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征战,布泊部落逐渐幅员辽阔,国势雄厚。
但部落所处之地,却仍旧是西洲大陆上,最荒凉贫瘠的所在。
加之部落位置特殊,常年战乱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根本无法谈安居乐业,哪里还能繁荣富庶。
比之西洲大陆的东南北,其他三处,部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君栖宫大火后,暂住燕凝大宫暖香阁的日子里,宫人们冷眼相待,但并不妨碍少年从微末枝节中,探得诸多消息。
比方说,女皇又亲封了哪些少年,珠玉在前,相比较下,少年,听起来倒更像是笑话一桩。
而奴兰又要开始打仗了……
难怪他留宿女皇的燕凝大宫诏书,昭告文臣武将时,朝堂众臣竟然无一人反对。甚至于限期一到,便立刻安排了六名士兵,两名宫女,一辆马车,还有白银若干,心急火燎地送他入住燕凝大宫……
他们如此迫不及待,不过是,期盼着他,赶紧上战场,为他们杀敌。
果然,住了两日,命他领军出发的诏书便下了。
那些饱读诗书的圣贤之人,迫不及待的样子,当真难看得很。
视线从那残阳映照下的巍巍宫墙,琼楼玉宇间缓缓收回,少年收拾了乱七八糟的思绪,正欲命士兵出发。
未曾料到,远远地奔来一辆马车。
竟是宰相复陆君,少年被他塞了满怀的鼓鼓囊囊包袱。
最令少年错愕的是,女皇竟也从马车上下来,神色关切。
“战场不比皇城,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衣物,阿赤,你收着吧。”
少年盯着宰相复陆君,狐疑地将人上下打量了遍,再看向女皇。
眼前的女子一袭浅绯骑装,腰腹微微隆起,眉目如画,温柔婉约,叮嘱着他此行山高路远,千万珍重身体。
不待宰相复陆君再劝,少年收了东西,队伍起行,马蹄车轮,扬起阵阵尘土飞扬。
皇城城墙下,宰相复陆君望着那队逐渐远去的车马,转着腕间的曜石手链,喃喃自语。
“陛下觉得,他会真的相信,陛下如今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吗?”
女皇抚过手边骨笛,浅浅一笑:“他信不信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宰相复陆君一怔,良久才缓缓回神,敛眸凄然笑了笑。
“……奴兰……其实……若非我父亲当年所做的那件事……我们本该是其乐融融的家人……真可惜啊。”
风将轻柔的细碎低喃高高卷起,吹向未知的,无人的远方。
那一场又一场,为奴兰女皇开疆拓土的战争打得很是惨烈。
而身处尸山血海,少年的脑海中,总是不断不断地回想起,他与少女奴兰最初相遇的一切。
【二十年前,不周山】
冬雪下得特别早,才刚过小寒,鹅毛大雪由九天纷纷扬扬落下,染了一地素装。
侍女来报,问少年,前几日他捡的那个祭品正闹绝食,问少年怎么办?
怎么办?
少年也不知道,但还是起身去看了看。
祭品的小院门口,侍女提着食盒站在那里,愤愤然。
“阿赤,你怎么来了?这种人,你救了她还留她在这里住下,她却不知感恩,还想着绝食,简直不知所谓!死了算了!”
少年知道她为何那么生气,只得出声安慰:“无事。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在我玩腻前,她还不能死。”
侍女帮少年开了门,少年踏了进去,屋内冷气袭来,少年拢了拢身上的狐狸大裘。
自从西洲凡世游历一趟,却中了寒毒回来后,他的这一副身体是越来越不受用了,看来今日得再去白骨泉走一趟。
“与夔的一战,你身中一十九剑,最致命的一剑离你心口仅有一寸。”
少年越说越激动,狠狠地拍了桌子,震得手疼:“我用了千年天山莲与老冰参,又加上其他许多名贵药材,零零总总起来,少说也有十万两黄金。你欠我那么多,想死也得还完了债才能死!”
“我的眼睛?”少女浑身脱力,瘫在床沿。
在少年救她时,她的双眼被风雪冻伤,她知晓,就算少年乃山君钦定的赤神候裔,也无能为力。
少年揉了揉发疼的手:“瞎了。”
少女撑着床沿,颓然狼狈,白衫染上刚打翻的鱼缸所泼出的水渍,小小的鱼儿摇着尾巴在地上使劲扑腾。
侍女曾说,少年能将摧毁人心的话语温柔说出,今日想来又是一桩功绩。
“眼瞎,心不瞎便好。你该庆幸你还活着,你活着,你的仇人将失去的,便不只是眼睛。”
话落,少年不禁对自己的睿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猛然,少女似是想到什么,摸索着朝少年跌跌撞撞走来,一伸手便要掀少年的面纱。
少年随手一挥便击退了少女的来袭,她实在太虚弱,被他挥到了墙角,嘭地,很大一声响。
侍女似是生怕少年一掌把山君的祭品给拍死了,在门口喊:“阿赤!”
少年囧了囧,收了手,慢腾腾迈着步子走出去,爱吃不吃,他还省下饭菜喂狗呢!
一时间再无话,少年转身欲走,临踏出房门前,少女却突然开口问,“债,要我如何还?”
少年歪头想了想,前院昨日有一个养花护草的差事,可管事刚给了她儿媳妇的弟妹的姐姐的丈夫。
北院倒是还剩下个扫地的差事,可他喜欢那满地落叶,入目尽是萧瑟的景观,刚下了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等你伤好了,到后山报道去。”
在不周山上,后山驯兽,大概是最适合少女的去处。
鹅毛大雪越下越大,一点不见要停的迹象。
少年裹了厚厚两层被子,屋内放了四五个地龙,可他一条赤神蟒,竟还是觉得冷。
“全是你自找的!”
侍女为少年把脉,冷着一张脸。
“明知每年冬至,你的寒毒便会发作,今年冬至便在二十六日后,你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本蟒要早日得道升神啊!!你可别再生气了!你一生气,我心里便毛毛的!!”
侍女无奈,戳了戳少年的头:“你啊!对了,你怎么能把祭品安排到后山?你就不怕她……你想什么呢?”
少年揉了揉发酸的鼻尖,难得神色认真起来。
“好不容易捡了个宠物,怎能不好好玩一玩?山君手下…呵……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那日之后,少年病发,躺在床榻之上哼哼复唧唧、唧唧复哼哼,死活不肯喝药。
侍女捂着耳朵,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去找了山君,在侍女的记忆里……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山君一人。
“将这药喝了!”
山君冷着脸,端了药碗递到少年面前,少年自下而上看她,赌气道:“不要!”
“为何?”
山君难得问他原因,若放以前,山君简单粗暴,可是直接捏了他的鼻子将药灌进他嘴里。
少年敛下所有念头,弱弱道:“药很苦!我不要喝!”
“良药苦口!”
山君秀眉微皱,从袖中拿出了一枚蜜枣,“……你若是乖乖喝药,我便将这蜜枣给你。若你不喝……”
蜜枣是少年最爱吃的小食,没有之一。
但他偏偏,愣是不想如她所愿。
不知为何,自从回了不周山再见山君,他只觉得两人之间别扭得很,横看竖看都看她不顺眼,处处想与她作对。
奈何他段数太浅,往往将自己气得眼冒金星,山君却毫发无损!
此番,少年倒要看看,他就是不喝,山君她还能将他如何!
思及此,少年瞪大了眼盯着山君,挑衅问道:“那将如何?”
山君倒是不慌不忙,嘴角挂着弧度:“那我便将药汁化进你的五花肉、糖醋排骨、香汁鸡、金丝酥雀里,你看……”
想象着犹如苦胆的药味与如此美味相融合之后,那惨不忍睹无法直视的极品味道呦……
少年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本蟒喝!快把药给我!!”
端过碗,闭着眼,少年受刑似的,将那碗黑色发苦的药一饮而尽。
喝完药,少年将手一摊,眉毛一挑,嘚瑟得不行。
山君忍着笑将蜜枣放在少年手中,她的指间不经意划过少年的掌心,寒意冰凉,直窜入少年心底。
那一刻,少年心底最深处,有一堵墙,缺了个角。
少年问:“你的手?怎么还是如此冷?”
山君似乎无所谓,淡淡回道:“无妨,我去寒潭洗了个澡。”
少年探头瞄了眼窗外,纷扬雪花悠闲地晃着。
上下打量着山君,少年深觉她定是脑子抽抽了,这大冷的天,她身子本就不好,竟还跑到寒潭那冰窟窿里去洗澡?
不是疯了,就是疯了!
可少年没有胆子,也没有立场,当面指责她,只闷闷地拉过被角,蒙住半张脸。
“你为何要救她?”
闻言,少年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只见山君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少年卷着绒被,只露出一双赤瞳,问:“谁?”
“你甩给我的那个瞎子。”
哎哎!山君大人,您这一脸捉奸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少年眨着眼睛:“本蟒是山君您钦定的赤蟒族中,唯一的赤神蟒……赤神侯裔……未来赤神……自当以行医济世为己任。还有哦!山君大人不许随意攻击……就算她瞎了,也是一位月朗风清的瞎美人呢!”
山君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以行医济世为己任’,你确定有这觉悟?”
“自然有!山君您别太小看本蟒!咳咳!!”
少年一双澄澈赤瞳很是骄傲:“本蟒自幼慈悲为怀,您一不识七情六欲的山君,怎会懂少年的高深境界?”
“哦……那关于咱们‘阿赤贪图凡世部落祭品美貌,出手相救’的传闻,便是假的了?”
哎呦……到底是哪里来的传言……怎地就这么传呢?
——其实,毫无缘由的,他只是见不得那少女祭品,死在他面前。
少年哼哼两声:“她们怎么就不想想,或许那个祭品被本蟒救下后,迷恋本蟒的美貌,不愿离去呢?”
山君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还一见钟情呢?……她可是瞎了。”
少年看山君快翻到房梁上的白眼,转了话题,“不跟您贫了!山君您说吧,您突然提起她,究竟何意?”
话音未落,山君已然正色道:“不知阿赤,要我如何训练她?”
少年舔了舔蜜枣,无所谓道:“随山君您往死里虐她,但留她一条命便是,本蟒还有用呢!”
此言一出,少年仰着脸瞧山君,入目,山君唇边挂着一抹弯弯弧度,极好看。
少年一下看得呆了。
“好好休息。”
山君摸了摸少年的头,若有似无,轻叹了口气。
“从今往后的六月,对你恢复赤神蟒身极为重要。阿赤你乖一点,别再继续闹小孩脾气。”
山君站于屋外,缓缓合上屋门,“我走了,阿赤你若有事,便派侍女到后山找我。”
白雪皑皑的山林深处,背影渐渐消失。
少年放下手中甜枣,脑海里模糊的记忆再次涌来,心口又再次疼了起来。
只是一道背影罢了,他为何如此难过?
为何夜夜梦回,他总是梦见一些乱七八糟的过去?那个在他梦境里反复出现的少女,又到底是谁?
少年傻傻地看着山君离开的远处,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不周后山,向来被用来训练山君的宠物。
而千年来,西洲大陆上,向山君献祭的少女,便是不周后山的驯兽侍女,凡世之人称其为山君驯兽之人。
少年身为赤蟒族,也曾是其中之一。
不周山上的众多异兽之族,从少年的祖辈的祖辈的祖辈那一代便属于山君。
赤蟒族的少族长之位传到少年手里时,驯兽之人的规模有多大,少年已弄不清楚。
但从少年记事起,山君突然决定,驯兽的大小事务全部由山君亲自处理。
少年的父亲是山君的养子。
多年之前,山君不知从哪儿带回了十六岁的少年父亲。
在少年的记忆里,少年父亲对山君极尊重,而后,少年父亲为山君而死。
或许因此,山君待少年也很好……好几次,若非山君从旁相守,少年早已在道术修习中,被灵力反噬而死了。
然而如今,山君好像变了。
时常对着少年,欲言又止……少年总忍不住地想,该不是他四年前,私自出不周山而惹恼了山君吧?
或者……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比方说,山君曾做过一些伤害他的事?还是……他伤害了山君?
这天,少年有事拜托山君,便亲自入不周后山寻山君。
远远地,少年便看见了不周后山瞭望塔上的山君,墨色玄纹竹青长衫,长发飘散。
那道修长身影背对着少年,一动不动的站在塔边上。
似是感受到少年一瞬不瞬的注视,山君回过头来,示意少年过去。
费了半天劲,少年才爬上瞭望塔,捋捋大袄,少年站在山君身侧,山君侧眼斜睨少年,极嫌弃。
“阿赤你真是越来越臃肿了,唉,让我以后如何直视你?”
少年委屈地朝山君瞪回去:“山君!您不亏我会死啊?!”
山君一本正经:“会啊!”
“山君!!!”
少年怒吼声直穿破云霄,惊醒了树上正睡得香的麻雀几只。也不知山君从哪里变出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掂着。
“中气十足,不错不错,看来是你前几日去泡白骨泉水起了作用。”
少年才懒得理她,看着瞭望塔内,忙着列队的众灰衣侍女,问:“她呢?”
山君摇扇,特别困惑:“谁?”
少年送她一记白眼,无声控诉她明知故问。
“阿赤你怎地如此迫不及待见到那个瞎子呀?我还以为传闻是假的……想来……月老终于睡醒了……”
山君如扇睫毛微敛,少年呵了口气,看冰天雪地中,热气结成水雾,迷蒙了他眼前的视线。
“山君,早该降下的赤神侯裔量劫,却迟迟未有踪影……我怕这一劫,真过不去了。”
少年突然被山君扳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山君正色道:“不会的。”
难得见山君如此郑重,倒出乎少年意料……山君的野心,从小到大,数百年的相处,他岂会不知?
带领不周山族重回西洲大陆,而他那日偶然于山君屋中,瞧见了书阁秘案下,藏有湿诛子母阵阵法。
炼骨笛,控制赤蟒族,山君已瞧出了,谁即将是西洲大陆之主了吗?
可为何,山君听闻他将死之时,又这般着急?他死于天道,用不着山君亲自动手,岂不是更趁心如意?
“最近这四年来,我老是梦见一些事。我好像做错了什么,然后突然有一天,山君你看……”
少年指了指瞭望塔下的灰衣少女,轻声道:“她再次出现了,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真切切的。”
顿了顿,少年犹豫了会儿,才鼓足勇气道:“我既身为赤神蟒,山君您钦定的赤神侯裔,未来赤神。我想,或许那个反复在我梦中,不断出现的少女,便是天道对我的考验。赤神侯裔量劫早就开始了,我躲不过,避不了。”
山君捏紧了扇把,冷若寒霜:“事到如今,便是不成,也得成!”
少年愣了……
“……”
少年眼中,山君的双眸还是那么深不可测,少年听见山君向他保证。
“阿赤,相信我,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少年心潮涌动,几欲开口,却还是将所有言语尽数咽回了肚子里……命里无时莫强求,何须徒增烦恼?
又是一番折腾,等山君领着少年见到灰衣少女奴兰,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少年站在灰衣少女面前,她半跪着,将手放在胸前向少年行了布泊部落最至高无上之礼:“赤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
问一出口,少年才发现,太过多余……在梦中,他早就知道,她叫做,奴兰。
“奴兰。”
少年居高临下,高傲且优雅:“从此以后,你跟着本蟒……记住,你的小命捏在本蟒手里,本蟒只要你听话。”
半跪的奴兰沉声回道:“唯赤公子之命是从。”
是么?
奴兰她真的会做到吗?少年却也一时想不到,该让少女为他从何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