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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2025-11-11 18:0012,657

  

  “朱衣巷6号”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南边一个院,北边一个院。进门一座座山照壁,上有两只浮雕白鹤。影壁前摆着一盆枝干粗壮、嶙峋苍劲的万年松盆栽,和白鹤相映成趣。转过影壁,就是前院。整个前院都是白家的,三间倒座房对着一扇月亮门。后院是一家民宿,后院临大街,民宿另开一扇北门,客人多从北门出入,鲜有走南门的了。水井在北院,水甘冽微甜,比自来水好喝,泡茶极好,所以这月亮门,白家也没有为图清静堵上,只虚虚地拦了半截白色栅栏。

  进得院来,范得慧站在狭长的小院里,冲倒座房当中那间屋子脆生生喊了声“师傅”。随着一声“来了”,一位穿着朴素大方的中年女人满脸笑容地挑开门帘出来,热情地跟范松波打招呼。范得慧给他们做了介绍,“范老师,这是白老师。白老师,这是范老师!”原来白老师是云城老银匠白老师傅的闺女,白老爷子已多年不带徒弟了,如今常住五台山,修身养性。范松波原以为得慧是跟着白老爷子学艺的,他以为出来的会是位老爷子,没想到却是位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一时有些发蒙,慌乱中他冲她鞠了一躬。范得慧见状,捂着嘴笑起来。

  白老师将范松波让进屋内。屋内十分凉快,青砖地,白粉墙,干净清爽。南墙窗下有一排收纳柜,东墙是书架,西墙是陈列柜,里面摆着各种银器。当中一张可坐十人的长桌,上面摆着茶台,几盘水果、点心,还有一只很大的玻璃鱼缸。鱼缸里清水养着的不是鱼,却是一只芋头。芋头上长出了一高一低两片叶子,高的那片探出了玻璃缸,叶片阔大,矮的那片还未及舒展,窝在缸内像个巨大的手握寿司。屋顶加装了玻璃天窗,光线充足,比一般的倒座房明亮。

  三个人在长桌边稍坐,范松波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两盒茶叶,站起来双手递给白老师,嘴里说着“不成敬意”的客套话。白老师落落大方地接了,说得慧今年也带了新绿茶给她。

  “这可是吹着海风生长的茶啊,去年得慧也给我带过来些,我特别喜欢。所以这个,我就自私一下,留着自己喝了,今天我请您喝我们本地的苦荞茶吧。”

  喝着苦荞茶,彼此热闹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得慧便打开自己的速写本,把在博物馆看展时做的记录给白老师看。得慧十分喜欢一对北魏时期的镶宝石人面龙纹金耳饰,她拉着白老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最后还是白老师打断她,让她多陪父亲说话,她们择日再聊。得慧这才作罢。

  得慧跟白老师说,要带父亲去民宿办一下入住,一会再聊。

  白老师起身相送,“那么,范老师先去歇息歇息,一会儿请务必过来坐坐。”语气热情谦恭。范松波谢过,满口应了。

  范松波背着背包,随得慧走到北院。北院比南院宽敞,却也不大,青砖铺地,两边各留出一个花池,种着桂花树,树干都有碗口般粗,高过屋檐。雕着飞禽的屋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存济客栈”几个字。

  “存济,”范松波念叨了一句,“这名字有什么来历?”

  得慧指了指院子西南角,范松波看见一个青石砌起来的井台。得慧说:“这井就叫存济,是明朝洪武年间的井。”

  “我们刚喝的茶就是用这井水泡的吧?”

  得慧“嗯”了一声,说:“这井养着这一街的人呢,旁的老井大都干了,单它水一点不见少。大家吃喝的水都是这井水,打扫洗涮,用自来水。”

  父女俩进了屋,得慧喊了声“老七”。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门开着,钥匙在门上。”人却不见出来。得慧道了声“知道啦”,转身带着范松波去了西厢房。檐下走廊也是青石铺就,磨得溜光,几扇窗都是老木窗,做工精细,四周透雕万字回纹,中间饰以牡丹浮雕,显得雍容华贵,只是颜色黯淡,不知经了多少风雨。

  范松波摸摸窗,问得慧:“这住一晚得多少钱?”

  “便宜着呢,现在也没客人,空着也是空着。”得慧说,“唉,老七这两年日子不好过。”

  “你也住这?”

  “我日子长啊,可住不起客栈。白老师家里空着个小房间,我住正好。”

  房门上果然插着钥匙。得慧开了门,范松波进去一看,却也是寻常酒店的摆设,床上用品都是白色的,床头灯、电话、电视机也都是一般酒店里常见的。只是窗前小茶几上放着满满一大盘水果,量多到范松波心里觉得不对头起来。得慧三言两语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催他赶紧洗洗手脸,休息休息,自己则要去帮白老师准备晚饭。“晚上就在家里吃。”得慧说。

  得慧说“家里”时极其自然,范松波不由愣了一下。

  范松波洗了洗手脸,便躺到了床上,一躺下他才觉到了累。大约是见到得慧,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的缘故。他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瘫软。他想了想,便给老曹发了条短信:“已见到得慧,一切都好,放心。”他着实有点担心一会儿吃饭时她会不停地打他电话,当着白老师面,让得慧面上不好看。

  果然,他短信刚发出去,老曹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开口便喊得慧接电话,声音大得震耳。范松波把电话拿远了一些,说我在宾馆,得慧和白老师一起在张罗晚饭。老曹便问得慧现在什么情况,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范松波见她没问白老师是谁,猜想她是知道的,心里不由火大。他压抑着火气,简短地跟她说了下得慧的情形,叫她放心。

  “你明知道她在这边有正事做的,学手艺,你还乱说。从现在起,你不要老骚扰她。”

  “我骚扰她?我上辈子欠她的好吧!”老曹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学到什么?!”除了岛城,满世界老曹瞧得上的地方不会超过一巴掌。范松波觉得实在跟她聊不下去了,借口马上去吃饭,匆忙挂了电话。

  范松波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下来。透过窗子,他看到几只乌鸦落在对面屋脊上。岛城多灰椋鸟,很少有乌鸦。观相南路的邻居在院墙边种了一小片竹子,夏日傍晚,成群的灰椋鸟藏身竹林,叽叽喳喳的,地上遍布鸟粪。它们总是让范松波想起大学住集体宿舍时,去公厕如厕时的情景:六个蹲位,正对着一排水槽,有时,在蹲位如厕的同学会互相聊起来;有时,在水槽边洗衣服的同学会加入他们。傍晚的灰椋鸟很像是在一边如厕,一边热闹地群聊。

  在北京,范松波见过一生中最多的乌鸦。

  那年夏天,他带学生进京参加奥数比赛,住五道口附近一家宾馆。傍晚时总是会飞来许多乌鸦,它们哇哇地叫着,在空中盘旋。待落日收尽余晖,它们便安静地落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在楼顶栏杆上站成一排,仿佛穿着黑色礼服的严肃绅士,灰蓝的天空勾勒出它们安静而肃穆的剪影。他就是在一个乌鸦静默地注视城市、他在窗前默默注视那些乌鸦的傍晚,接到了邵瑾发来的两条短信,一条是“好的”,一条是“谢谢”。

  他知道邵瑾怀孕后,为她着想,他给过她两条建议。一是告诉松涛,他觉得松涛一定会负起责任的。邵瑾反应激烈,“不是他的。”她说。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冰霜。她警告他,如果他敢告诉任何人,那就是在逼她辞职,逼她离开岛城。他沉默了一阵后,劝她打掉,“你还年轻,还会遇到对的人。”邵瑾斜眼看着他,轻蔑地说道:“你想什么呢?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现在,我要给自己生一个了。”

  那年临出差去北京前,他郑重地跟邵瑾提议,如果她愿意,他们可以假结婚,等孩子上完户口,再离婚。当时真的只是权宜之计。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后来他们却一直就这样过了下来。

  起初也是无比艰难的。

  他和松涛的前女友在一起了。尽管周围的人谁也没当着他们的面说什么,但弥漫在他们四周的尴尬,简直伸手可及。周末尤其难过。范松波每周六早上去接得慧出来玩,周日再送她回她妈妈那儿,每次见面,老曹都免不了一番冷嘲热讽。不过,他和邵瑾都顾不上太多,因为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太多的关要过了。他二婚,二胎的准生证便颇费了番工夫。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个喘气的时候,两个人不得不并肩作战,也没有工夫顾及他人的感受。好在松涛只要回家,便叫他出去撸串喝酒,父母生日也找他拿主意如何庆贺——每一次都像是对他的大赦,都像是在把自己对他们的认可昭告天下。

  得安两岁生日那晚,等得安睡着后,邵瑾主动和他谈到了这件事。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得安没吃完的生日蛋糕。菜冷了,酒半酣。邵瑾突然问他这两年有没遇到喜欢的人,想要真正结婚的那种。范松波愣了下,瞬间面红耳热起来,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摇头,又点头。邵瑾两眼盯着桌面,双手在桌下绞在一起,柔声道:“如果有了,你就说啊。”范松波笑着点头,悄声问她:“你呢?”邵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帘低垂,满脸飞红不语。也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他们睡到了一起。后来每次得安过生日,他们总会多搞几个菜,喝点酒,借着给得安过生日,顺便偷偷地过个结婚纪念日。

  想起来这些事,范松波一时竟有些恍惚。有好几年没出过远门了,他有些想家了。邵瑾一个人在家,不知吃晚饭没有……他突然很有些想她。她是他的温柔乡,也是他的小禅房。这些年来,邵瑾勉力做到绝不和周围任何一个人发生口角,他也从未听她抱怨过谁,说过谁的半点不是。但同时她似乎也在努力与所有的人都保持某种距离,就连程凌云,他猜想她们之间应该也不是无话不谈的。一个从小不被自己父母关注的孩子,可能已经养成了平淡生活的习性,自立、自理,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收敛自己对他人的好奇心。反映到家庭生活里,除了有时钱不够用带来的经济上的困扰,他们生活得很是轻松,是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轻松,背靠背的生活,彼此信任,却又不过分依赖对方。一点点开心的事,就能令彼此十分快乐。这令他时常感到幸福。他在前一段婚姻里所受到的伤害,在这段婚姻生活里得到了疗愈。他不再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只是单纯地做自己,那些曾令他痛苦的东西,突然便都消失了。是邵瑾帮他走到这一步的,是她让他对过去的一切、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更能理解和包容了。她不知不觉中便给了他这些。当然,除了这些,她还给了他得安。

  想到得安,范松波坐了起来。他算了一下时间,抽空去一趟部队也是来得及的。他打电话给邵瑾,问她这两日有没跟得安联系。一直都是邵瑾和得安连队领导联系的,范松波只有得安的电话。邵瑾刚游泳回来,她告诉松波,得安回到连队后,跟领导坦白了这次犯的大错,领导打电话到珠宝店核实情况,没想到耳环男否认了得安打人砸车的事,领导便让得安就撒谎请假一事写了检讨,至于还能不能参加军部的通信技能大赛,得等研究过后再决定了。邵瑾劝松波早点回家,事先没跟部队打招呼,这样冒昧跑过去不好。再说,这阵子部队忙得很,去也是给部队添麻烦。得安做错了事,就该认罚,要是不能参加比赛,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范松波觉得邵瑾说得有道理,便打消了去看得安的念头。

  范松波休息了一会儿,看看天黑下来,不等得慧来叫,便锁上门去白老师家。他想着也许可以搭把手,拌个凉菜什么的。一个扎马尾辫、穿白色T恤衫的年轻人闻声从隔壁房间出来,立在檐下腼腆地笑着对范松波说:“没有贵重物品的话,门不用锁的,这个点没外人进来了。”

  范松波笑着点头,说了句“好的”,但门已经锁好了,他把钥匙拔出来,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年轻人笑笑,说:“有事您叫我。”说完又进屋去了。

  范松波猜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老七了,但看他那样子,却又一点也不像“这两年日子不好过”的人。

  范松波来到白老师家,客厅里灯火通明,长桌的茶台已经收了起来,摆好了碗筷、杯盏。厨房里传来得慧和白老师说话的声音。范松波站在门外,搓着手,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恰好得慧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碗从厨房出来,瞧见范松波,笑着说:“来得正好,省得我去叫你了。”

  范松波于是走进去问道:“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白老师闻声出来,请范松波稍坐。白老师给范松波倒上一杯苦荞茶,说:“都已经好了。有两道菜,从外面叫来的,有点凉了,烤箱里稍热一热就好。让得慧忙去吧。”

  正说着话,白老师电话响,接起来,是白老师的爱人刘医生。原来云城下面一个县城出现疫情,刘医生带队下去了。不过,听上去似乎也不打紧。白老师问“现在什么情况”之后,刘医生所说的情况大约比较乐观,白老师连着说了两句“那就好”。说着话,白老师把手机递给范松波。刘医生和范松波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对范松波的到来表示欢迎。

  “范老师,真不凑巧啊,不能陪你喝杯酒。”刘医生在电话里说。

  范松波连声说打扰了,也感谢了他和白老师对得慧的照顾。看来刘医生是个耿直爽快的人,他没说太多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范松波回程定在哪天。范松波说还要给学生上课,过来看一眼,后天就走。刘医生在电话里说,也好,下次再来好好玩玩。范松波听出了刘医生的担忧,便下定决心要赶紧回,怕耽搁时间长了,回程不顺。至于得慧,他打算再找机会跟她好好聊聊,要是她真想留下待一阵,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觉得也是可以放心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怕得慧耽搁太久,给白老师一家添麻烦。

  很快菜都上齐了。豌豆面抿尖,过油肉,扒羊排,汤碗里是青菜汤。得慧最后端上来一张红漆托盘,里面摆着六碟小凉菜。白老师拿了一瓶汾酒出来,得慧拦着,不让开。得慧说:“我爸滴酒不沾的,喝沙棘汁就好。”范松波也起身推让,白老师只得作罢。

  白老师在得慧身边坐下后,笑着说:“我没动手,过油肉和扒羊排,是得慧从网上点的华新楼的,这豌豆面和凉菜,都是家里做的。拿不出手,可得慧非得在家里吃,我想了想,也觉得应该在家里给范老师接风。只是饭菜简陋了点,范老师别嫌弃就好。”

  得慧说:“师傅,您做的小菜,那可是太拿得出手了!多少钱也买不着的。”

  “白老师太客气了,我这次冒昧跑来,没承想给白老师添了这许多麻烦……”范松波说着,很不安地搓起手来。

  “不麻烦,得慧在这,我巴不得呢。瞧这小嘴,甜的,都舍不得让她回去。”白老师笑。范松波也笑。

  白老师给范松波盛了一小碗豌豆面抿尖。“对了,这青菜汤,也是得慧做的,浇到面尖上,我吃着挺好,比浇油辣子汤鲜,也清淡。”白老师又笑着说。

  得慧夹了一筷子凉菜给范松波,说:“这是姜丝菜,我现在可是一天不吃,就会想的。老爸你尝尝,怎么样?”

  范松波尝了一口,酸酸的、辣辣的,清脆爽口,不由连连点头,道:“好吃。”得慧笑起来。

  这顿饭得慧和白老师吃的都很少,每样稍搛一点,跟邵瑾一样。女人不管多大年纪,都怕胖,餐餐饭吃得战战兢兢,又想吃,又怕胖,如火中取栗。范松波有点心疼她们,便替她们多吃了一些,一样一样地尝过来,渐渐就有点吃撑了。云城地方菜系不在八大菜系之列,但食物却很有特色,也很合范松波口味。一顿饭毕,云城便成了除却岛城外,最令范松波感到亲切满意的地方了。

  三人吃过晚饭,得慧很快将桌子收拾出来,白老师又沏了安神补脑的枸杞茶上来。长桌上方有一盏吊灯,白老师伸手将它往下拉了拉。灯光瞬时柔和下来。

  白老师给范松波倒茶,说:“有件事,原本答应孩子暂时不跟范老师说的,但不说吧,实在是有些失礼。”

  范松波听着心里一紧,只怕是得慧有什么事。

  得慧从厨房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师傅,快说吧,你不说我爸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白老师笑道:“那我就以茶代酒,敬范老师一杯,感谢范老师对我儿子的帮助!”

  范松波一时糊涂了,看看白老师,又看看得慧。

  白老师便笑着一一道来。原来白老师的儿子小刘,便是得安那个今年要考军校的战友。小刘报考的是军校的电子通信专业。说着,白老师对范松波再次表示感谢,说他寄给得安的书,是小刘在看,小刘不会的题,攒够了,周末时得安一起问。

  “这孩子脸皮薄,又有点不懂事,只考虑自己面子,一再叮嘱我和得慧,还叮嘱老七,让我们先都不要说,怕考不上丢人,也让范老师失望。”

  “我看不打紧的,”范松波很意外,有点激动起来,“分数过两天就该出来了,说不定有惊喜的。再说,万一分数差了点,还有明年呢。”

  白老师笑着说:“就今年这一次机会了,明年就超龄了。以前我和老刘都忙工作,没怎么管孩子学习。他小时候就厌学,底子太差,去年已经考过一次了,差了百多分。”白老师说着叹了一口气,“今年考完,问他考得怎样,不肯说,只怕今年又要枉费范老师一番心血了。”

  “只要孩子学过,就都没有白学的。再说,军校超龄了,那以后再考地方大学,地方大学也有电子通信专业。”范松波老老实实地说道。

  “不管考不考得上军校,等他退伍回来,都是要去岛城谢师的。”白老师笑着说。

  “好,希望能听到孩子的好消息!”

  范松波心里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得慧和得安,和白家结下了深厚情谊,惭愧的是,孩子的许多事,他竟然现在才得知。

  “也算不虚此行。”范松波在心里说。

  白家在云城百货大楼有一家银首饰铺,白天白老师要去看铺子的。她吩咐得慧道:“明儿记得带范老师去吃吃华新楼的什锦铜火锅,他家的火锅不错的。”

  范得慧点头,说都安排好了。

  “不怕您笑话,这两年,生意着实难做。”白老师笑着说,“今年吧,连往年卖得最好的长命锁,也有点卖不动了。”

  得慧“哦”了一声,有些疑惑地问道:“三胎都放开了呀,我还以为销量会大增的呢,这是怎么回事?”

  “谁说不是呢!倒是做了不少,今年还增添了几样新款式,就是卖不动。连来看的人,也比往日少了。”

  得慧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等直播弄起来,就好了。”

  范松波听着,担心金银首饰是贵重物品,网上可能不好卖。他便问了句有证书没。

  “有的。”白老师说,“我们在云城,也算老字号了,许多年了,口碑一直不错的。”

  得慧默默喝茶,这时便又说道:“等直播弄起来就好了。”

  白老师于是笑着跟范松波说:“现在啊,还是得仰仗年轻人呢。得慧在我这,就是在帮我了,别说直播什么的,就算只是把从前那些做过的东西再跟她说一遍,我也有收获的,像复习功课,跟她讲一遍,便晓得哪里好,哪里不好了。如今就这么个小生意,也得赶上年轻人的潮流,若总是老一套,吃不大开了。”

  范松波也笑,以茶代酒,感谢白老师一家对得慧的照顾。范松波说来这一趟,再放心不过了。起身回客栈前,范松波提前跟白老师告别,说他已经把后天晚上回岛城的火车,改签到明天晚上了,等小刘有好消息了,再来喝喜酒。

  这晚范松波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深夜起了风,屋顶的野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作为父亲,现在他才知道,对孩子们,他实在是知之甚少,无论是对得慧,还是得安。他这个爹,当得可真糙。他们看上去是在他身边波澜不惊地长大,每一天都普通平常,但他们经历过什么,作为父亲,他到底知道多少呢?好在,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们都还好,他们遇到的,也还多是好人。想到这里,范松波的心里便对这世界充满了感激之情,好像世界里真有个什么力量在默默地照顾他。

  一早起来,辞别白老师后,范得慧便带着范松波去老街吃炸豆腐开锅、百花烧麦和黄糕。吃完便去串胡同。看了许多老房子后,范松波终于知道识别门第了,对什么是广梁大门,什么是金柱大门,什么是如意门、蛮子门,有点清楚了。得慧还根据那些房子的建筑材料以及它们的样式,从木刻、砖雕的风格来判别大约建于什么年代,建造这些房子的主人所从事的职业。

  范松波对得慧说,你团岛姥爷家,原来的大门应该就是金柱大门,门楣上有块匾,上面写着“积善之家”四个字。得慧说,什么时候的事?范松波说,我认识你妈那年,你姥姥一家还住那个小院里,后来面粉厂修职工宿舍,把那院给扒了。得慧听了,半晌方淡淡地道,可惜了。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着范松波说,我姥爷祖上不是拉黄包车的吗?怎么还修得起四合院?范松波说,我没说是你姥爷家修的啊,跟你爷爷家一样,1949年那阵分的吧。那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呢,你姥爷家那时就两间南房。

  得慧在一个卖凉粉的小摊前立住脚,对范松波说,吃碗凉粉吧,好吃着呢。范松波问,有你奶奶做的凉粉好吃?得慧说,不一样的好吃。

  父女俩坐在一棵国槐树下的围堰上吃凉粉。云城的凉粉是用土豆淀粉做的,口感很韧。辣油料的制作也和岛城的不一样,是用胡麻油烧热加干姜面、胡椒面,泼入辣椒面中,点醋而成。凉粉刮成条状,以辣油料拌匀,再佐以莲花豆、豆干丝、黄瓜丝、香菜,吃起来酸辣可口,和岛城入口清凉即化的海菜凉粉相比,各有千秋。

  得慧吃着凉粉,说小时候我总催着奶奶带我去捡鹿角菜、海花菜,晒干后好做凉粉。范松波笑了,说,我不知道你这么爱吃凉粉,这东西爸爸倒买得起,能管你够的呀。得慧说,每次凉粉做好了,奶奶就会喊你来拿,我也就能看到你了。

  范松波的笑容僵住了,端着凉粉的手垂下来,缓缓落在大腿上。

  得慧说,我老去海边捡海菜,奶奶也以为是我爱吃呢,每次给我盛一大碗,虾皮和香菜加得冒尖儿,有一阵我都吃腻了。得慧笑了笑,说后来有了弟弟,弟弟在奶奶家时,你每天都过来,我就不再去捡海菜了。范松波的眼睛湿了,过了好一阵,他嗫嚅地道,对不起,那时,爸爸……

  得慧用胳膊肘轻轻捣了范松波一下,笑着说:“吃吧吃吧,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幸亏那阵子有小叔,他就算是我半个爹了。”提到松涛,得慧又难过起来,她低头吃凉粉,掩饰心塞,“……吃完我们去古城逛逛。”

  两人走在去古城的路上,得慧突然说:“我见过小叔哭,在夜里……”

  范松波心里“咯噔”一下。

  “那天我跟奶奶睡的,半夜听到奶奶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我睁眼一看,是小叔回来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跪在奶奶面前,头埋在奶奶怀里,哭得可伤心。奶奶搂着他,也在哭。”

  范松波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疼,麻麻地疼。他低头走路,看着自己脚下一小团影子,问:“什么时候的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不像是自己在说话。

  “你和邵瑾结婚后没多久的事。我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叔,小叔见我醒了,连忙起身到楼上睡去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他还带我去山顶买早餐,折纸飞机给我玩,没事人一样。”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可范松波只觉得个个面目模糊,喧闹声远。

  “那时我可恨邵瑾了,恨她伤了小叔的心,恨她抢了我爸。不过,”得慧说着笑起来,“那天在八大关,她冲过来想保护我来着。天呐,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跟人打起来,怕误伤了她。范老师我说句心里话啊,”得慧伸手挽住了范松波一条胳膊,“你老婆这人不错。虽说她和小叔没成,可和你成了啊,肥水没流外人田,还给我生了个弟弟,挺好、挺好的。”范松波伸手在得慧头上敲了一下。

  范松波问得慧:“你是哪年开始跟白老师学手艺的呀?来过云城多少次了?”

  得慧说,两年前,那时候还没有疫情呢。我第一次来云城,是来看展的,那年云城博物馆有个古董首饰展,小刘听得安说了后,让我住他家。没想到白老师也是做首饰的,懂的还多,我们很聊得来。我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回去以后,疫情就暴发了。

  “去年来待过两周,今年我想,能出来还是赶紧出来走走吧,唉——”得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往后是什么情形。”

  “会过去的。”范松波从得慧的语气里竟听出无限沧桑来,他过了好一阵,又说道,“古人说了,大疫不过三年。”

  “嗯,白老师也这样说。”得慧说着,笑起来,“还是得谢谢你和你老婆,给我生了个好弟弟。没有弟弟,到哪去认识白老师?”

  范松波笑着说:“不用谢!”他开心地说,“我会转告得安妈的。”

  “别啊,”得慧说,“她和我有夺父之恨,欠我的,多着呢。”得慧说着又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叫了一声“老爸”,说:“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小叔跟我说过,说你才配得上邵瑾,他配不上。”

  范松波只觉得心脏再次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他低了头走路。他不知道松涛跟孩子说了这么多。

  “小叔这个人,什么他不知道呢?他就是不想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那样活着吧!我那时还小,初二还是初三的,喜欢上了我们班班长,被我小叔看出来了。”得慧的语气变得亲昵起来,“小叔这家伙火眼金睛,他跟我说,慧,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就要让他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你,好好学习,锻炼身体,保持善良,成为最好的自己。我们还约定,将来我找男朋友,他找女朋友,我们首先都要带给对方看,替对方把关的。”得慧的声音低下来,“他违约了。”

  “小叔就是个游侠,婚姻对他来说,就是个枷锁,谁爱上他呀,谁倒霉。”得慧又说。

  父女俩走到一个公交站点,不一会,公交车来了。

  在公交车上坐下后,得慧说:“老爸,得安这次回去,我是真不知道的。其实之前他也答应过我不会回来,我没想到。这次他回部队,我实在有点不放心,担心他中途溜下车,再惹出什么事端,便想着不如顺便送送他,我也来看看白老师,便匆忙收拾东西出门了。”

  “你被欺负,得安怎么受得了。只是他还小,做事冒失了点。”范松波说。

  “我知道。”

  范松波说:“有件事我得说说你啊。白老师对你这么好,照顾有加这么多年,你也不说一声,这次我来,就随手拎了盒茶叶,这礼也太轻了啊!下次怎么也得买点海参。”

  “人家吃不惯。”

  “她爱人喝酒的吗?”

  “不喝。”

  “白老爷子呢?”

  “俗了啊,范老师。”得慧翻了个白眼,“白老师是我的老师,怎么相处是我的事,少管啊你。”

  范松波只得换了个话题:“得安这个臭小子,这次回连队,也不知有没有被关小黑屋,我看关他两天才好呢。”

  得慧看了看范松波,满脸愧疚地说:“对不起啊,爸,我实在没想到他会砸车。这钱,以后我会还您的……”范松波摆了摆手说:“不提了,破财消灾。得安这性情,还得磨炼磨炼才好。好在没闹出大事,再说这钱啊,要还,也是以后得安还。”

  范松波又问得慧这次在云城打算待多久。得慧说原计划两周,现在看情况吧,这边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以前做首饰,真的是没什么自己的想法,看那些大牌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现在看多了些老祖宗的东西,木刻啊砖雕啊,博物馆里那些老东西,理解也不一样了,能看到以前看不到的美了。得慧说这次还想去剪纸博物馆看看,然后再去周边各大寺庙转转,那些宋元木雕、辽金泥塑,多少年也看不过来的,得过阵子再回去。范松波说,也好,当进修了。只是一个人去的话,注意安全啊。过了一会,范松波又说,最好不要一个人去。

  得慧说:“都不远,我会小心的,放心吧爸。这次我设计了几款样式,想顺便在白老师的铺子里加工,然后拿到网上去卖,看看行情。我想打造几款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经典样式。先从银饰开始,以后慢慢发展到其他材质的,比如结婚时会用到的黄金首饰。慢慢做,边做边学。”

  范松波默默听着,清楚得慧也需要脱离一下原来的生活环境,散散心,喘喘气。于是他拿出手机,给得慧转了点钱。得慧说有钱。范松波佯装生气,说,女孩出门在外,手里可不能没有钱,收下!得慧只得收下了。

  范松波说:“你有这些想法,很好。我想起来一件事,我上大学那阵,班上有个外地同学问我,松波,你们的大海是老天爷给的,好看的老房子是德国人建的,中山公园里大棵的樱花树是抗战时期种的,你们自己干了些什么?哎呀竟然把我问住了。后来我想了想,我们前有上清宫、天后宫,后来也搞了不少建设,修了不少高楼,东西不少,就是审美上有点滞后了,有些楼修得确实不太好看。不过,”他点了点头,仿佛是在给自己加油,好让自己有勇气继续说下去,“我感觉这二十年还是有进步的,城市发展变化快,审美提升了不少,环境保护、城市景观都比以前好,所以城市也就越来越漂亮了。有外地同学、朋友那样问过你吗?没有的吧?因为这些年我们确实在进步。”

  范得慧笑,不语。范松波批评任何人、任何事,点到为止的同时,后面永远都跟着一个但书,总会有个“不过”,或者“但是”的。

  两人说着话,汽车就来到了东古城墙根下。下了车,范松波仰头看着高大的城墙,赞叹不已,“得慧你看,你看这些青砖,你看看这城墙、这城楼!一千多年前的匠人多厉害,没有现代化工具,能修成这样,可真了不起!”

  范得慧只是笑。

  他们顺着青砖砌成的台阶爬上城墙。城墙上宽阔得很,能并排跑两辆汽车,城楼一座接着一座,十分伟岸壮观。

  范松波说:“历史悠久就是好啊,再怎么兵家必争,也能留下一座古城呢。”

  “也是历朝历代修修补补才留下来一部分。”

  父女俩倚靠着城墙远眺,护城河外是一大片林立的高楼,远处是建设工地,能看到许多脚手架、塔吊。

  范松波说:“得慧,晚上我就坐火车回去了。关于你妈,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跟你讲。”

  范松波的客气把范得慧逗笑了。“讲吧讲吧,”得慧说,“我对她早都免疫了。”

  “你妈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你姥爷这个人,在家里很专制,又重男轻女……”

  “嗯,我小时候听姥姥说过,家里的钱都在姥爷手里,姥姥买包盐,都要找他签字批的,太逗了。”得慧笑起来。

  范松波也笑,说:“他做了大半辈子面粉厂办公室主任,在厂里办什么事都要找领导签字批准,回到家里他就忍不住要模仿一下……”说到这,范松波觉得死者为大,又毕竟是长辈,还是继续说老曹比较好,“你妈很小就帮别人看孩子,假期打各种零工,赚的钱都被你姥爷搜刮去,一分不剩的,身上常常连买瓶水的钱都没有……”说着他想起那年夏天路过步行街,漂亮的老曹当街叫住他:“喂,小哥,你能给我买瓶水吗?今天我忘了带钱包。”他看了她一眼,瞬间心慌腿软。他给她买了水。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接下来那段日子他天天跑步行街,风雨无阻,一天不去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就像中了魔……这种事跟得慧可说不出口。范松波于是转头又说得慧姥爷:“反正呢,你姥爷就是要把家里所有的资源都统管起来,家里一切用度、一切事情都要经他之手,所以你姥爷生前有个绰号的,叫曹铁爪。”

  “什么?铁爪!”得慧笑,“我看过姥爷的照片,一张脸面团似的,低眉顺眼的,谁能看得出这样一张脸下面,却是一双铁爪呢。”得慧摇头。

  “你妈高中毕业考上过一所中专,那时能考上中专也是很不容易的,毕业国家还会分配工作。”

  “哦,什么中专?”

  “好像是酒店管理学校,一学期的学费好像是七十多块钱。报到那天,你妈在家跪了一天,也没拿到这笔学费,第二天她便离家出走打工去了。”

  “就是那年去的韩国?”

  “哪年去的韩国我不太清楚。”提到韩国,范松波皱起了眉,有一段时间,老曹喝多了酒,爱不分场合地讲韩国的事,当着孩子的面也讲。“我只知道她这么爱赚钱,跟没上成学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刚认识那阵,她跟我说过,她的人生,是被七十块钱改变的人生。”

  范得慧沉默了。

  “你妈本来有个姐姐,比你舅大两岁,比你妈大四岁。你妈在韩国的时候,你这个姨妈自杀了。”

  范得慧吃惊地看着范松波,说:“这是真的吗?我原来还有个姨妈?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姨妈为什么自杀?”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有次清明节,你妈喝多了,一边哭一边嘟囔这事,我也只是听了几句而已。你妈酒醒后我也没敢问,怕她伤心。大约是你姥爷想给你舅舅买房,让你姨妈拿一部分钱,你姨妈拿不出,你姥爷便逼你姨妈去找男友要,你姨妈不肯,挨你姥爷打骂后,就跳海自杀了。”

  得慧半晌无语,良久后叹道:“难怪我妈不喜欢舅舅,也从不洗海澡,我还以为她天生怕水呢。”

  “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得慧叹气。

  “得安妈其实很能理解你妈妈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得安小时候,有一次从奶奶家回来后,问他妈妈‘跪舔’是什么意思……”

  得慧笑起来,扭过头来看着范松波,说:“不会是我跟得安说了什么吧?哎呀我小时候,老曹可没少在我面前说邵瑾的不是,说你的不是。过得不顺的时候,骂你们一对狗男女;过得称心如意时,便笑你们一双矮穷矬。”

  范松波也笑,他知道老曹还说过更难听的,辛辣刻毒地嘲讽他和松涛都好邵瑾这口,说这些粗鄙的话时她也根本不避孩子的。得慧和松涛待的时间比得安更长,小时候她常常缠着松涛,要他和她一起踢毽子、跳皮筋,他知道他们大人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一定给得慧带来过困扰。不过他相信如今的得慧,也一定都理解了。于是他接着得慧的话题说道:“那时你还小嘛,懂什么。那天得安问他妈,她是不是在家跪舔男人,在单位跪舔领导了。”

  得慧捂着脸,说:“果然。”

  “得安妈知道是你妈说的,然后你可能鹦鹉学舌,跟得安说了。但你邵瑾阿姨可没有生你的气啊,笑一笑,就过去了。后来她跟我说这有什么好气的,一个小时候找父母要学费都要下跪的人,在她看来,这世上可能没有不下跪就能得到的东西,何况她还跪了也没要到那笔学费呢。”

  范得慧看着前方,沉默不语。

  “有人说,童年的伤需要一辈子去疗愈。看看你妈,这话不无道理。”范松波看着得慧,说,“爸爸不希望你像你妈那样……以前爸爸做得不够好,忽略了你,已无法弥补。但是我希望你要记得,永远不要带着怨恨去生活,要是总带着怨恨生活,最终会伤害到你自己的。你能答应爸爸吗?”

  范得慧点了点头,默默把脑袋靠到范松波肩上。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放心吧范老师,我不会成为第二个老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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