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绞在一起。
“新娘子抬头让婶子看看！”一个嗓门大的女人笑着喊。
江书瑶头埋得更低了。
姜爱国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屋外的人。姜大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脸上油光光的，不住地给来客让烟、递瓜子：“吃！都吃！别客气！”
姜卫国端着水碗，眼神往里屋那边瞟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来，手里的碗晃了晃，水洒出来一点。
江书瑶被旁边的人推了一下，才微微抬了下头，露出一双眼睛，很快又垂了下去，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姜爱国在院子角落找了个矮凳坐下，看着桌上的人，又看看忙着端酒的姜大山。
他爹姜大柱坐在堂屋门口的板凳上，一条腿伸着不方便动，看着院子里闹哄哄的人，嘴角向上咧着。
张荣淑拿着水壶，在院子和灶房之间走动，给桌上的人添热水。
院门口这时走进来两个人。男的穿着的确良白衬衫，头发用头油梳得整齐。
女的穿着碎花布衬衣，梳两条辫子，脸皮比村里姑娘白。
是知青孙涛和白静。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村里年轻人先找地方坐了。孙涛和白静站在院子中间。
“哟，姜家办喜事？人不少嘛。”孙涛抬着下巴说，声音不高不低，院里不少人听见了。
有认识的村民喊：“孙知青，白知青，来了！快找地方坐，喝碗水！”
白静没动，眼睛扫过桌上的土豆丝和萝卜干，嘴角往下撇了一下。
孙涛没理会招呼，走到姜大柱跟前，低头看看他那条伸着的腿，发出“啧啧”两声：“姜大叔，这腿看着还是不行啊？我看去队里上工也费劲吧？挣不到工分，家里吃饭都成问题，我看不如就在家待着。”
他这话一说，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
几个人停下筷子，朝门口看。
姜大柱嘴角的弧度没了，脸绷紧了，捏着旱烟杆的手指头用力，指节发白。
张荣淑端着水壶刚走到桌边，听到这话，步子停了，手里的水壶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退了些。
白静在旁边接话，声音有点尖：“孙涛说得对。姜大叔你身子不好就该歇着，省得干不动活还拖累家里人。有些人就是不想干活，装病，工分少了就说年景不好。”
这话更难听了。
姜大柱气得手都抖了，张荣淑眼圈发红，想说什么又顾忌着场合。
姜大山也听到了，脸上的喜色褪去，尴尬地站在那里。
姜爱国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身，慢慢走到孙涛和白静面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冷。
“孙知青，白知青，来吃喜酒就是客。不过，我爹的腿脚，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孙涛斜眼看他：“怎么？姜爱国，我说的不对？你爹这腿，一天能挣几个工分？年底分粮的时候，不还是拖累大家？”
姜爱国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工分多少，是我们自家的事。倒是孙知青你，听说你做会计的，手脚挺‘利索’啊，账目做得也‘漂亮’，将来肯定有大前途。”
他特意提高声音， “利索”和“漂亮”说得特别重。
孙涛脸上的颜色变了点，眼睛里闪了一下，躲躲闪闪的。
他之前做会计那点事，虽然官复原职了， 但让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点慌。
白静看孙涛不吭声，马上尖着嗓子喊，“姜爱国，你少阴阳怪气！孙涛一心为公，你呢，一个乡下人，懂什么？我看你爹就是装病，跟你一样，懒骨头！”
她又对着周围的人说，“大家说是不是？有的人就是想偷懒，还见不得别人好！”
姜爱国看着白静，她脸都气变形了。
他声音还是平平的， 但是有点冷，“白知青，城里来的文化人，说的话真不一样。东家长西家短，造谣没影的事也能说得像真的一样，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你！”白静脸涨红了，“你敢笑话我？”
姜爱国说，“那可没有。不过， 说闲话， 乱说八道， 这事跟你挺配的。我看你俩别分开了，一个手脚‘利索’，一个嘴巴‘厉害’，放一块，正好一对。”
“姜爱国！你想找事是不是！”孙涛火了，脸都红了。
白静更生气， 快要炸了。
她最烦别人说她嘴碎， 现在这么多人看着，被一个乡下人笑话。
她猛地抬起手， 一把掀了旁边的桌子！
“哗啦——哐当！”
桌子上的碗、盘子、土豆丝、萝卜干、野菜汤，全翻了，汤汤水水和着土， 脏兮兮的。
那碗白菜粉条也扣在地上，几块肥肉滚在泥里。
院子里一下没声音了。
大家都愣住了，看着地上的东西， 看着那几块肉，眼睛都红了。
现在，粮食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桌子菜，再简单， 也是不少人家好几天的吃的！ 就这么没了！
“败家玩意！”
“作孽啊！这得多少粮食！”
“城里人就了不起啊？就能糟蹋东西？”
“太过分了！”
大家火气上来了， 都开始骂。
姜大山气得发抖，指着白静，“你、你这个女的！你……”
江书瑶也把红盖头掀了，看着地上，脸白白的。
孙涛也没想到白静会掀桌子， 看大家生气了，也慌了，拉白静，“你、你干什么！”
白静被大家看得害怕， 嘴上还硬，“我、我就是看不过他！他骂人！”
“骂人就能糟蹋粮食了？”一个老大爷生气地问，“这可是救命的粮食！”
姜爱国站在那，冷冷的看白静和孙涛，他们被大家围着，脸都白了， 还想狡辩。
他没再说话。
不用说了。
糟蹋粮食， 现在这个时候，比骂人厉害多了。
这两个人， 把自己放到大家对面了。
他看着地上脏了的菜， 又看看白静害怕的脸。
他慢慢走回屋门口，扶起姜大柱，他气得发抖。
“爹，没事。跟他们生气， 脏了咱们自己。”
姜大柱看儿子， 他脸上挺平静的， 心里的火小了点。
院子里， 骂孙涛和白静的声音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