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盛泓处处透着诡异,扶苏瞧着他,分明还是她在北山庭中,披着一身儒雅温润皮囊的定州盛氏盛泓……
然而扶苏却总觉得她眼前的盛泓皮囊之下,藏着另外的一道神魂。
扶苏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鱼汤,蓦地,却见盛泓殷切凝视着她。
“云云觉得鱼汤味道如何?”
檀木圆桌,定州盛氏的侯爷夫妇俩人,各占两边。
盛泓敛眸,正襟执扇,眸色温柔和宠溺,
‘卫唤云’,亦是扶苏,双手捧碗取热,垂眸须臾,挑眉朝盛泓故作轻佻笑着打趣:“侯爷该不会打算用鱼汤毒死我吧?”
她可是记得清楚,定州常江之中有一种豚雨,处理不慎,食用鱼肉者极容易中毒,无药可解。
蓦地,盛泓却不辩解,直接盛了一碗鱼汤,一饮而尽,算是给了扶苏的回答。
扶苏心中暗生惊愕,盛泓的确有些不一样,适才他盛鱼汤入碗时,有一瞬的冷厉。
屋中银烛昏黄,明灭光影落在盛泓侧脸,猝不及防地,勾起了扶苏心底深埋了千年的秦子昭模样。
亦或者是,守了她前半生的皇兄秦穆。
若非扶苏还牢牢记得,秦穆已经死在了十年前的凉州,甚至是为了她,才死在了他与秦绝的天岐帝位之争中……
她差一点点便要怀疑,皇兄秦穆回来了,如同本该消散轮回,死于千年前的她一般,重新唤回了所有记忆。
碗中奶白鱼汤几已见底,扶苏故作睡意席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扫过桌对面的盛泓,好奇问道:“侯爷今夜不陪着月谨夫人么?若是月谨夫人身子不适,还有长乐夫人等着侯爷呢……我唤春花燃一盏灯送送侯爷?”
这便是给了盛泓留面子的送客了,但盛泓却似乎不愿离开,只维持着凝视扶苏的动作一瞬不瞬,似乎要将扶苏从头到脚,甚至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地,刻在眸底。
扶苏却如坐针毡,如此赤裸的,毫不掩饰私欲的眼神,她曾见过的,她手中一碗鱼汤喝完之前,才怀疑过的人。
心底猛地咯噔一声,未待扶苏出声质问,盛泓却抢先打破了沉默:“我记得,卫唤云从前是碰不得一点鱼腥的。”
扶苏脸色剧变,时隔十年之久,她竟是大意忘记了这一茬……
他们都还是北山庭中的同窗之时,卫唤云是她视为最珍重的好友,她们曾同吃同住,卫唤云有一怪病,便是碰了鱼腥,便会浑身起红疹,呼吸困难,若未及时服下兰陵卫氏花大价钱买回的异域秘药,便会窒息而亡。
因此,卫唤云在北山庭中的一日三餐,皆是卫唤音托了人,每日从兰陵卫氏与胤都皇城的私宅里送进北山庭斋舍。
爱吃鱼是扶苏的喜好,但并不是卫唤云的。
舀汤的动作顿住,扶苏懊恼不已。
虽然她自落入此处白鹤玄境之后,便有意识将自己的行为举止往卫唤云靠拢,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刺激……
今晚他突然直接进了她的房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继续掩藏了?他何时跟进来的?
难道说,一开始,她便始终暴露在了他的监视之下?!
一举一动,连同观音祭上的痛苦,均未能逃过他的视线,被他瞧了一场笑话?
她露馅了……
然而盛泓如此毫不避讳地直言,怕是打一开始,便已打算好了摊牌……
“那你又是谁?”
扶苏唇角噙了一抹冷笑,戏谑反问:“幽木国主秦子昭,亦或是天岐战神秦穆?还是,你还披着另外不为我所知的人皮?”
“我等你想起来的数十万日夜里,想过很多次,重逢时,我们该是何种光景……”
盛泓摩挲着扇面所绘的揽月玉玦纹络,凝视着扶苏的一双深邃星目,目露哀伤,“你却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白鹤玄境之内,一切栩栩如生。
甚至连同扶苏此刻冒用的卫唤云身份,是个身怀六甲的夫人,腹中胎儿不知为何突然踹了她一脚。
扶苏蓦地抿唇,腰间传来一阵剧痛,之后,却又恢复如常。
她从未经历过怀孕产子一事,自然不晓得此乃早产之兆,只当是一瞬之事,注意力全落在了嘲讽檀木桌对面的男人。
“秦煊虽然混账,但以每代灵女为药,替天岐皇朝帝运续命之事,他做不出来。”
扶苏没忘记她在观音祭上,想起的秦煊待汝阳离氏种种特殊,“若我没有猜错,观音祭亦是千年前,你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才会早早在定州盛氏老宅之内布下白鹤玄境,引我入局……至于秦煊,不,此刻该是秦绝了,他夜探盛氏老宅所要找出的揽月玉玦,怕是一开始便亦秘密藏在了盛氏老宅之中!!”
“秦子昭,白鹤玄境与揽月魇境,生生逼出了我千年前的记忆……”
扶苏冷冷讥笑着裹着盛泓皮囊的秦子昭,“不愧曾师从萧长老,你对道门之术果真是老练得很。”
“我不得不怀疑,十二年前,雁谷关那场滔天肆虐的火陵炁阵,亦是你千年前便布下的一步棋……甚至是复陆支不惜以万骨法阵复活赤公子的妄念……奴兰女皇建造了蛇山地宫,正好冲击崩毁了孤月幕……定州盛氏的观音祭究竟会存在,那座观音庙里又藏了哪样秘密……或许,沈长乐之死亦是你的棋盘算计吗?为了将我引到定州来?”
被扶苏咄咄逼人的质问,秦子昭深陷默然,阿离的确如千年前一般,聪明而机警。
然而,他在她眼底,已经是如此十恶不赦的怪物了么?
半晌不语之后,男人陡然抬眸,气势无端迫人。
“阿离,你觉得今夜这一碗鲫鱼汤,好喝么?”
扶苏蹙眉,秦子昭已是今夜屡次三番地问她鱼汤好不好喝,为何如此执着于她手中这一碗鱼汤?!
难道鱼汤真有她未能警惕的猫腻?!
扶苏思来想去,却始终未能在齿颊留香的浓郁鱼汤香味中回味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良久,被秦子昭盯得愈加悚然,扶苏反手将瓷碗扣在檀木桌面,无所谓道:“怎地,你还想再如何利用我一次呢?”
闻言,秦子昭难以掩饰深邃眸底的哀恸,自嘲苦笑:“我费尽心血,才将你重新拉入红尘轮回,岂会舍得伤害你?”
扶苏不置可否,只是笑,笑意浮在冰封的月眸之上,瞧着檀木桌对面,温润如玉,芝兰玉树的俊挺高大男人。
仿佛在看一耍猴的可笑把戏。
见状,秦子昭忍下满心酸楚,为他筹谋了千年的棋局,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阿离可知道,定州太湖鲫鱼的来历么?”
扶苏被秦子昭问得一愣一愣,半晌才试探着回答:“定州太湖自古以来便盛产鲫鱼,难道不是么?”
话落,扶苏瞅见了秦子昭鬓角跳动的青筋,默了。
难道太湖鲫鱼还能是什么流落人间的异兽不成?
自不周山倾倒,异兽众族已灭绝千年,更何况,倘若太湖鲫鱼真有异兽血脉,怎会任由凡世百姓捕捞蒸煮为食?
怕是早就承受不住因果报应,引来瘟疫灭掉整座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