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水桶边，姜秀眉正费劲地搓洗着一家人的衣裳。
水桶的水凉，她的手冻得有点红，时不时停下来哈口气，再甩甩手。
盆里的水浑浊，带着皂角的沫子。
张蓉淑端着簸箕从屋里出来晾晒干菜，看见闺女的样子，走过去说：“秀眉，要不拿到河边去洗？那儿水活泛些，还有石头给你捶。”
姜秀眉摇摇头，小声说：“娘，就在家洗吧，井水也挺好。”她没抬头，手里的动作更快了些。
姜爱国走到秀眉身边，拿起旁边的空桶：“我再给你打点水。”
“哥，够了，快洗完了。”姜秀眉说。
姜爱国没说话，放下水桶，看着妹妹低下的头，又想起上次在河边，要不是那个叫王格的知青正好路过，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那件事之后，光顾着药铺和刘麻子的事，还没正经去谢过人家。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人情得还。
“娘，”姜爱国转头对张蓉淑说，“家里鸡蛋还有多少？”
张蓉淑正在簸箕里翻着萝卜干，闻言回道：“还有十来个吧，咋了？留着给你们补身子呢。”
“拿六个出来，我包一下。”姜爱国说。
“拿鸡蛋干啥去？”张蓉淑问。
“我有事要谢人家。”姜爱国解释道。
姜秀眉在旁边听着，搓衣服的手慢了下来，她低着头，小声说：“哥……我也……我也想去……”
姜爱国看了她一眼。
姜秀眉“嗯”了一声，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擦干，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姜爱国进了灶房，从墙角挂着的草窝里小心地摸出八个鸡蛋。
鸡蛋是土鸡蛋，个头不大，蛋壳颜色深浅不一。
他找了些干净的稻草，垫在一个小布袋里，把鸡蛋一个一个稳稳地放进去，扎紧了袋口。
等他弄好，姜秀眉也出来了。
她换了件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头发也重新梳过，在脑后扎成一条辫子，辫梢用红头绳系着。
“走吧。”姜爱国拎起布袋。
姜秀眉跟在他后面，两只手紧张地捏着衣角。
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往村东头的知青点走去。
秋天的田埂路有些干硬，踩上去沙沙作响。
路两边的稻田只剩下割过的茬子，光秃秃的。远处的山坡上，树叶子黄的黄，红的红，颜色杂得很。
姜秀眉一直低着脑袋，眼睛瞅着自己的鞋尖往前走，偶尔才很快地抬起头，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哥哥，他后背看着挺宽的。
知青点在村子东头，离村里人家住的地方隔着一段路，是几间没人住的旧屋子改的。
快走到门口了，能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还有笑声，说话的调子有点怪，不是本地话。
姜爱国走到院门口，门开着，他停住脚，朝着院子里问了一声：“有人吗？王格同志在不在？”
院子里有几个男男女女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旧桌子不知道在说啥。听见门口的声音，几个人都把头转了过来。
一个男青年站了起来，身上穿着件灰色的旧棉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着挺斯文的。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往门口这边走。
“我就是王格，同志，你找我有事？”他看着姜爱国，眼睛里带着点不解。
姜爱国往前走了一步，姜秀眉紧紧跟在他身后，半个身子藏在哥哥后面。
“王格同志，你好。”姜爱国伸出手，王格愣了一下，也伸手握了握。乡下人很少有这样握手的。
“我是姜爱国，金溪村的。这是我妹妹姜秀眉。”姜爱国侧了下身子，让王格能看见后面的姜秀眉。
姜秀眉往前挪了小半步，头垂得更低了。
王格的眼光从姜爱国身上转到他身后半藏着的姜秀眉脸上，停了一秒，他眉毛动了动，点了点头。“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你好，姜秀眉同志。”
姜秀眉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她把头抬起来一点点，飞快地看了王格一下，又赶紧把头低下去，眼睛盯着地面。
“王……王知青……谢……谢你……” 声音特别小，不仔细听都听不清。
王格看看她，又扭头看看姜爱国。“你是她哥哥？”
姜爱国把手里的布袋伸过去：“对，王格同志，拿着。上次河边那事儿，不是你，我妹子她……”
他拿着布袋的手往前送了送。“家里就这点鸡蛋，你收下。”
王格把手往后收，摆着手：“不用不用！那事碰上谁都不能不管！鸡蛋你们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姜爱国拿着布袋的手没收回来，就那么举着：“拿着，应该的。”他看着王格，“你不收，我们这心里不踏实。”
“王格，人家专门送来的，你就收下吧。”
“是啊王格，多难得的鸡蛋。”
旁边的知青们笑着搭腔。
王格看姜爱国手还伸着，又瞅瞅旁边低着头的姜秀眉，这才伸手接了布袋，布袋往下一沉。
“那……我就收下了。真是……谢谢你们了。”他侧身让开门口：“进屋里坐会儿？”
姜爱国摆手：“不了不了，家里还有活。东西送到就成。”
他转头对姜秀眉说：“秀眉，跟王知青说句话。”
姜秀眉又抬起头，目光在王格脸上快快地扫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声音小小的：“王知青，我们走了。”
“啊，好，再见，姜爱国同志，姜秀眉同志。”王格拎着布袋，站在门口。
姜爱国点点头，带着姜秀眉转身往回走。
走出几步远，姜爱国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王格还站在知青点门口，手里拎着布袋看着他们这边。
院子里其他知青已经转头继续说话了。
姜秀眉也悄悄扭过半个头，正好王格也看过来，她头“唰”地转回去，脸颊有点发烫，两只手的手心出了点汗。
回去的路上，兄妹俩都没说话。姜秀眉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脸上的热度好一会儿才退下去。
姜爱国走在前头，脚步没停。
后面几天，姜爱国还是没跟着队里下地挣工分。
家里的粮食还能吃一阵子，药铺送汤的事也顺当了，刘麻子那边没再听说有啥动静。他心里头装着另一件事。
这土坯房住了大半辈子了。就怕连着下大雨，屋顶漏不说，墙根也看着有点悬。
手里现在有几个钱了，得赶紧把房子弄弄，最好是推倒了重新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