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很多事没完成,庄冬雪咬牙坚持,帮小马驹剪完脐带,又擦干了它鼻腔里的羊水。
小马因为在妈妈肚子里时间有点久,自主呼吸的状况不太好。
庄冬雪让庄夏菱一边用力拍它胸口,一边淋冷水,刺激它呼吸。
“乌兰还是子宫脱垂了,用热水洗洗,我得给它塞回去。”
眼见着庄冬雪把一大坨血淋淋的棉花套子一样的子宫冲洗干净之后给塞回去,庄夏菱只觉得一阵阵想吐。
“小雪,平时家里杀鸡你都躲得远远的,你是怎么做到……”把自己造成一个小血人的?
庄冬雪干完这些,人彻底瘫了,累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力地挥挥手,只是在看到乌兰开始舔小马时,才勉强笑了笑。
湿漉漉的小马干燥了一些,纯黑色的毛已经开始蓬松,虽然它体型不大,但体质一看就很优秀,尽管四条腿不停打摆子,还是自己站了起来。
诺日勒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一边帮忙一边哭,哭一会儿又笑起来说:“好小马,只要能站起来,就能吃到奶,就可以活下去。”
“先别说这个,你叫诺日勒是么?诺日勒姐姐,你家还有干净衣服么?给我小妹换换,她这个样子被我妈看到了,估计要给我妈吓出心脏病了。”庄夏菱也缓了好一会儿,有点精神了。
“有,你等着。”诺日勒出了门,没一会儿拿回来一件米白色的皮袍子,看起来还挺新的。
俩人帮庄冬雪把染血的衣服脱了,换上皮袍子后,庄冬雪人已经累睡着了。
庄夏菱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的小妹,低声说:“还有件事想麻烦你,我妈妈还有两个姐妹,都在那边那排房子的仓库呢,那里晚上没法睡觉,太冷了。”
诺日勒递给庄夏菱一碗水,立刻说:“你们来住我家吧,但是……我另一个蒙古包睡觉的地方也不太够,你们可能得挤一挤。”
庄夏菱赶紧道谢,有个地方住总是好的。
“这屋子暖和,就让她先在这里睡吧。”诺日勒找来一大抱干草,铺了一块地方,靠近炉子,确实很暖。
安顿好庄冬雪,庄夏菱跟着诺日勒去了隔壁的蒙古包,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
蒙古包里很简陋,正中央有个在烧火的炉子,火一点儿也不旺,炉子上放着一个已经烧得黑漆漆的水壶,再就是两张木板子搭的床,连床像样的褥子都没有。
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女孩坐在其中一张床板上,缩在唯一一床黑黢黢的羊皮被子里,瑟瑟发抖,冻得鼻涕直流。
“这是我女儿,她叫其其格。”
诺日勒从床底下翻出来一个铁皮奶粉罐子,里面就只有见底的奶粉了。
“没有鲜奶了,我用奶粉给你们煮一些奶茶,你们别嫌弃。”
其其格忍不住舔了舔嘴巴,但很懂事的将头低下了,并没有张嘴说要喝。
庄夏菱实在是看不下去,摁住诺日勒的手说:“我们家人都不喝奶粉,你留着吧,要不,我们也不过来住了……”
她想好了,干脆就在那边仓库里坚持一晚上算了,这边的牧民看起来日子也不怎么样。
诺日勒拽住庄夏菱:“不行,你们要来住,晚上特别冷,零下三十度不是闹着玩的,不烧柴的屋子会冻死人的。”
“零下三十度?”庄夏菱以为自己听错了,上海的冬天就是再冷,零度就了不起了。
零下三十度是什么概念?她们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都没用吧?
“可这里的床不够……”庄夏菱发愁地看着那不太结实的床板。
诺日勒说:“你放心,我去乌兰那里睡,我弟弟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都在那边,还有两只大狗,不会冷,你的小妹妹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也会好好照顾她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马蹄的声音,诺日勒迎出去,碰到了回来的苏和。
寒风卷着碎雪,苏和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股凛冽的雪气,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已如草原上的白桦,挺拔而有韧劲。
骑马雪夜狂奔,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和脖颈都冻得泛红,颧骨处甚至有些皲裂,可皮肤下的血气和青年独有的蓬勃生命力却掩不住,像雪原下烧着的炭火,又热又野。
“阿姐,我……没找到游医,乌兰怎么样了?”
苏和攥紧马鞭,他闻到血腥味儿了,他对这味道一向敏感。
那个不好的念头就困在心头,他想又不敢想。
诺日勒兴奋地握住苏和骨节分明的手,大声说:“弟弟,别担心!乌兰没事了,城里来的小姐救了它,它生了一匹纯黑色的小马驹。”
听到阿姐的话,苏和眼睛立刻亮了,要冲回蒙古包看乌兰,被诺日勒拽住了。
“苏和,有件更重要的事,你要先去做,将恩人家人接过来。”诺日勒指着远处亮灯的房子。
苏和用最快的速度送完人,没和姐姐打招呼,栓好马就跑回了乌兰所在的蒙古包。
“乌兰!我回来了!”苏和掀开毡帘,一眼就看到了小马驹。
它站在母亲身边,毛色纯黑,初见人世的眼睛清亮又懵懂。
它妈妈是正宗的蒙古马,它爸爸是罕见的温血马,它的样子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又占据了它们各自的优点,有着温血马俊朗的体态,亦有着蒙古马特有的力量。
“好小子,你想叫什么名字?阿尔斯楞还是额尔德尼?你说呢,乌兰?”
苏和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炒黄豆,正打算犒劳“乌兰”,但右手瞬间按向腰间匕首。
常年在边境执行任务,他对异常和危险相当敏感,乌兰身后稻草里有东西。
难不成是苏修特务?谁这么胆大,竟躲到这里来了?
苏和匕首出鞘,伏低身子,谨慎向前移动,不管对方有什么动作,他都确信能一刀抹断那家伙的颈动脉。
他前些日子才在边境抓住了三个苏修,他们高大又强壮,像熊一样,喜欢主动出击,可面前这人并没有扑过来,反而是,翻了个身?
苏和打算先下手为强,攥着匕首移过去,举手就要出招,但当看清那人的脸时,生生刹住——
竟,是个姑娘?
关键,还穿着姐姐结婚的衣服?
她好像根本就没感觉到身边的危险,睡得很沉,脑袋都埋到稻草里了也不自知,可能是怕冷,身体紧紧地贴在乌兰身上。
“就是她救了乌兰。”诺日勒拎着一壶热水进来了,瞄了一眼苏和手里的匕首赶紧说,“你这是做什么?要对恩人动手么?快把刀收起来,这里又不是边境,别吓着她。”
苏和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庄冬雪又看向姐姐:“她救了乌兰?”
这么瘦小的女孩,救了比她体型大得多的乌兰?
苏和仔细盯着庄冬雪看了看,想起来了,她是他抱上车的,之前她裹得严严实实,他还以为是个小孩子,他就说怎么刚才接送一圈不见她。
诺日勒将给乌兰接生的经过很详细的对苏和讲了一遍,最后不停感谢长生天。
“一定是长生天将她送来的。”
诺日勒倒了盆热水,湿了布帮庄冬雪擦手臂上没清洗干净的血迹。
乌兰回头闻闻庄冬雪的头发,温热的鼻息让她很痒,翻个身子微睁开眼,看到是诺日勒在帮自己擦手,笑着嘟哝了句谢谢。
“多可爱的姑娘,像只刚出生的小羊羔。”诺日勒温和低沉的声音就像摇篮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晚安了,小姐姐。”庄冬雪喃喃笑笑,转头又睡着了。
诺日勒忍不住笑,将庄冬雪发间的稻草摘了摘,转头看向因为庄冬雪醒而躲远了一些的苏和。
“听她姐姐说,她们是从上海来的知青,一路上这姑娘都在生病,她刚才是硬撑着病在帮乌兰生小马,忙了好几个小时,肯定是累了,让她好好睡吧。”
知青。苏和拧眉,他讨厌这个称呼。
阿爸病重时被知青打断了腿,二黄被知青戳瞎了眼,就连他家也是被知青反复抄了好几遍的。
早知道她们是知青,他就不会心软载她们。
但那样,乌兰和小马也就活不下来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们不是坏人,尤其是这位小姐,一看就是良善的人。”诺日勒拍了拍苏和的肩膀,“阿爸说过,不要用坏人的错误惩罚好人。”
苏和不说话。
诺日勒知道,弟弟虽帮兵团做事,心里却压着不表现出来的怒火,他保护的只是作为家的草原,仅此而已。
“你也睡吧,明天看看她们有什么需要,能帮忙就帮忙。”
苏和借着给庄冬雪擦手的热水洗了把脸,回到乌兰身边坐下,视线落在庄冬雪身上。
也好,就算是还她们个人情,大不了送她们去要去的地方。
小马驹已经开始淘气了,因为苏和身上有它妈妈的味道,它跌跌撞撞拱进他怀里,鼻子蹭开他皮袍的前襟,嚼他的衣领。
“你这小家伙,比你妈妈小时候还淘气。”苏和笑着摸摸小马的鼻梁。
乌兰起身去寻水喝,庄冬雪失了依靠和热源,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睛。
她面前不知道何时坐了个男人,侧脸被长发遮着,麦色的下颌线条很是硬朗,绷紧的锁骨上有道很深的疤,未擦干的水珠顺着喉结蔓过那道疤,滑进衣领深处。
庄冬雪睡意散了一些,揉揉眼睛想看更清楚,乌兰正好回来卧下,挡住了她的视线。
眼皮疯狂打架,庄冬雪也顾不得那么多,继续和周公下棋去了。
苏和有些酸地拍拍小马驹的鼻梁,望着庄冬雪小声说:“你瞧,你妈妈倒是愿意让她贴着。”
小马驹不老实,绕着妈妈踱来踱去,踩到了庄冬雪皮袍子的后襟。
苏和将它带开之后一回头,愣住。
她被踩得露出了脖颈和小片肩胛,淡青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像他猎过的小鹿幼崽的耳朵。
夜风从毡顶缝隙钻进来,苏和解袍带的动作比思绪快,带着体温的皮袍盖住庄冬雪时,他掌心残留的青丝触感比马鞍下的丝绸更软。
乌兰伸长脖子舔他手腕,粗糙的舌头卷过他的手心,探寻着燕麦遗留的气息,热气喷在他青筋隆起的小臂上,终是惹笑了他。
“你这叛徒。“他低声用蒙语笑骂,喉结无意识地滚动,摸了一把麦粒给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