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冬雪以为就是去牧民家检查下羊羔的病情,结果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仓库和知青办公室门前黑压压地聚集了四五十号牧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不安地躁动着,推搡着,嘶吼、质问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浪潮。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十来个身着军装的兵团战士,他们背靠着紧闭的办公室木门,组成一道单薄却坚定的人墙,木门后面,躲着几个引发这场风暴的人。
“唉,看来是政策落实的座谈会又谈崩了。”黄主任望着这混乱的场面,重重叹了口气,紧跟在许团长身后,朝着冲突的中心快步走去。
“许团长来了!”有人眼尖,喊了一声。
这声呼喊像是一道无形的命令,让汹涌的人群稍稍停滞了一瞬。
一些挥舞到半空、几乎要砸在战士头上的拳头,犹豫着收了回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窄路,一位老牧民走了出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许团长,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颤抖:“许团长!你来得正好!他们说……说要把我们牧民最后这点自留畜,统统没收!是不是真的?!”
许团长站定,目光沉稳地扫过一张张愤怒的面孔,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大家先冷静!这只是个提议,还在商量阶段,没有最终定论!”
“凭什么要没收?!”人群后面一个壮年牧民猛地推开前面的人,涨红着脸怒吼,“我们给公社养牛养羊,一工分都没多拿!凭什么连我们自己养的牛羊也要抢走?!”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戴着眼镜、脸色铁青的年轻知青探出头来,声音尖利地反驳:“你们还有脸说?!你们把自己的自留畜喂得膘肥体壮!公社的牛羊呢?瘦得皮包骨头!这次闹疫病,上报损失的时候,你们口口声声死的全是公社的羊!可到了分牧草、领补贴的时候,你们比谁都积极!有损失了,倒是一点都不肯担着!”
“放屁!我们没撒谎!”
“那是天灾!能怪我们吗?”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懂什么放牧!”
“不能没收自留畜!”
知青的话如同火上浇油,刚刚稍缓的气氛瞬间爆炸!牧民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人群猛地向前涌去,推搡更加剧烈,眼看就要冲破战士的防线!
“回去!”许团长一声低喝,反应快如闪电,一个箭步冲到办公室门口,大手抓住那探头的知青肩膀,毫不留情地将他猛地推搡回去,随即“砰”地一声巨响,重重关上了那扇惹祸的木门!
门板撞击门框的震动,让离得近的几个战士都晃了晃。
“老乡们,听我说!”
牧民根本不听,已经对战士们动手了,庄冬雪看到有些年轻牧民甚至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
她算是明白苏和为什么对她说这番话了,乌力吉的阿爸虽然脾气爆,但也远不如四队这些牧民,这是直接集体闹事啊!
“征用我们的牧场种地,还在牧场挖防空洞!是你们毁了草场! ”
“对!帮你们养羊又养牛!给你们吃肉又喝奶!结果没良心的狗东西乱给人定什么牧主身份,乱抄家!”
“现在连我们的牛羊也要抢走!你们才是强盗!才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战士里有脾气爆的,眼见着就有点压不住了。
许团长霍然转身,面向群情激愤的牧民,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扎在雪地里,军帽下的眼神锐利如刀,用足以盖过所有喧嚣的声音怒吼:“全体战士听令!立正——!”
“唰!”十来个战士瞬间挺直腰背,脚跟并拢,立正站好。
知晓解放军军纪的牧民是十分敬佩和信任他们的,尤其是这样打不还口,以德报怨,他们的怒火才没有再升级。
许团长再次开口:“牧民乡亲们!都听我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羔羊!是那些正在圈里成片倒下的羔羊!是这场要命的疫病!”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远处被风雪笼罩的蒙古包群落:“你们的家中,不管是公社的财产,还是自留畜!死了,都是白花花的损失!都是灾难!”
人群中传来悲愤的低吼:“控制不住啊!小羊羔太弱了,这场该死的雪又这么大……”
“谁说控制不住!”
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气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向站在许团长身后那格外瘦小的姑娘身上。
“我已经成功控制住了一户牧民家里的疫情!”庄冬雪迎着无数道怀疑和惊愕的目光,提高声音,字字清晰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耗着,不如立刻带我们去看看,越早救治,羔羊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别信她!”人群中猛地炸开一个尖利的声音,充满了不信任,“她不是兵团的!肯定也跟里面那群黑心肝的知青一样,就是想拖延时间,糊弄我们!”
这声煽动如同火星溅入油锅!刚刚被按捺下去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
人群再次骚动,愤怒的目光像刀子般射向庄冬雪。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敌意和随时可能失控的牧民们,庄冬雪脸色瞬间发白,心脏狂跳——这些人若真冲过来,一人一脚,她都能被踩进土里活埋了。
千钧一发之际,高大的身影山岳般挡在了她面前。
许团长目光如电,冷冷扫过躁动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是庄医生!是组织上派来支援我们呼兰盟的兽医专家!”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愿意让庄医生去家里看看羊羔的,站到我身边来!”
短暂的死寂。
牧民们互相张望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这么年轻的女娃子,皮肤苍白,又瘦又小,是兽医?谁信?
最终,只有五六个身影犹犹豫豫地从人群中挪了出来,其中两个还被身后的人拽回去了。
许团长不再等待,果断下令:“小庄,你跟黄主任立刻去这几户家里查看情况!老黄,带上两个战士,务必保证庄医生的安全!”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黄主任和点到的战士,那眼神里是沉甸甸的托付。
黄主任立刻应声,拉了庄冬雪一把:“庄同志,跟我走!”
两个战士牵马过来,护着他们,跟随愿意接受庄冬雪帮助的牧民离开。
……
情况比庄冬雪想得还要严重。
因为隔离不及时,也没有任何预防措施,第一户牧民家里的羊羔就已经全部中招。
她到的时候,羊羔已经死了六只,尸体就堆在羊圈边上,还有几只羊羔已经吐血沫了,这是肺部感染很严重的状态。
庄冬雪心揪着,也没有时间思考别的,立刻安排建立隔离羊圈,她也顾不得会被母羊顶,跟着一个战士进羊圈就开始抓小羊,判断完轻症重症,再配药,安排环境消毒。
牧民完全不理解她到底要做什么,半配合半不配合,让救治隔离工作进行的很不顺利。
直到庄冬雪累得快趴下了,第一户牧民家才全部弄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就这还不包括叮嘱他们如何给小羊羔保暖,如何定时喂奶喂药,最闹心的是,他们和额尔登大叔一样,坚决不同意把死羊的尸体烧了,非要挖坑埋。
最终还是黄主任硬将死羊带走才作罢。
绝望,是有一股子绝望在心头的。
这种绝望不是源自于对疫病的无可奈何,而是对牧民的反应态度。
庄冬雪其实更希望所有的牧民都能在她做事的时候来学习和帮助,这样牧民们也能尽快回去建立自家的隔离羊圈,不然单靠她一人,将整个四队所有的羊都隔离起来时,肯定已经有一些本不该死的小羊死光了。
但是,现实如此,她根本抵抗和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