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正低头喝药,看见姜爱国走过来,端着碗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
“王大爷,今儿个怎么人这么少?”姜爱国站定,声音平常地问。
王大爷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眼睛朝旁边扫了扫,才含糊地说:“啊……可能……可能是大家伙儿的病都好了吧……”
姜爱国看着王大爷躲闪的眼神,没再问,点了点头。他走到另一个角落,李家婶子坐在那儿。
李婶子平时嗓门亮,今天却一声不吭,闷头喝药。
“李婶子,药喝着咋样?”姜爱国问。
李婶子猛地抬头,手里的碗晃了一下,药汤差点洒出来。
“啊……好……挺好的……”她眼神有点慌,说完赶紧低下头,几大口就把碗里的汤喝完了,放下碗就想走。
姜爱国没留她,转身回到了药锅旁。张伯站在一边,也没说话。
一直到日头快要偏西,那锅汤药还剩下一大半。
最后来的是村西头的赵老三,他咳嗽有段日子了,前些天都是按时来的。
今天他过来,先左右看了看,才走到锅边。
姜爱国给他舀了一碗。他接过碗,没像以前那样站着喝,端着碗走到墙根底下,慢慢喝着。
姜爱国看着他的背影。
等赵老三喝完,把空碗递回来的时候,姜爱国开口了。
“老三叔。”
赵老三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转过身,脸上挤出个笑:“爱……爱国啊。”
“叔,跟我说句实话,”姜爱国看着他的眼睛,“是不是有人说我这汤药有问题?”
赵老三脸上的肉抽动一下,眼神往地上瞟,嘴里支吾着:“没……没有的事……谁……谁乱说……”
姜爱国往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声音放低:“老三叔,你跟我爹以前处得不错。到底咋回事?你要是不说,我就挨家挨户去问。”
赵老三搓着手,看看四周确实没人了,才把姜爱国往墙角拉了拉,声音压得特别低:
“爱国啊,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叔,你说。”
“就……就是这两天,村里……村里有话……”赵老三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瞟着外面,“说……说你这汤药……喝了……喝了不管用,还……还可能把人喝出毛病……”
姜爱国的眉毛动了一下,脸上看不出什么。
“还说啥了?”
“还……还说你用的都是些便宜的烂草根、没人要的叶子,糊弄人……说你……说你现在不要钱,就是图个好听,等大家都离不开你这药了……以后……以后就要收钱,收老鼻子钱了……”
赵老三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快埋到胸口,“爱国啊,叔……叔不信这话,你不是那样的人……可……可村里人……你也知道……话传来传去就变样了……不少人……不少人心里犯嘀咕……就不敢来了……”
姜爱国没说话,手指头在衣角上捻了捻。
“是谁在传?”姜爱国问,声音还是那样平。
赵老三赶紧摆手:“这……这我哪知道啊!就是……就是听人私下里嘀咕……谁头一个说的,真不晓得……”
“行,我知道了。谢你了,老三叔。”姜爱国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赵老三松了口气,忙说:“爱国,你……你可千万别说是我漏的……”
“放心吧,叔。”
赵老三点点头,弓着腰,揣着手,快步走了。
姜爱国站在墙角,看着赵老三的背影消失在黄昏里。
他走回药锅边,用木勺舀起锅底的药渣,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草药味还是那个味。
他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药铺门口。
第二天,姜爱国还是照常熬了药汤。
来的人只有两三个,都是村里上了年纪、跟他家熟络的。他们端着碗,眼神躲躲闪闪的,喝完药放下碗就赶紧走了,一句话不多说。
姜爱国把药分给他们,剩下的等凉了,提着桶默默倒在了屋后的土沟里。
接下来的几天,姜爱国没再进山。天亮了,他就跟着队里的人下地干活。
在地头歇气的时候,他不像以前那样一个人待着,会跟旁边的人说话。
“二愣子叔,你家那头老黄牛看着蔫蔫的,咋了?”他帮着二愣子叔把一捆稻草放到牛车上。
“咳,天一冷就咳嗽,喂了点草药,也不顶事。”二愣子叔叹了口气。
“喂的啥草药?我以前跟我爷学过点皮毛,说不定听过。”姜爱国问。
“就是……就是山上常找的那几样……”二愣子叔手里的草绳搓了搓,眼睛看向牛屁股那边。
姜爱国“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弯腰拿起地上的锄头,刨起了地。
他又走到几个坐在田埂上纳鞋底的妇女旁边。
“嫂子们歇着呢?今年这麦种看着饱满。”
“是啊,就盼着明年收成好点。”一个年纪大点的嫂子抬起头,回了一句。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媳妇,针线停了下,拿胳膊肘碰了碰她婆婆,嘴凑到耳边:“娘,你看,爱国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她婆婆眼睛一横,胳膊往后一撞,打断了她的话。
姜爱国像是没留意这边,接着刚才的话头说:“看这天,再旱几天,就得挑水浇地了。”
几天下来,他跟村里不少人都搭了话。没人提药汤的事,但说话时那躲躲闪闪的眼神,还有话说一半就停住的样子,都透着不对劲。
有几个人被问急了,支支吾吾说是“听人说的”,那“人”是谁,说不清,只说不常在村里走动。
这天,姜爱国没去上工。
张蓉淑看他换了身干净衣裳,正在穿鞋,问:“爱国,你这是要去哪?今天不去地里了?”
“娘,我去趟镇上,买点东西。”姜爱国系好鞋带站起身,“工分……先不挣了。”
姜爱国没多说,拉开门走了出去,朝着镇子的方向去了。
到了镇上,姜爱国没去供销社,也没去粮站,绕到了镇子东头。
那边有几家铺子,其中一家铺子门口挂着块颜色发白的木头牌子,上面用墨写着三个字“刘记药铺”,字写得歪歪扭扭。
铺子门开着,里面暗沉沉的。
一个穿着灰布褂子、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眼睛骨碌碌转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柜台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他脸上有些坑洼的麻子印。
姜爱国站在街对面,隔着条土路,看着那家药铺。
铺子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小半天,也没见一个人进去买药。
柜台后的刘麻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直胳膊抻了个懒腰。
姜爱国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站着。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两个穿着破棉袄、缩着脖子、看着吊儿郎当的男人,左右看了看,走进了刘记药铺。
柜台后的刘麻子立刻直起身子,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地把那两个人往铺子里间让。
让进去前,刘麻子还探出半个身子朝街上左右瞅了瞅,才快步缩回去,里间的布帘子晃了晃,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