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爱国看着围上来的人,没说话,也没动。他等他们嚷嚷完了,才开口,声音听着跟平时一样:“灰要撒匀,离根稍微留点空,别直接堆在嫩苗上。”
他接着说:“豆饼粉是引虫子的,虫子吃了就活不长。量不用太多,薄薄一层就行。”
他说完,看着大伙儿。
有人赶紧问:“就这么撒?”
有人点头:“听明白了,薄薄一层。”
“明白了!这就回去弄!”
“谢了爱国!”
人扭头就往家跑,急着找家伙什,去弄草木灰。刚才还抻着脖子看热闹的姜勺子,也低着头,混在往回走的人堆里,快步溜了,没吱声。
姜何明走过来,手往姜爱国肩膀上拍了拍,嘴巴张了张,才说:“爱国,村里……多亏你了。”
姜爱国“嗯”了一声,点了下头,没说别的,扛起自家的铁锹和筐,往家走。
回到家,灶房里传来拉风箱的声音。锅里冒着热气,一股子野菜玉米味儿飘出来。
“娘,我回来了。”
“哎,”张蓉淑的声音从灶膛后头传出来,“盆里有水,洗把脸,饭快得了。”她探出头,嘴角往上扬着。地里的事她听人说了,说话的调门都松快点。
姜爱国走到院里的水盆边,舀了水,往脸上泼了几下,用搭在旁边的旧布巾擦干。
桌上摆着两碗糊糊,是玉米面掺了野菜煮的,旁边放着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正吃着,门外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跑动声,姜小宝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
“哥!娘!”他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献宝似的从破旧的棉袄兜里掏出几颗用油纸包着的糖。
“看!糖!”
张蓉淑瞅了一眼:“哪来的?又去跟谁瞎跑了?”
“没瞎跑!”姜小宝把糖纸剥开一个,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满脸幸福。“是狗蛋给我的!狗蛋他叔从省城回来了,带了好些好吃的!还有饼干呢!”
他咂咂嘴,好像还在回味:“狗蛋说省城可好了,楼那么高,路那么宽,还有不用走路就能跑的车!”
旁边一直安静吃饭的姜秀梅也抬起头,眼里有点羡慕:“省城……真有那么好吗?”她小声问。
姜爱国看着弟弟妹妹,没说话,低头几口喝完了碗里的糊糊,把碗搁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
他抬头看着他们,说:“以后,哥会带你们去省城。”
张蓉淑放下筷子,摇摇头:“省城?哪是那么好去的?咱乡下人,能吃饱肚子就烧高香了。”
姜爱国没再说话,低头扒拉咸菜疙瘩。
过了些日子,地里的苗看着是精神了点,可家里吃的还是紧巴巴的。
这天,姜爱国去找周大毛。
“大毛,山里有些野果子估摸着熟了,跟我上山一趟不?”
周大毛立马来了精神,放下手里的活儿:“野果子?啥样的?熟了吗?”
“去了就晓得了,能填填肚子。”
两人背上空背篓,手里提溜着砍刀,又朝着后山那方向走。
这次没在山脚下打转,一直往里走,翻过一道山梁子。前头那片山坡,太阳光足足地照着,矮树丛上头,真看见了红的、紫的野果子,有酸枣,还有些圆溜溜的小浆果,瞅着水灵。
周大毛眼睛放光,“嘿!还真有!”他嘴巴咧开老大,把袖子往胳膊肘上一推,伸长了手就去够那些果子。
姜爱国也伸出手摘,手指头专挑那些熟得发软、个头大的捏。他瞅见一种紫黑色的浆果,手指头顿了下,摘下几个。
他拿眼角余光扫了眼正忙着够高处果子的周大毛,手很快地把那几个又大又黑的浆果塞进了自己棉袄里头的口袋,贴着肉放好。
两个人手都没停,忙了大半天,俩人的背篓都装了大半截。
“差不多了,爱国,够村里人分分了。”周大毛抹了把汗。
姜爱国点点头,背起背篓。
两人往山下走,快到村口的时候,周大毛提议:“直接去队长家院子吧,让队长分,省事。”
姜爱国没反对。
到了姜何明家院子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些村民听到风声聚了过来,伸长脖子往背篓里瞅。
姜何明走出来,看到满满两大筐野果,也挺高兴:“辛苦了,爱国,大毛。”
他招呼人把背篓里的果子倒在晒谷场的草席上,准备按人头分。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来:“哎?姜爱国,你自个儿兜里鼓鼓囊囊装的是啥?是不是偷藏了好果子?”
说话的是姜勺子他婆娘,一个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妇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姜爱国的衣兜上。
姜爱国眉头拧了一下,对着那妇人说:“这是给我家小宝留的几个,他嘴馋这个。”
“凭啥你家娃就能单留?这果子是山上的,大家伙儿都有份!要分都得拿出来!”另一个尖嗓子的村民跟着喊。
“对!山是大家的,不是你姜爱国的!摘了东西就得平分!”
“就是!有好东西老想着自家,太独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就起来了,一句比一句难听。
姜小婉挤在人堆里,脸憋得通红,冲出来替姜爱国说话:“爱国哥给小宝留几个果子有啥不对?这果子是他跟大毛哥费老鼻子劲才背回来的!你们哪个去了?”
“死丫头片子一边去!”姜勺子婆娘眼睛一横,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他姜爱国就是个自私鬼!上次麦种的事,谁晓得他有没有把好种藏起来?”
这话一说,好些人又跟着嗡嗡起来。
姜爱国站在那儿,没动弹,也没说话。他看着姜勺子婆娘,又挨个瞅了瞅旁边跟着吵吵的那几个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摊开的草席边上。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了些。
“这果子,是我跟周大毛俩,钻到山里面,累死累活背出来的。”他声音不高,但院子里的人都竖着耳朵听。
他眼神扫过那些伸长脖子的人:“麦种,是我拿东西换的,钱是我自己出的。地里长虫,也是我拿自家的地试了法子,才跟大伙儿说的。”
他停了一下,看着刚才嚷得最响的那几个人:“你们说我自个儿藏东西?”
他没等他们接话,弯下腰,伸手就在草席上把他先前揣兜里那种紫黑色的圆果子又抓了好几把,使劲塞进自己棉袄兜里,那兜子撑得更鼓了。
“行。”他直起身,“这筐里的,谁眼红,谁自个儿去摘。”
他抬起手,朝着黑黢黢的后山方向指了指,说话声硬邦邦的:“山就在那儿,路你们也认得。谁有本事,谁自个儿上山去弄!往后,我姜爱国弄回来的东西,你们也甭惦记!”
院子里一下没声了。刚才还吵翻天的人,这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吭气。
先前帮腔的那几个人,脚底下往后挪了挪,不吱声了。
姜爱国扭头,瞅了一眼还愣在旁边的周大毛:“大毛,走了。”
他看也没看草席上的果子,也没搭理院子里的人,转过身就往外走。
他兜里揣着给小宝留的那把紫黑果子,一步步走得挺稳,朝自家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