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虑自请辞官后,四处游历。
两年前,他游历至此,一次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闯进了一座地下城堡。
那座地下城堡的装饰是他从未见过,四周都是白骨,很像是蛇的骨头,而他机缘巧合地,落进去的地方,正好是城堡的最中央——那里是一间宫殿,萧虑辨别了许久,才在宫殿的牌匾后,找到了一行可以佐证城堡来历的小字。
——乾春三百二十五年隆冬,奴兰女皇薨,与夫同葬蛇山地宫。
“我不过就是摸了摸上面的字,然后!!”
哪怕时至如今,萧虑想起那场梦,仍旧心生恐惧。
“我就卷入了一场梦境!!”
【太微二十五年,深秋】
君栖宫的一场大火整整烧了大半夜,直窜云霄的漫天烈火,滚滚浓烟几乎遮天蔽日。
宫殿前,火光映照里,满身血污斑驳的少年跌坐于地。
深秋时节,三更天,便已然露出了寒风凛冽的苗头。
周遭熙攘纷闹,太监宫女们匆忙取水救火,却仍挡不住熊熊火势愈演愈烈。
眼看着这座华美精致的殿阁便要往宫殿前的空地倾塌,四周却始终无人前来看顾安置少年。
好似那幢君栖宫,比起少年的命,来得更重要一些。
“女皇陛下驾到!”
太监总管尖细喊声,随着阵阵脚步匆匆而来。
少年抬头循声望去,惧意令他下意识地跪下。
“怎么回事?”
女子容颜极美,凤眼微扬,澄澈却凌厉,身着绯色锦衣,步摇璀璨,顾盼间自有容华灼灼。
此刻问话,掷地有声。
“奴罪该万死,望陛下赎罪,眼下秋高气爽,天干物燥。”
太监总管忙跪下磕头谢罪:“想必是君栖宫人在屋中燃烛,不小心引了纱幔之类,才致使这君栖宫走水!”
沉默许久,两字淡淡的‘是么’打破寂静。
女皇绝美容颜上,辨别不出太多喜怒。
太监总管跪俯于地,根本不敢抬头,只能战兢着不断磕头请罪。
随同女皇前来的宰相复陆君,轻握住女皇的手,温声安抚道:“陛下,您也不必太过忧心,这君栖宫再大,亦不过是死物,烧了也就烧了,再建便是,只要人没事,便是万幸。”
“阿君,你总是知道,如何能宽慰朕。”
女皇反握住宰相复陆君的手,这才将目光落到石阶旁跌坐的少年身上,眸光微敛,眼中闪过丝微不可察的思绪。
宰相复陆君循着女皇目光望去,极快地便淡淡将视线移开,吩咐身旁的太监。
“你将……将赤公子送到鹤庆殿,命太医前来查看伤势,好生照顾着。”
话落,见女皇并未阻止,便又吩咐那太监再多派些人手帮忙灭火。
直至此时,少年才得以起身。
寒风中,火蛇叫嚣。
少年乌发如墨,逆光的面容上,赤红的瞳仁明亮净透,如宝石般。
太监总管领命称是,伸手来扶他。
少年神色渐渐漠然,冷冷扫过匆匆赶来的几位,俱是如今奴兰皇城里,最受女皇宠爱的少年们。
女皇身边,既有风华倾城的少年,此刻正担忧地望着他;也有少年不乐意地撇撇嘴,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鄙夷嫌弃,见他打量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至于女皇手抓住着的,便是温声几言便安慰了女皇烦躁心绪的宰相——复陆君。
果然如宫女口中那般,是位端方典雅的君子。
最后,是那位奴兰皇朝之主,奴兰女皇,他的爱人,他的仇人。
四目相对,女皇神色波澜不惊。
半晌,女皇见她锦衣华服,而少年粗衣麻衫,可少年眼中,他仍旧比她高贵一般。
多年困惑,女皇陡然恍悟,她和他,终究是不同的。
少年也笑了,女皇与宰相,奴兰与复陆君,他们才是一种人,都是人……而它不是。
他本来以为她和他,都是被天道丢弃,却不肯认输乖乖去死的两条贱命。
如今想来,十年了,只有他,才是被天道彻底丢弃的那个,山君抛弃了他……她,奴兰也抛弃了他。
少年俯身,红着的眼眶里,眼泪倏地滚落泥地。
少年高声拜道:“陛下,请你放了我,我不想再当陛下杀人的工具了。”
哪怕需要付出比爱上她更恐怖的代价,他也要离开……离开一开始就不属于他的君栖宫,离开她。
骤然巨响,君栖宫轰然倒塌,火灭得甚是壮观,而后,只剩下满目废墟。
女皇凤眸微扬着扫过她脚边跪拜的少年,盯着少年脖颈上显露的骨节,许久后,沉声问:“你要去哪里?”
闻言,少年抬首,只见女皇神色不善,轻蔑地问:“难道,除了奴兰皇城,除了这座君栖宫,你还有其他地方去吗?”
少年死死拽住女皇的衣角,忍住心底钝钝的疼,哀声道:“你…陛下……你放了我吧……”
“我属于天地四海……我本就不属于奴兰皇朝!”
“你胡说些什么?!你就是朕的!没有了朕,你不过就是个畜生!!”
被重声喝止,震怒的女皇转身欲走。
夜幕下,安静的少年恍若未闻,只愣愣地,不肯撒手地,紧紧抓着女皇的裙角。
“我是畜生,那陛下你又是什么?你欺骗我联手时,记得我不过是一只畜生吗?!”
因这一声,女皇顿住脚步,回身重新将目光落到眼前的少年身上。
她突然记起当年还是赤公子的少年,英俊挺拔,华贵气派。
其实她比阿赤还小两岁……但此刻两人站到一起……怕是她,更像他的姐姐。
女皇有一瞬间的失神,不经意间却瞥到了少年腰间坠着的一块苍璜,那是山君亲赐的赤神候裔象征。
腰间佩戴上此苍璜,亦是山君为赤公子洗礼,晋升灵阶必不可缺,最重要的一环。
此刻,曾经璀璨夺目的苍璜却黯淡无光,与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少年因常年困于蛮荒战场,频频受伤后又得不到仔细照顾,身形格外单薄瘦弱。
此时双眸戚哀,若非沾染满脸的猩红鲜血触目惊心,女皇甚至觉得,少年闭上眼,安详得仿佛一瞬间便会撒手离开。
她的确用尽手段,强留下他。
但少年那双赤瞳中渐渐散去的温度,无法令女皇继续自欺欺人,他们互相折磨,最后只剩下满心的冰冷,绝望。
女皇恍然记起……
他们初见时,少年刚行了束发之礼。
少年说他是山君最受宠的弟子,他一定能将山君那精妙道术研习得彻底,将来保护她,绝对不许任何人再肆意欺辱她。
少年更是承诺,待到她成年,他便回去求山君,亲自为他们两人证婚,生上一堆孩子,快乐幸福地过一辈子。
她的少年啊,那个刚长成的少年说这话时,是那般信誓旦旦,眉宇间意气风发。
可是……那个时候,她与她的少年皆不知……
无论两年,亦或三年,十年,乃至二十年后,他们都不会拥有幸福与快乐。
她已同意,成为祭品,被部落献祭给山君。
为何还要杀掉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既然如此,那么她要成为部落最尊贵的那个人。
将其他人,踩在脚底下。
“阿姐,不要哭,我只是去陪着爹爹了。我会告诉爹爹,阿姐一定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小妹,哥哥不是病秧子,哥哥终于能够保护你了。”
……嗯……哥哥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哥哥,是最厉害的哥哥……
“我的奴兰啊……娘好舍不得你……这可怎么办才好。”
……娘……奴兰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奴兰亦舍不得你……
刻着赤神蟒三字的苍璜,坠在少年腰间。
他们之间不会有热闹欢喜的,父母期盼祝祷,兄弟姐妹相贺的大婚。
因为,她需要为父母兄弟姐妹报仇。
她要将整个布泊部落,整个西洲大陆,全部征服,让他们一听到奴兰两字,便害怕得颤抖!!
所以,她的少年永不会,也不能,离开她。
她征服西洲大陆,需要一把刀,一把足以毁天灭地的刀。
“阿赤……”
女皇凝视着被她困住了十年,却永远是个少年模样的阿赤,远黛峨眉紧皱,声调却始终淡淡。
“我若告诉你,我又有了身孕,你还会离开吗?”
复陆君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只见女皇俯下身,将少年抱紧。
仿佛这般,便能同那些年,他们在皇城里那座,与世隔绝的孤山上,寒冬腊月时,互相为彼此取暖那样,靠得更近一些。
少年突然掉了一滴泪,喃喃地问女皇,“真的吗?”
“阿赤,在这里。”
女皇低声喃喃,道得生涩艰难。
话音未落,少年却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反手覆在了她的腰腹处。
这一下,少年连咳了好几声,半晌才虚弱却郑重地道:“这里真的有新的生命吗?”
少年一言,咚地一下,如雷鼓般,砸在众人心头,各生出万般滋味,未能与人言。
君栖宫前的空地,死一般的寂静。
女皇略垂眸,气势仍旧居高临下,俯视着少年。
“是的,我与你的第二个孩子,阿赤,你高兴吗?”
更深露重,晚来风急,夹杂着尚有余温的灰烬,拂过脸颊,轻吻女皇鬓边缀着的莹润东珠。
少年死死拽住女皇的手,如同溺水之人的垂死挣扎。
女皇双眸凝着少年,神色流转间尽数是不解他为何这般做,却听得少年继续道:“你愿意让他活吗?”
“阿赤为什么这么问?他是我们的孩子,我自然想要让他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上。”
少年闻言抬首,似乎毫不畏惧,他对上了女皇的视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牙答应。
“那我…我不走了……我陪着你,陪着他!”
少年双眸澄净,满是义无反顾。
女皇呼吸微颤,十年了,关于当年的记忆其实已经在开始模糊。
可谁有曾想到,重新明朗清晰,竟如此简单,少年的一双眸子,让人欢喜又害怕。
良久,女皇松开了与少年紧握的手,神色难辨,只沉声吩咐宰相复陆君。
“传朕旨意,君栖宫走水,修葺完成之前,赤公子便住在燕凝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