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那时才知,中秋过后,他再次离家的第三日,当年那位豪族公子派人来提亲,欲纳他姐姐为妾。
聘礼也很是丰厚,是南境茶行魁首的位置。
只要他姐姐愿意先孕后嫁,他家濒临倒闭的茶园,他那中风多年的老父亦会得到胤都皇城太医的治疗。
他姐姐不愿为茶园利益而嫁,却不得不为老父的药费,还有能救老父一命的名医而嫁。
他姐姐被诊出有孕后,嫁娶事宜安排得当,可恰巧那时,婚后十年无所出的那位孤女,竟也怀孕了。
那顶已经到了顾府大门前的纳妾轿子,被当年那位豪族公子,勒令原路返回。
当日,老父听闻消息后被气死,而茶园长工,亲自送他姐姐出嫁后,穿着两人预备好的新郎服,自尽而亡。
李沉不敢再离长姐半步,葬礼过后,他们姐弟两个干脆搬到了茶山上,隔绝了邻居的闲言碎语。
哪怕老父过世,爱人自尽,他的长姐仍旧努力地吃饭,睡觉,时时刻刻逮住他便开始唠叨要为他娶个好媳妇。
他们已经盘算好了,等孩子出生后,他们便卖掉茶园,离开茶镇,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三个月后,他与长姐被黑衣人困于屋内,整座茶园被烧,火光滔天。
烟熏火燎,热浪扑面而来,李沉亲手为难产的长姐接生,可他那已然能瞧得出漂亮模样的小外甥一出生便没了呼吸。
在他预想的未来中,他本该带着一起闯荡八荒的,小外甥。
产后虚弱的姐姐沉默地抱着小外甥,死在了他怀里。
他怀疑黑衣人身份,于是乎隐姓埋名去了东境,成功取得了顾氏族长顾恒的得力手下,后来更成为顾府的掌柜。
他得以自由出入顾府,随着深得顾恒赏识,他更是得以知晓顾恒隐藏最深的秘密。
顾氏小姐顾婉,是一体双生的怪物。
李沉本想杀了那两位顾氏小姐为长姐报仇,但当更为瘦小的那一位顾氏小姐哭着伸手要他抱时,他却改了主意。
“殿下,今夜你来杀我,是为亲人复仇……你又知,我所做所为,是为了什么?”
赤茶花楼内,被花楼楼主反问的扶苏竟无言以对……她愣愣望着花楼楼主,李沉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冷空洞。
“那位豪族公子,是顾氏族长?”
话音未落,扶苏却已后悔,娶了孤女、能够请得动皇城太医、甚至给得出扶持一小小茶园为南境茶行魁首的承诺。
赤茶花楼楼主口中的豪族公子,想必只有顾氏族长,顾恒。
可一切却也只是李沉一面之辞,不愿相信同族竟会如此伤害他人,扶苏反问那赤茶花楼楼主,其中是否有误会。
李沉却起身从屋内书架暗格里取出了一信封,面露嘲笑地丢给了扶苏。
扶苏打开来看,一眼便认出信末署名‘顾恒’的字迹,还有顾氏族长的印章红泥。
信中所写,顾族长承认了当年为避免私生子的存在会影响他与夫人的感情,因此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我欠了某位一个人情,今夜不会伤害殿下你一根毫毛。”
李沉不掩讥嘲,冷笑扶苏,“你大可继续为顾恒开脱,比如此信乃我伪造……但说实话,我不在乎你如何想。反正,我心底清楚,我报了我的仇。来日黄泉,我无愧再见我的姐姐。倒是顾恒,在他女儿顾婉出生时,便已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李沉唤人送客,临出房门前,扶苏回头,直视着李沉被火烧毁的脸,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扶苏问他,他的姐姐,唤作何名。
李沉笑意幽幽地望着她,“我的长姐,姓李,名嘉,亲近的人,都唤她嘉娘。”
那一夜刺杀,最终结果,扶苏被赤茶花楼的护卫恭恭敬敬送出了大门口。
回到海昏客栈后,尚未不知对峙之时,该藏住底牌的扶苏,面对追问是否杀了李沉报仇的顾婉,扶苏困惑不解。
“赤茶楼楼主,李沉,他告诉过你,他为何虐。待你们姐妹俩吗?”
闻言,顾婉愣了愣,随即无辜地摇了摇头,只是不断地追问她是否听李沉胡说了什么。
“或许……婉娘你是否知道李家的嘉娘?”
扶苏试探着问,顾婉闻言竟突地嗤嗤笑了起来,笑声飘在空中,有一丝冒着寒气的阴森。
“李沉那奴才是不是告诉你,我爹爹辜负了他的长姐?”
彼时,十五岁的扶苏面对顾婉的阴森笑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顾婉却紧紧盯视着她,咬牙,一字一句。
“那个卖茶女曾受我爹爹恩惠,于是,对我爹爹心生爱慕。”
“后来,又贪图我顾氏家业,欲嫁我爹爹为妾。我爹爹与我娘亲恩爱有加,自然不愿再与那卖茶女纠缠,可那卖茶女竟还想着生下她腹中孩子!!我爹爹他只是太过担心了……爹爹他只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得已才下令杀那卖茶女的。”
“我…我爹爹…没错,是我爹爹亲口所言……将来,那卖茶女会仗着那个孩子,回来抢我们的东西!!”
眼见一直温婉的少女倏地……变得满目怒色、咬牙切齿……扶苏心底咯噔一下……
“可李沉那奴才,见他姐姐攀附权贵不成,恼羞成怒,竟敢借着顾氏出事,囚禁毒打我们!!”
沉默良久,见顾婉神智有异,扶苏不愿继续刺激她,正欲安抚,茶椅另一侧,哑巴少女如客栈初见一般,复又撸起衣袖,将手臂伸到了她的面前——哑巴少女的右臂不知何时被搓得通红,臂上所刺的‘嘉’字,鲜红欲滴。
李沉为何打消了杀死顾氏双生姐妹的打算……
扶苏与哑巴少女对视,哑巴少女眉眼一弯,竟轻轻笑了笑,唇齿翕动。
“我一出生,因手臂‘嘉’字胎记,不被爹爹娘亲所喜,因此,爹爹与娘亲不愿为我赐名。”
与娇艳的顾婉不同,少女说话声音很轻很淡,更像是春水中的一株百合,晨风中轻轻摇曳。
“殿下……可我其实有名字的……李沉先生时常唤我小嘉娘,我觉得……‘嘉娘’的确是个好听的名字……”
“嘉……寓意美好……嘉娘…顾嘉……”
少女目露一丝痛苦,语调却很平静。
“殿下,您大抵猜出来了,李沉先生本可杀了我们,但他没有,他养大了我们……”
哑巴少女其实并不哑,扶苏大为震惊,更难以置信的是她随后所言。
“李沉先生他甚至延请名医为我们诊脉,试图研制出治我们身上此种怪病的方子……”
突如其来,顾婉一把抓过顾嘉右手,尖锐指甲在顾嘉右手臂上狠狠挠出了数道血痕。
扶苏只听顾婉恨恨骂道,“你竟为囚禁咱们的仇人说话!!你根本不配是顾家人!!”
“婉娘,是爹爹先做错了事。”
顾嘉无奈辩解,“我们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为爹爹偿还他所犯下的罪孽罢了。”
顾婉却怒不可遏,直抓得顾嘉满右臂鲜血直流。
“爹爹根本不喜欢那个卖茶女!!爹爹才没有做错!!”
顾婉被怒火刺激得失控,扶苏试图将顾婉的手从顾嘉右臂上扯开,顾婉力气却大得出奇,扶苏根本阻止不了。
顾婉愤怒尖叫,“李沉那奴才日复一日的毒打,我们流的血,你都忘记了吗?!!”
“我没忘,我相信李沉先生也无法忘记家人因爹爹而死。”
“李沉先生将我们卖掉,对于那一段恩怨,我想他已作出了最后的决定,我很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
顾嘉朝扶苏道谢一笑,却抬手阻止了她试图掰开顾婉的手。扶苏盯着她右臂的抓伤,鲜血直流,惨不忍睹,再抬眸打量她这位从未听说过的顾氏小表妹,瘦弱苍白的少女却好似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见她担忧,甚至安抚地朝她笑了笑。
“子不言父过,婉娘,一切就在我们这里结束,难道不好吗?”
“为什么是我?!我不!!我是顾氏的小姐,我本不该过一无所有的日子,被当做玩物一样买卖!!”
“顾氏那么大的家业,东境、南境的首富,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剩下!!若咱们当年没有被李沉那奴才囚禁在一方小院,咱们顺利逃到胤都,寻机号令顾氏从前的部众,东山再起,此时此刻,我们便仍能过着从前顾府的大好日子!!”
“你瞧瞧她!”
顾婉猛地手指向扶苏,癫狂怒吼:“赤茶花楼里,她随手便能拿出三十万两银子!!你再看看她身上衣物珠钗,哪一样不是价值不菲!我们身体里都流着汝阳离氏的血,凭什么汝阳离氏谋反被诛九族,我们一体双生,模样像怪物,就得失去父母双亲,被一奴才囚禁得暗无天日!!她却能锦衣玉食,在胤都无忧无虑地活着!!”
瞧着陷入癫狂的顾婉,听着她不断怒吼着她本该拥有的金尊玉贵的日子。
扶苏竟回想起了赤茶楼楼主,一场大火,容貌尽毁的李沉,一点一滴讲述那段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往事。那时候,李沉望着他房中,老父、茶园长工、长姐、小外甥的四块牌位时,哪怕是笑着的,眼神里除了死寂、绝望,亦再无其他。
“顾氏被诛族以后,所有顾氏家业,大多数被抄没入宗正府库,近些年,顾氏从前的地盘,也早已被其他世家瓜分。”
“顾婉,陛下想收拾顾氏,你想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
扶苏捏了个静止符,往顾婉后脑勺一贴,深呼吸了数次,才缓缓出声。
“我能活,是因为,我娘亲替我而死。”
“我能锦衣玉食地活着,是因为,我是药,我还没有长到,可以被杀来治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