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距离凉州万里以外的天岐胤都皇城里……
庄严肃穆的永寿殿外,花团锦簇的缦回廊腰小道上,萧皇后的凤撵匆匆赶来,扣响了幽静安谧的永寿殿大门……
自殿门起始,一盏盏华灯次第而升,永寿殿宫人们闻讯匆匆赶来,姿态恭敬地迎了皇后入殿。
旋即,大殿廊檐之下,宫人兵甲护卫永寿殿的身影,随着初春微凉的夜风,华影摇晃。
……
偌大的永寿大殿之内,软榻斜倚着的,是当今,天岐皇朝的萧太后。
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宫中生活,加之常年保养得宜,这位萧太后未露老态。
此时,她一身绀紫虹缎长袍,绣着大朵石榴,珊瑚耳坠衬得她面庞愈加白皙,眉眼轮廓精致……
着实是一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贵妇人。
殿内层层纱幔之后,萧太后似乎猜中了今夜有客登门,竹案之上,早已备好了几样小糕点。
此时,萧太后正漫不经心地……挑着手边烛芯……
礼未至,声先到。
“太后姑母,凉州来信了!!”
推门而入,萧皇后神色匆忙,隐有焦虑之色,“凉州战事紧急,奴兰国大军压境!!”
话音落地,永寿殿内,重新陷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半晌……唯余珠帘轻晃,烛火轻颤,烧灼了萧皇后心尖一丝慌乱。
太极殿早于月前便已紧闭殿门,岐帝麾下的黑翼铁骑,更是将整座太极殿守得滴水不漏。
除夕至今,太极殿,除了高公公那死阉人,还有宣政阁那一群以唐侯为首的文臣武将,后宫妃嫔一缕不得靠近。
萧晞暗暗愤恨咬牙,高公公那死阉人,竟敢言之凿凿声称,无一例外……连她堂堂天岐皇后,都无例外!!
“太后姑母,陛下可是已经察觉到了咱们的计划,欲对琅琊萧氏下手了?!”
一双杏眸隐露不安,萧晞直视着软榻上,凤目微敛,气定神闲煮茶的贵妇人,心中反倒疑虑更甚。
“若是,若是陛下他当真查出了当年之事?”
“这些年,天岐朝堂军营之中,陛下势力渗透之深,早已远超咱们所猜测!!”
萧晞急道:“太后姑母……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若是天岐北境军被陛下派往凉州送死……”
“——住嘴!”
一记厉声喝斥,萧晞猛地张口结舌。
倏忽之间,忙环顾四周,只见殿内无人随侍在侧,萧晞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太后姑母,臣妾忙中。出乱,臣妾有错。”
语罢,萧晞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脊,双手交叠于身前,行礼告错。
至此,永寿殿之主,天岐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萧太后,终于云淡风轻地抬眸,凤目精明,几可直探人心。
“晞儿,哀家见你在后位之上修炼了这些年,怎地半丝长进都没有?”
竹案上,小火炉烧得正旺,茶盅水开,咕噜噜冒着热气。
明明大殿之内,银丝炭烧得暖意浓浓,萧太后语气亦是毫无责怪之意。
萧晞骤然听萧太后此言,萧晞却出了满手心的冷汗。
“臣妾自知资质愚钝,望请太后姑母多多提点一二才是。”
思索再三,萧晞又是一拜,绣万花锦簇的云檀襦裙裙摆悠悠散开,匍匐于地,像是她此时此刻的恭敬卑求。
“此事,攸关琅琊萧氏全族性命,侄女真心恳求太后姑母赐教。”
闻言,萧太后凤目幽深,静默凝视了茶案对面,俯身下拜的堂堂天岐皇后。
……竟不以儿媳自居……反倒拿出了琅琊萧氏之中的晚辈侄女自称……
想来,除夕之后,太极殿之事,当真是结结实实戳到了萧右相的痛处。
……她那兄长啊……
萧太后舀了一勺滚烫露水,施施然洗净了白瓷茶杯,心底暗自发笑……
萧氏一门,出了两朝皇后还不够,这十数年来,他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
“咱们的岐帝陛下,囚困帝座十年,筹谋天下十年,心血都快被熬干了,才终于等到了约定之期……”
琥珀般的澄澈茶水,倒满白瓷茶杯,清冽茶香弥漫开来,茶雾缭绕,模糊了萧太后眼角那一抹脂粉难掩的细纹。
“刚进贡上来的云顶露芽,外头天冷,暖暖身子。”
闻言,萧晞受宠若惊。
她心中清楚,此举,是她这一位斗败了炀帝后宫诸多宠妃,稳坐皇后之位的姑母,答应了助她……
不,追根究底,她的姑母,仍旧是看在了琅琊萧氏全族的面上,才愿出手相助。
“侄女多谢太后姑母!”
收拢云裳袖摆,萧晞道了谢意,这才敢缓缓起身,复又抬眸恳切望向软榻之上,悠然闲适的华贵太后。
“太后姑母,此番奴兰大军压境挑衅,实则陛下亦早做好了与奴兰开战的准备……但天岐北境军……”
萧晞满心惶惶,从未如此慌乱过,“天岐北境军可是咱们的底气啊!!”
——秦绝他这是,要对琅琊萧氏下手了么?!
火炉烧得正旺……
萧晞咬牙,“此战一开,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北境军必定元气大伤,动及咱们琅琊萧氏的根基!!”
萧太后凤目淡淡瞥了萧晞一眼,心底冷笑连连。
她兄长这一家子,不就是担心,天岐北境军被遣往战场,是岐帝欲借奴兰国之手,替他除掉琅琊萧氏这一心腹大患么?
“当年,那丫头为止战而舍生,咱们的岐帝陛下怎可能再挑战火?”
萧太后淡然道:“这位岐帝陛下可不比当年的穆候,心更黑,手更毒……哀家也算是眼睁睁地瞧着他长大,自以为牢牢将他当做一把杀人刀,操控于掌心……临了,十年前,还不是被他摆了一道……如今,这位岐帝陛下调动天岐北境军列阵凉州待战,必定有咱们捉摸不透的另一番用意。更何况,那丫头的昭阳府不就在凉州么?……”
思及此,萧太后有一瞬的怅然若失,恍惚喃喃低声,问萧晞。
“除夕夜前,挟翼载着一辆马车离开了胤都……晞儿你可知,马车里的,是谁?”
闻言,萧晞难以掩饰惊诧,讶然低呼:“挟翼离开了胤都?那不是陛下送与秦缺那杂种的么?”
尾音未落,一记不满的眼刀扫来,萧晞忙改口道:“太后姑母,您的意思是……除夕之前,秦缺便已不在皇城之内了?”
顿了顿,一番思索,萧晞愤恨道:“那孩子素来不服管教,如今小小年纪便胆敢私自离宫……”
“晞儿怎知,秦缺是私自离宫?”
萧太后不满,打断萧晞……
案边灯烛幽微,衬得雍容华贵的皇朝太后,神色间,晦暗不明。
“当年,哀家早已提醒过你,待秦缺那孩子好些……如今你身为天岐后宫之主,却连一皇子去向都如此糊涂……”
……朽木不可雕也……
萧太后见萧晞柳眉杏眸之间,竟还有不服之色,不由暗叹,她那兄长当真是教女无方。
“稷儿才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子,秦缺血统不明,怎能与侄女的稷儿相提并论呢?”
……顿了顿……纵然心底藏了幽暗秘密……萧晞仍旧佯装不解……姿态十分谦恭,向萧太后请教。
“太后姑母,秦缺生父不明,陛下心中亦是多有怀疑他乃穆候之子,怎可能对秦缺有承继大统之望?”
见状,萧太后差点忍不住出声赶人,嗅了嗅清冽白瓷杯中的清列茶香。
“……生父不明又如何?”
半晌,萧太后才平静下来,“秦缺生母若是开口,咱们岐帝陛下,天岐锦绣江山,怕是都能拱手相送。”
闻言,萧晞袖中默默攥紧了拳,杏眸扇睫低敛,低声问道:“太后姑母,其实您早就知道秦缺去向了吧?”
她的姑母,琅琊萧氏的明珠,可是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物呢。
萧太后拿了银剪子,挑拨着莲花灯内的一小簇灯芯,倏忽,烛火光芒愈盛,照亮了琅琊萧氏两代女人的面庞。
“告诉你父亲,哀家身为琅琊萧氏族人,自然是乐见稷儿为储君……”
顿了顿,在萧晞惊喜的凝视目光之中,萧太后敛眸,鬓间光华流转的白玉步摇,被帘影覆上一层暗色。
“天岐与奴兰之战……既然咱们的岐帝陛下有他的打算……琅琊萧氏又岂能放弃如此大好时机?”
萧晞握紧了白瓷杯沿,只见萧太后远远望向天岐北境的凉州方向……
“若是因凉州此战,岐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
哐当一声,白瓷杯砸落青石板。
萧太后声音很轻,“到时,稷儿,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位登九五,指日可待。”
萧晞震愕,不寒而栗:“太后姑母您的意思是?”
夜已深至此。
萧太后唇角轻翘一抹弧度,倏地笑了笑。
萧晞满心发冷,只见得萧太后右腕重新戴上佛珠,“天岐皇帝的葬仪,哀家,倒是想再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