顶到这时候。范松波猜得慧大约为了躲他,也没吃午饭的。他有些内疚,说抱歉啊我这样赶过来。得慧翻了个白眼说,要是我不出现你打算怎么办?范松波说,报警。得慧直摇头,说不管老曹是怎么骗你的,我告诉你啊,你这般跟着我不放,可真误我事。一会你跟我去我师傅家瞅一眼,赶紧回吧您。范松波说,好的好的,我来看看你,也好放心。补习班还有课要上,且上且珍惜,是得赶紧回去的。

  得慧给自己点的是咖啡、土豆泥沙拉和一只玉米棒;给范松波点的是两只烤鸡腿、汉堡和可乐。范松波拿了一只鸡腿给得慧。得慧说早上吃得多,不饿。又把鸡腿放到了他的盘子里。老曹饭量大,且无肉不欢。得慧在这方面,不似她。

  老曹像是范松波的魔鬼训练营,范松波出营后,便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因为老曹爱吃肉,他便觉得“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说的真的是爱吃肉的人。那年松涛跟他说谈了个女友,他便提醒松涛留意观察女孩的饮食爱好,闲暇时间都做什么。他历经千帆似的跟松涛说,但凡无肉不欢的,坐不住的,就要三思。你看西门庆家的女人,没事会凑份子买猪头烧来吃。《九尾龟》里的姑娘,一大早起来就一碟鸡、一碗鹅的。《红楼梦》里的夏金桂,天天杀鸡宰鸭,油炸焦骨头下酒。你体格一般,找个饮食清淡、性情恬静的姑娘就好。松涛还反驳他,说那史湘云还爱吃鹿肉呢。松波说,八十回里才吃了一回好吧。后来见松涛没事就带着邵瑾去游泳,这里写生,那里观光的,他以为邵瑾也是个坐不住的。直到跟邵瑾生活到了一起,他才知道凡事不可太绝对。

  范松波吃着烤鸡腿,看了一眼得慧胸前那片银羽毛,说得安告诉我,你在他战友小刘家学做银饰,这是你自己做的?得慧没回答范松波的问题,两眼盯着范松波说,你都问过得安了,那你还追到这儿来?你是太有钱还是太有时间?范松波两手一摊,说都没,但有一个宝贝女儿,倾家荡产也得过来看看的,不然不放心。得慧又问,老曹到底是怎么忽悠你的?我可告诉你啊,那年和她一起砸人家日本车、碎人家日料店窗玻璃的老张,你知道的吧?和她分手了,这阵子她空窗期,专职作妖。范松波有点惊讶,没想到两个这么有共同语言的人也过不到一块了。他笑笑,放下鸡腿,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手。他把两手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郑重地对得慧说,爸爸只想当面告诉你,不管你遇到什么事,爸爸都会站你这边的。还有,答应爸爸,无论你做任何事、做任何决定,都要以自己为重,把不伤害自己放在首位。

  范得慧愣了下,收起满脸嘲讽的表情。她点了点头,长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后,范得慧问,老曹是不是跟你说我跟人私奔了?范松波点头。得慧眼睛一红,说,很好。说完也点了点头。她拿起一张纸巾,擦拭了下眼角,对范松波说,天下有这么糟蹋自己闺女的吗?!说着她生起气来,腮帮子鼓起来。她看着范松波,说都怪你当初被美色冲昏头脑,要不然我也不会碰到她,这辈子可算栽在她手里了。

  范松波连忙哄得慧,说:“我也不信她的。不过,你妈年轻时确实是漂亮,你也不吃亏,要不你能有这般好看?”

  “那倒是。”范得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我倒宁愿长得丑点,你知道吗?”说着范得慧眼眶里涌上眼泪,“她嘴巴不好也罢了,她还那么爱钱。不是,我是说,”她擤了下鼻子,说,“我也爱钱,可她是只爱钱。你看她冲到我老板那一通闹,这是逼我辞职啊,我还有脸去上班?除了钱,她谁也不爱。”

  “瞎说!”范松波正色道,“她爱你的。这世上,她爱钱,但她最爱的还是你。”范松波说着点了点头,“这世上她就爱这两样。”

  得慧安静下来,一手托着腮帮子,看上去很有些疲惫。得慧说:“爸,跟你说句实话,这件事我也不是完全没责任,辞职也是我活该!”接下来得慧便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范松波。

  原来得慧的老板娘一直在海外陪读,以往老板做空中飞人,逢年过节便飞过去看老婆孩子。这两年因疫情阻隔,来往实在不易,老板有近两年没和老婆孩子见面了,和妻子的感情转淡,确实出现了问题,两个人已经在谈离婚了,只是财产分割未达成协议。老板这家店能做起来,当初也是靠了岳父家的帮助,小宝替姐姐打抱不平,非得揪出老板的婚外恋人,好增加姐姐的谈判筹码。老板急中生智,一下开了三个员工,同时让得慧居家办公。跟得慧说的是,工资、奖金一样不少,五险一金也续着,等过半年再回来上班,年底奖金照发,只是这期间可能要受些委屈。得慧瞬间明白老板这是要弃卒保车,要自己做卒,车大约是那三个被开除员工中的一个。得慧一想,老板认真教过自己,两人有师徒之谊,危难之时自己理应出手相助。再说,不上班还有薪水,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什么样的委屈不能受呢!那个小宝果然上套了,一看走了四个人,只有一个还在领薪水,便认定是得慧。

  范松波一听,又气又急,说:“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掺和这种事?!还好那小宝只是雇人去打你巴掌、扯你头发,要是遇到行事极端的,泼你硫酸,划得来吗?!”

  “我错了!”得慧头一低,作势要把脑袋往桌子上撞。见范松波不为所动,她又猛一抬头,说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发誓我当时也不只是为了钱,主要还是为了……自由。”

  范松波正色道:“你要认真反思自己,不光要知道自己错了,还要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范得慧看着范松波,点头如捣蒜。她手里捧着一杯咖啡,两眼看着桌面,开始一本正经地对范松波说话。她说本来想趁这半年有自由有薪水,来这边好好学艺。结果老曹这么一闹,小宝等于拿到了有利证据,筹码在手,是不是真的她也不关心了。这下老板不高兴了,说工资暂时也不能发了,能不能再回去上班,也得看他这事解决得怎么样。

  “这事主要坏在老曹那,怎么她就知道了呢!”得慧撇了撇嘴,说,“不过我也不稀罕回去上班了,靠抄大牌起家的公司,有什么好待的?!唉,我老师,不,我老板这个人,以前也不这样算计啊。看来是没经住时间的考验,脑袋里开始淌坏水了。”

  “不要说人家,反思你自己!”范松波板着脸,说,“辞了好!远离是非之地,工作嘛,可以再找。”

  得慧点头,神色端严地告诉范松波,现在她只想好好学手艺,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意,过阵子她要做直播,卖首饰。现在只想赚钱,根本就不想谈恋爱,也不想结婚。

  “要是小叔在就好了。爸,有时我可真想我小叔啊,要是他在,我就跟着他浪迹天涯去了。跟他学画画,和他一起读书,做首饰之前把草图给他看看。以他的眼光,随便指点下我,我就能出爆款。”

  说着得慧把脸扭向窗外,表情有些忧伤地看着洒满阳光的街道。附近可能有所小学,有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姑娘牵手从窗外路过,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开心的事,隔窗都听到了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范松波一下难过起来,他不能想象得慧平静的语气后面到底有多深的伤痛,松涛使得慧和得安过早经历了亲人的突然离去。他和老曹曾经闹成那样,最受伤的也应该是得慧。他的一颗心揪起来,那痛令他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正在他难过之际,得慧突然一拍桌子,眉毛一挑,嬉笑道:“以后,或许会生个孩子玩玩。等赚够了钱,就去弄个优质精子生一个,怎么也得让你过把姥爷的瘾不是?”

  “我看你还是先养好自己吧!”范松波没好气地说。他沉默良久,方又说道:“爸爸会永远支持你做一个独立的女性,选择自己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度过一生。”

  “像艾米·诺特那样还是像玛丽……”

  范松波摆摆手打断得慧,说:“你别跟她们比啊!她们是厉害的数学家,你比她们平凡,比她们美丽,所以你会平安、平和、平常地度过一生。”

  “小时候你说我说话扎人,叫我三角公主。这下三角变三平了,三平公主,嗯,平安、平常、平和。好吧,也不错!”得慧笑起来,说,“确实,我没法跟她们比,但我可能会比她们多个孩子。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想的,不管怎样,我会要个孩子。”范得慧看着范松波,咧着嘴笑着说,“不过,要孩子之前我首先得把房贷还了,我实在不想啃你啊。”

  “啃吧啃吧,暂时爸爸还受得了。”

  得慧伸手在范松波肩头猛拍了一掌,笑着说:“你受得了,我受不了啊,干巴瘦,啃着费劲,牙酸,心更酸。”一句话便把范松波又说笑了。

  从麦当劳出来,范得慧挽着范松波走过大街、穿小巷,最后进了一条小胡同。

  胡同四周高楼林立,这小胡同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胡同窄而幽深,路面用方方正正的石块铺成,石块都被磨得光溜溜的。胡同两边都是老房子,家家户户的门楼、屋脊、墙头都有着工艺繁复且精美的木刻、砖雕,岁月使它们变得黯淡,后人潦草的修补又给它们平添了一份落寞、伤感。屋檐、门楼上生长着野草,野草竟然都长得很高。在胡同口,有户人家将门开在侧墙上,面向大街,门边挂了一块木牌子,上书“白事一条龙”几个字。这家小店与这小胡同竟然有种特别的默契感,仿佛它们是从同一个旧而久远的时代贸然闯来,彼此壮胆,才没有从这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喧闹世界里落荒而逃。

  得慧在一家门楼上雕刻着莲藕、荷花、蝙蝠的小院前停下来,说:“到了。”她指着门楼上伸出来的四根雕花木桩问范松波,“猜猜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范松波仰头端详,这家的门楼显然有过精心维护的,还有一点旧日气派。那四根碗口粗的木桩头上分别刻着“福、禄、寿、喜”四个字,字周边有荷叶边雕花。范松波只觉得好看,只有四根木桩之间镶着的一张蓝底白字门牌号——“朱衣巷6号”稍嫌不谐。他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叫门簪,用来固定门扇的。这里有四个,跟这门有关系的。刚刚我们路过的那几家,多没有门簪,有门簪的,也多是两只簪。”

  范松波“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想回头细看。范得慧忙拉住了他,说:“天不早了,我师傅还在家等着呢,明天出去时再看吧。古人讲究,门也分等级的,这宅子以前是做官人家的府邸,这门叫广梁大门。你看这下面有抱鼓石,台基高,柱子也高,屋面凸起,门前有半间房的地儿,就是所谓的大门大户,所以它门楼上有四个簪。”

  范松波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得慧,说:“你这才来了两天,长了不少见识,不错不错。”他心里高兴起来,一个人只要还肯学,对世界还有好奇心,就不需要太担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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