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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兰国的最南端,很是靠近姑珩山,有一座紫楝村。
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家家户户都种着名为‘紫楝’的花树……
遍布山巅谷地的紫楝巨树,与旁的地方都不同,只在冬日里开花,花香浓郁幽甜。
开花时……毛绒娇小的花,紫艳明媚,一簇簇紫绒绽放枝头……
远远地瞧着,一片花海,好似天边紫霞。
某年的冬夜,紫楝绒花盛放的小村子,迎来了数十年未见的暴雨,村里砍柴老汉在归家的小道上看见了一男一女。
那黑袍男人高瘦,戴着狰狞似鬼的面具,暗夜之下,暴雨冲刷,血水染红了整片田洼。
身受重伤的黑袍男人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白衣姑娘。
砍柴老汉走近了瞧,才发现昏睡的白衣姑娘亦是遍体鳞伤……两人都很狼狈,黑袍男人更是只剩一口气强撑……
据黑袍男人自称,受一位姜医女指点,他们从家乡逃荒来到此处,找姜老汉……
陡然听闻姜医女,砍柴老汉对黑袍男人的话,自然是毫无怀疑。
最近奴兰与天岐又在打仗了……听说奴兰国境内的好多年轻男丁都被征走,等明年开春,怕是地里都没有人了!
瞧这一男一女,应该也是为了逃赤鳞铁甲军的征兵,才私奔出来的吧?
砍柴老汉打量着伤痕累累的两人,不由得一声叹息……真真是可怜见的……
所以国主到底发什么神经呢?
打天岐?
那天岐据说是有战神的,那是好打的吗?!
哪怕紫楝村地处偏僻,人烟稀少……
镇上负责征兵的长官,亦跋山涉水,到山沟沟里头来,愣是直接将紫楝村中,正值壮年的年轻人们拉走了。
因而,紫楝村中的老百姓们,对这一场奴兰与天岐的大战,很是痛恨。
……
…………
砍柴老汉将重伤的两人捡回了家,唤来在村里当赤脚大夫的老伴,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连夜忙活了起来。
老妇人见白衣姑娘被黑袍男人护在怀中,护得很好,便先给黑袍男人喂药疗伤……
待回头再仔细为白衣姑娘把脉检查之时……
老妇人竟才发现,白衣姑娘的脚筋竟然都被活生生地挑断了……
白衣姑娘身上更是有着许多蛇虫啃噬的新添伤痕,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隆冬腊月的瓢泼大雨里,砍柴老汉见浑身是伤的黑袍男人被冻得浑身直哆嗦,甚至连话都快说不利索……
想到了自家上战场的儿子,砍柴老汉毫不犹豫地,宰了家中生蛋的唯一老母鸡……炖了鸡汤……
黑袍男人几日后,才在砍柴老汉与邻居的闲聊之中,知晓了此事,默不作声地拿了一块金锭,留在灶台,当做食宿花费。
“大恩无以为报,这些俗气的银两,望老人家不要嫌弃。”
救人是天经地义……砍柴老汉从不曾想过……还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只老母鸡换来一个大金锭子……
砍柴老汉惊呆了……试问世上,谁不爱钱呢?
他也是啊!!
砍柴老汉也没有客气,暗暗欢喜,大金锭子虽然不会继续生小金锭子,但是他可以买好多小鸡崽……
听说天岐姑珩山的鸡苗很好,等下回他到镇上赶集时,便托镇上的鸡贩子给他留几只!!
哎呦喂!!只是随便想一想,便觉得真真是挺好!!
砍柴老汉乐呵呵地收了食宿花费,笑意满满地塞给了黑袍男人一串钥匙,指了指小院的二楼……
“那楼里通往之处,是姜姑娘当年留下的……里头可有意思了,如今是你们俩的啦!!”
……
…………
又过了几日,白衣姑娘一直没能醒来。
砍柴老汉着急了,问自家老伴到底能不能治好白衣姑娘?
老妇人信誓旦旦:“放眼西洲大陆……老太婆我要是不能治,便再没有人可以治这小姑娘了!!”
得了自家老伴的肯定答复,自觉收了银子,便要替人办好事的砍柴老汉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去跟黑袍男人闲聊了。
砍柴老汉瞅着总是沉默寡言的黑袍男人,心底愈加好奇。
“年轻人,你都入村这么些天了,老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呢?那白衣姑娘呢?她又叫什么名儿啊?”
“老人家可唤我榛二……我带来的那个姑娘……”
黑袍男人思索了一阵,才沉声回道:“老人家可以唤她扶苏……”
“哎呦!!扶苏是个好名字啊!!”
这几日相处下来,砍柴老汉算是发现了,黑袍男人虽不爱说话,但旁人若问,他倒也愿意回答,因此便继续八卦一通。
“那你们两个成亲了没有呀?你们要是还没成亲,老汉我还可以包办整个婚宴的呀,榛二你觉得如何呀?”
“…………”
长久的沉默,黑袍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小院的二楼。
砍柴老汉见黑袍男人收回孤冷目光时,面无表情,烟嗓极沉极重——“她是我妹妹。”
……
…………
——呼韩邪住手!!
——阿榛快走!别管我了!!
扶苏再醒来时,天尚未明,如豆烛火里,周遭却并不陌生,尽数是熟悉景色。
——小木屋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只只白鹤风筝,床幔帷帘上缀着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是她在天岐胤都时,小楼居所里的摆设……
神思有一瞬的恍惚,她这是回到了灵犀宫中么?
鼻尖嗅到了一股上熟悉的木樨香,醇郁寒冽,竟缓和了她的头痛心悸之症……
……等等,木樨香?
烛光微弱,在一片烟雾缭绕里,扶苏在床边捕捉到一张极好看的熟悉面容,他望着她,神色冷峻,却目露担忧。
“阿榛?”
“嗯,是我。”
话音落下,黑袍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小心将她扶起身,倚靠着床边,这才转身收拾咕噜噜冒热气的药盅……
是阿榛啊……阿榛在她身边……
一念及此,扶苏脑海中绷紧至极的思绪,竟然蓦地松懈下来,全身脱力般,鼻尖陡然一酸……
……奴兰皇城里,那般恐怖的生死擦肩,满身染血……虿坑里,万千蛇蝎扑面而来,她差点便撑不下去了……
一点一滴,深深镂刻于她的脑海之中……
幸好,他到底还是将她带出来了……扶苏不由庆幸……她与阿榛都还活着……
双腿传来一阵阵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疼,扶苏忆起了是黑袍男人替她挡下赤鳞铁甲军的箭雨……
阿榛他……没事么?……
阿榛将她打晕之后,他们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你先喝药……”
闻言,扶苏愣住,黑袍男人似乎一下猜中了她的心事,但她也嗅到了黑袍男人身上的一丝血气与怒意。
“阿榛你让我瞧瞧你的伤!”
扶苏焦急抓住黑袍男人袖角,却见黑袍男人反手抓住了她手腕,剑眉骤然紧蹙,忍怒问她,“离扶苏,你在乎过么?”
扶苏盯着黑袍男人,一下愣住,喃喃地问:“什么?”
“——我担心,甚至于恐惧,我搭上了命,却还是救不了你!!”
黑袍男人双目满是殷红血丝,烟嗓极沉极重地落在了扶苏心尖,砸得很疼。
“——可小乖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自然记得的……
扶苏顿时心虚,喃喃低语:“绝不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话音未落,扶苏只听得黑袍男人一声冷笑,“原来小乖你还记得……我差点以为你早忘得干干净净……”
并非错觉,阿榛这是讽刺她呢。
扶苏暗叹……其实阿榛冷嘲得对……一年多前,他们分别时,她分明信誓旦旦地向黑袍男人保证过。
……无论如何报恩,她绝不会使得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临了……竟还是失信了……
扶苏嗫嚅着,低声示软:“阿榛不要生气嘛!”
“以天岐花楼舞姬身份,单枪匹马潜入奴兰皇城,盗取城防布局图,此番筹划倒是很有意思?”
“阿榛你亦觉得我的计划很不错对吧!!”
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脱口而出的一瞬,扶苏才后知后觉,黑袍男人此言并非是在夸奖她……
果不其然,黑袍男人紧攥扶苏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疼得扶苏闷哼了一声:“事事岂能皆顺你所愿?!”
“……”
黑袍男人所言正中扶苏心事,的确,哪怕她千算万算……却漏掉了呼韩邪身份竟如此神秘,也很疯狂……
“——阿榛,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
若是早知道他是……
别说不知死活地主动靠近呼韩邪……便是独自踏入奴兰皇城地界……她都是万万不会的……
只是,虽然她道歉了,但扶苏很明显地能感觉得出来……此时此刻,她床沿边的黑袍男人,正怒火中烧……
别看黑袍男人平时特别好说话,一旦发火,真是喷发的火焰山,特别不好哄。
“——阿榛,我错了嘛!!”
扶苏小心翼翼地拽着黑袍男人的袖角晃了晃,主动讨饶,因正在伤病中,声音也软绵绵的。
“我保证没有下次了!!阿榛你这么好,再相信我一次嘛!!”
黑袍男人绷着脸,面无表情地斜睨了床榻上的小姑娘一眼,面无人色,憔悴虚弱,像个易碎的小娃娃……
……算了,自家小乖不懂事,但也怪他没有保护好……
黑袍男人正欲原谅,蓦地,倚着床榻的白衣姑娘探手抚住了他的眉头,十分担心。
“阿榛你不要生气呀!你本就比我大那么多岁数,再生气,容易老得快哦!”
额角青筋暴起,黑袍男人,“…………”
沉默半晌,黑袍男人才硬是忍下了往白衣姑娘手腕上狠狠咬一口的念头。
扶苏却毫无所觉,不怕死地继续:“以后你推着我一道出门,旁人都要将你认成我的长辈啦!!”
——不经意往黑袍男人心头怒火上,又猛地泼了一把油……
——黑袍男人倏地——火冒三丈!!
黑袍男人双眼陡然一暗……那位老妇人虽言之凿凿,能将小乖她的双腿治好,但却无法确定疗愈恢复期,究竟需要多久。
难道要小乖她自此往后余生,皆与轮椅相伴?
怒火倏忽之间消散无踪,黑袍男人喉咙堵得慌,轻轻地揉了揉扶苏的脑袋,烟嗓沙哑地叮嘱:“……小乖。”
“我接下来与你所言,你需得牢牢记住……”
只见黑袍男人神情严肃,扶苏忙不迭点头保证,心中却始终狐疑……莫非…黑袍男人竟有事情瞒着她?
此时此刻,黑袍男人给她的感觉……古怪又陌生……
“……小乖……无论呼韩邪以后告诉你什么,你都别信……懂吗?”
一勺冒着热气的药汤送到了扶苏唇边,她抬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神情凛冽的黑袍男人……
呼韩邪会告诉她什么?
“……阿榛……我昏迷之后,燕凝大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呼韩邪身上藏有秘密,对么?”
被扶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哪怕黑袍男人不愿据实已告。
然而……白衣小姑娘的一双月眸干净无尘,仿佛已看透了他似人的皮囊之下,隐藏的所有不堪。
黑袍男人竟生出一丝庆幸,逃脱虿坑的蛇蝎之后,他的小乖伤重昏迷。
否则,此时此刻,她定已知晓了呼韩邪是……
紫楝村的这些日子里,等待扶苏醒来的时时刻刻,每每想起与呼韩邪的一战,虽赢犹心有余悸……
黑袍男人再三犹豫,到底还是对他的小乖撒了谎。
“避开护卫燕凝大宫的赤鳞铁甲军之后,我将你从奴兰皇城带走……”
“在呼韩邪身上,我却察觉到了一丝赤神蟒的印记,但那印记却与古籍中所记载的赤神蟒有些许不同……”
闻言,扶苏点头:“我早有耳闻,赤神蟒乃奴兰皇族先祖,呼韩邪身上有赤神蟒印记并非毫无根据。”
这又算什么秘密?……扶苏纳闷……值得黑袍男人对呼韩邪如此紧张?
“我捕捉到呼韩邪身上,失控的赤神蟒气息之时……”
黑袍男人捏紧了药碗碗沿,敛眸时,眸底寒光一闪而逝,“小乖你那时的灵力,亦随之混乱得极其厉害……”
蓦地,扶苏想起来了,她的身份泄露时,燕凝大宫曾燃起了火,但后来,那扑面而来的火浪,竟又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排山倒海的火幕热浪之中,呼韩邪的脖颈上,似乎冒出了一道古怪纹络。
呼韩邪到底是什么人?!
满屋沉寂之中,扶苏怔怔盯着黑袍男人,猝然,背后一股阴凉爬上脊髓。
“顾婉呢?顾婉在哪里?”
她记得,呼韩邪欲拦下她与黑袍男人之时,顾婉便在一旁,命赤鳞铁甲军放箭!!
……那时候,她的孕肚已十分高隆,像是随时会分娩的样子。
自从发现她被顾婉设计,真实身份泄露亦是顾婉向呼韩邪告密的结果之后……
扶苏对顾婉已然没了任何一丝好感。
此时此刻,扶苏提起顾婉,并非担心她的生死,而是在意顾婉腰腹间,刺下的那一朵奴兰花。
顾婉远居天岐东境之滨,却万里迢迢入奴兰皇城投靠她,如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顾婉身后,应是有人操控的。
黑袍男人神色间难辨喜怒,哑声回道:“顾婉已被呼韩邪所杀。”
“呼韩邪?!怎么会?!?顾婉不是还怀有身孕么?!”
扶苏惊呼:“那可是呼韩邪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是那……”
惊诧戛然而止,扶苏瞬间明白了黑袍男人为何说,呼韩邪身上的赤神蟒气息,是失控的。
黑袍男人神色凉凉地斜睨了扶苏一眼:“嫌弃呼韩邪断你的腿,断得还不够彻底?还关心呼韩邪的儿子?”
“不是不是!!阿榛你误会我了!!”
偷觑了黑袍男人一样,扶苏小心肝一颤,摆摆手,心虚地笑。
“只是顾婉那尚未出生的孩子,并未伤害我,我与他无仇无怨,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闻言,黑袍男人冷郁的脸色稍霁,沉声缓缓道:“顾婉向呼韩邪告密了你与复陆伊儿的计划……欲在混乱之中,借赤鳞铁甲军将你‘误杀’……只是顾婉千算万算,最终却因算计而反噬了她自己……摆脱呼韩邪追击,离开奴兰皇城时,呼韩邪突然发狂,神智癫狂,不受控制地杀了她。”
“至于顾婉的那个孩子……应是夭折……”
扶苏陷入了沉默……呼韩邪那么喜欢小孩,若是他清醒了,发现亲手所犯下的错误,会有什么反应?
奴兰国的那些大臣,竟是说对了……呼韩邪遇上她,貌似并非好事。
半晌之后,扶苏收敛了满心的纠结思绪,问黑袍男人:“我睡了这些日子,奴兰赤鳞铁甲军被天岐北境军击退了吗?”
闻言,望着自责的白衣姑娘,黑袍男人心下了然,语气一冷,“凉州之战与你无关。”
——奴兰的赤鳞铁甲军屠郡烧城,不留一人……
——如此惨烈之为,不过是奴兰对天岐,自古以来的祖训。
“奴兰与天岐,西洲大陆延续数千年的残酷之战……无处可避……更无人能够赢得完美无缺……”
黑袍男人肃然放下药碗,替扶苏掖好了被角——像他这样的人,杀人诛心是他的拿手把戏……
但是有些事情,自始至终,小乖本不该掺和进来。
扶苏见黑袍男人脸色难看,以为是她提及凉州之战,不小心触碰了他的某些伤心事,忙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言安慰。
一瞬间恍惚,黑袍男人捏捏扶苏清瘦的脸颊,忍着重重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之念。
如同他对砍柴老汉所言,她是他的妹妹,他不该拉她入泥潭的,可他愈来愈是,放不开她了。
天岐北境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秦穆已奉命统帅天岐北境军,冰天雪地里,却陷入苦战。
若小乖她知晓此事,定然不肯安心静养腿伤。
他既已对小乖她撒了两次谎,又何必在乎是否有第三次……小乖已不会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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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香缭缭,纱帘朦胧。
黑袍男人敛眸,狠下心来,“你先暂时于此处疗伤……此处别有洞天,你慢慢会知道的。”
扶苏愈加困惑——她心底总觉得黑袍男人一定有事瞒她,但他究竟隐瞒了她什么?
——呼韩邪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