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意更浓。
庄冬雪刚在第二户牧民家的羊圈里忙活开，许团长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裹着厚布的小壶，壶嘴正丝丝冒着白气。
“庄同志，歇会儿，垫垫肚子。”许团长声音沉稳，将温热的羊奶壶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黄主任带人去焚烧病羊尸体了，后面需要什么，你只管说。”
他带来的几个战士手脚麻利地帮牧民家搭着隔离棚。
庄冬雪接过羊奶，道了声谢，目光扫过战士们，心头一紧——其中几个年轻战士的脖颈上，赫然留着几道新鲜的血痕，皮肉微微翻卷，显然是刚才混乱中牧民反抗留下的印记。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疲惫感又沉了几分。
“许团长，”庄冬雪声音带着沙哑，强打精神，“生石灰水必须尽快准备好，所有未感染的羊都要进行预防性消毒。还有，这一家大羊的情况不容乐观……刚才检查，我发现这家也有几头母羊便血了。”
庄冬雪顿了顿，语气沉重道：“我担心……是羊肠毒血症。”
仅仅半天高强度的工作，她已经感到头晕眼花，四肢发软。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差了，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透支健康。
“必须尽快摸清所有牧民家羊群的状况。羊羔肺病加上潜在的羊肠毒血症，如果两病并发，别说小羊，恐怕连大羊都难保！可是……”
庄冬雪望向棚外沉沉的夜色，无奈地叹了口气：“牧民们抵触情绪太大，不愿意配合检查，要是能把他们都叫过来一起说明，隔离效率就会大大提升。”
许团长面色骤然一冷，眼神锐利如刀锋。沉默片刻后，他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只管做你该做的，治病救羊。其他的，交给我。”
军人特有的承诺，仿佛磐石般坚定。
许团长走后，庄冬雪点点头，心头稍安，刚想再喝口热奶暖暖身子，外面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和激烈的争吵声，瞬间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庄冬雪心头一跳，放下奶壶冲出羊圈。
火光映照下，第一户牧民家的额吉正带着她那个壮实的儿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老额吉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她浑浊的眼睛像燃着两簇火苗，死死盯住庄冬雪，几步冲到庄冬雪面前，像头被激怒的母狮，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揪住庄冬雪的衣领，狠狠一拽。
“都是你，你这害人的瘟神！”老额吉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庄冬雪脸上，声音嘶哑凄厉，“就是你，非逼着灌什么鬼水，你看，羊羔本来还好好的，现在……现在都吐血了！”
她粗暴地把怀里那只虚弱的小羊羔往庄冬雪眼前一递，羊羔嘴角果然挂着一点暗红的血沫。
“大娘，您先松手。”庄冬雪被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一边挣扎一边急解释，“生石灰水有刺激性，个别羊喝了可能会造成食道轻微损伤出血，这不要紧的，不是发病！您……”
“放屁，你骗人！”老额吉根本听不进去，悲愤交加，猛地用力一推。
庄冬雪猝不及防，脚下被羊圈边的石块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左手腕在撑地时狠狠扭了一下，剧痛难忍，更糟糕的是，掌心不偏不倚按在了一块锋利的碎石片上，温热的液体立刻涌出，濡湿了冰冷的泥土。
委屈、愤怒、身体的剧痛瞬间交织在一起，冲得庄冬雪眼前发黑。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声痛呼溢出喉咙。
“我就不该信你，你这个骗子！”老额吉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你说隔离能救羊，可羊圈里的羊羔还是一只接一只地死，你还让把羊羔都烧了，这年头粮食多金贵？有些羊收拾收拾明明还能吃……就算不能吃，埋进土里也能滋养草原！”
“你……你就是成心来祸害我们草原的，是瘟神！”
听到这边的动静，几个搭棚的战士立刻扔下工具冲了过来，迅速而强硬地将情绪失控的老额吉和她试图上前的儿子隔开，护在庄冬雪身前。
庄冬雪半躺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
那股憋屈感像块巨石压在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反驳，想解释清楚隔离的必要性、焚烧病体的科学性……可酸涩的热浪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断了线般滚落，砸在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背上。
不是因为软弱，而是那种不被理解的巨大委屈和付出被践踏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即便如此，她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狠狠抹掉糊住视线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哽咽压了回去。
她撑着战士伸来的手站起来，顾不上还在流血刺痛的手心和剧痛的手腕，踉跄着走到被战士挡住的，依旧抱着羊羔哭骂的老额吉面前。
“大娘，”庄冬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和坚持，“让我看看它。”
不等对方反应，她已快速但仔细地检查了那只小羊的口腔和状态。
“它没事，就是食道被伤了，不是发病。”她抬起头，直视着老额吉愤怒而悲伤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您得回去，回去守着那些隔离的羊羔，必须做好保暖，尤其是晚上，一点风都不能透，重症的小羊我已经喂了药，剩下的要看它们的命够不够硬。”
庄冬雪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但我向您保证，那些轻症的，只要隔离得好，消毒到位，就一定能慢慢好起来，一定会！”
她指向身后的羊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这一家的大羊很可能染了羊肠毒血症，非常危险，你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万一交叉感染，你们家剩下的羊也全完了！快回去！”
她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因为急切和用力而微微嘶哑，兵团的战士们也在一旁帮腔劝说，奈何老额吉根本就听不进去。
混乱和僵持中，有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棚口， 带着一身寒夜的凛冽气息， 在老额吉还想继续发难时，挡在了庄冬雪面前。
庄冬雪微一怔，那股荒野的味道 令她安心 。
苏和，他居然来了？
苏和紧攥着马鞭，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膛微微起伏，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开始与老额吉和她儿子交谈。
起初，老额吉和她儿子脸上写满了怀疑和抵触，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似要反驳。
但听到苏和讲述庄冬雪是如何拯救乌兰，又如何帮助乌力吉家成功控制疫情后，那母子俩脸上的愤怒和固执像被风吹的浓云，动摇起来。
最终，他们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些，带着一种将信将疑的复杂神色，意味不明地看了被苏和挡在身后的庄冬雪一眼，没再言语，抱着小羊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苏和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庄冬雪身上。
庄冬雪狼狈地站在那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你……”庄冬雪嗓子哑哑地，一开口就听苏和接话，“你们刚走我就出发了，六十多公里，我骑马跑了快五个小时。”
庄冬雪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狼狈的视线。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里乱套的？想问他路上危不危险？想问……
脑子里乱糟糟的，手腕和掌心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庄冬雪一时语塞，想不起自己到底要先问什么了。
“让你跟着许团长，怎么不听呢！” 苏和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责备，更深处却是压不住的关切和一丝后怕。
他本想将怀里揣着的，尚带体温的奶疙瘩塞给她，伸手去抓她的左手腕。
“嘶——！” 钻心的疼痛让庄冬雪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脸色更白了几分。
苏和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他的目光立刻锁住她受伤的手，当看清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翻卷的皮肉时，他呼吸都窒了一瞬，眼神里的风暴更盛。
“苏和，你先别管我这里！” 庄冬雪强忍着痛楚，声音急促地打断他可能的追问，“许团长去动员其他牧民了，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肯定是不顺利，你快去帮帮他，四队这边的情况比我想的更糟，羊肠毒血症可能已经扩散了，拖不得，每一分钟都很重要！”
她急切地说着，眼神里纯粹是对疫情蔓延的焦灼，完全忘了自己。
“庄冬雪，你不疼么？”苏和摁住了庄冬雪的肩膀，强迫她冷静下来。
“疼，但就是小伤，没事的。”庄冬雪仰头看着他，“你放心，我忍得住。”
“先把手伤处理一下。”苏和拉着庄冬雪回了蒙古包，牧民家也没什么药品纱布，只能用酒清理了一下伤口，找了干净的布条缠住。
“你快去吧，我还得去把剩余的羊羔检查完，灌药，我等你们回来。”庄冬雪催促完苏和，二话不说，又钻回羊圈了。
苏和知道，他拿她没办法，与其让她担忧，还不如按她说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