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布朗博士
10小时58分!
乔治布朗博士丧气地扔下冰镐,一把揪下了氧气面罩。刺骨的风扎着脸,但他浑然不觉。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次表,没错,10小时58分——这是他第三次从东南山脊爬上珠穆朗玛峰,虽然用了各种先进的登山设备,仍比五十多年前一个夏尔巴人的世界纪录慢了2分钟。
坐在山顶那坚硬的雪堆上,博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回忆着爬上来的每一步,却想不明白在哪一段可以提高速度。白絮般的云层浮在脚下,太阳没遮没拦地挂在半空,像要将他烤焦在此。养父曾说,能征服高山的人什么事都干得成,而四十五岁的他最想干成的事却跌入了低谷,甚至在路口迷失。
撕开一根能量棒吃下,又喝了口保温的红茶,暖意开始流向四肢。同事们总说他茶叶放得太多,但他就是好这一口,谁也管不着。他戴回面罩,准备在登山者的“关门时间”前下山。今晚将开启又一次测试,虽然实验方式和流程在不断改进,但他对结果仍不乐观。唉,上山容易下山难,科学的攀登也是同理。
山顶的寒风发出呼啸,脚下的云海也开始翻涌,一场高山风暴即将来临。
他根本不在乎为这个计划花掉的钱,却无法接受交出一张白卷,也觉得对不起始终支持他的谢尔盖。他忿忿起身,决定走下一半再让人来接,就像一种惩罚——通讯器响了,他置之不理,登山的时候他不喜欢任何人打扰,确切点说,只要他在专注做一件事就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一条语音硬塞进了耳朵,驾驶员说马上就到。“我没让你来。”他一阵光火。驾驶员一腔委屈,说这是马丁博士的命令,有两位专家将到达深渊,马丁让布朗博士必须看看试验的准备情况。哦,对了,其中一个女人是从月球送来的。
布朗博士咽回了骂人的话。她怎么来得这么快,谢尔盖不是说要等等吗?这下和另一个被选拔者撞在一起了。他不关心谢尔盖是怎么说服她的,哪怕是和她上了床,只知道将她找来是对的。
一架小型喷射机慢悠悠钻出云层,像一只爬出棉花堆的小甲虫,它将喷射翼调整为垂直方向,缓缓降向了山顶。
“老板,今天您打破世界纪录了吗?”驾驶员问。
布朗博士一阵恼火:“差了两分钟。”
“才两分钟啊,您可太厉害了。”驾驶员惊叹道,“您要是参加国际登山比赛,这成绩也定是前三名吧?”
“小心前面的山峰!”他没好气地指着前方。
“我觉得您得少喝点啤酒了,平时再跑跑步,肯定能打破这个纪录。”驾驶员不依不饶地说。
“夏尔巴人爬的肯定不是这一条路,要找一条新路。”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喷射机将他放在停机坪上,不远处是悟空工业的大气与地质研究中心门口。他看了看表,脱下装备一件件在地上摆好,然后是防风衣、保暖内衣、靴子和袜子,没多久就脱了个精光。他叼着烟惬意地溜达,反正这儿只有他一个人。腰上又长出一片湿疹,他便躺到地面上摆出一个“大”字,吸收着高原炽烈的阳光。疲惫席卷而来,真想就这么睡一觉……
自从多年前出现了算法逃逸事件,布朗博士就决定将实验室彻底与世隔绝,不能有任何信号逃逸。哪怕是外面有人接到布朗博士打的电话、说话的也是他的声音,只要没有说出开门密码,守卫者就绝不会打开第三道封锁门,也不会连接外界的任何通信线路,因为经验说明,那可能是人工智能伪装的声音。
那次逃逸事件差点变成噩梦,它竟然让全世界的原子钟停滞了一秒,还用古苏美尔语留下一句云山雾罩的话!布朗博士不知道这逻辑何在,人工智能似乎和全人类开了个玩笑,要不是被人偶然发现并大鸣大放,他们甚至都没有察觉它的逃逸。
觉醒?别逗了,这只是它们对人类拙劣的模仿而已。
守卫者迈克一溜小跑地来了,见他在光着屁股晒太阳,乖乖站在一边等着。
“你记着这次的密码。”布朗博士躺着说。
“您请说。”迈克凑了过来。
他说了一组字母组合数字,迈克一个个重复了,颇为感慨地说:“你们每次试验都让我提心吊胆,生怕打电话的不是你。”
“那你就中了头彩,我的朋友,历史会记住你的,因为那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历史。”
回到实验室内部时,同事们已经分析完谢尔盖发来的信息,他们得出了一样的结论,导致美俄开战的是一段隐秘的攻击代码。
“这很奇怪,就是科学委员会也没有能力攻破这个系统的防火墙。”算法专家珍妮说。
“看来我们必须加快了。”马丁博士颇有深意地说。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的老朋友,不能理解、不能控制的代码和算法决不能离开这里。”布朗博士立刻浇过去一盆冷水。
马丁博士却并不服气:“我们不能理解、不能控制的算法,并不一定就会毁灭世界,就像上帝一样。”
“虽然我不是个基督徒,也知道上帝他老人家曾经多次毁灭世界……那个女人就要到了,你对她了解多少?”布朗博士不想和他互倒苦水。
“一无所知。”马丁博士摇着头。
“确定她不是科学委员会派来的奸细吗?”珍妮问。
“这我并不知道,但我认为在东京时,想除掉她的人也包括科学委员会。而且因为她的发现,谢尔盖制止了一场世界大战,美俄两国已经撤军,开始寻找发起这次攻击的真凶了。”布朗博士说着,哼唧着抱过自己那条腊肠狗,不管不顾地往它嘴里塞了一截小香肠,“他们根本就找不到,发起攻击的人一定毁掉了所有的证据,就像那个要干掉谢尔盖的机器人一样。”
“您认为这事不是科学委员会干的?”珍妮的问题很多,但是布朗博士并不觉得烦。
“你看到全球股市的表现了吗?他们可是流了一地的血……这个世界上最不喜欢战争的可能就是这帮家伙。”布朗博士点燃半支雪茄,再次打开了铁星梅的乌鸦嘴程序。
发现这个乌鸦嘴算法纯属偶然,因为悟空工业的全息部门加了一段监控代码,正是这段代码发现了乌鸦嘴那惊人的表现。当它打开全部算力的时候,悟空工业总部响起黄色警报,认为其量子计算机组遭到了算法攻击。布朗博士立刻收到了那条报警信号,光脑也很快完成了分析。乌鸦嘴程序的核心算法像个恐龙蛋化石一样被剥离出来,他们随即锁定了她的位置,布朗博士便将这个情况告诉了谢尔盖。
“您会让她和那个印度人参与今天的测试吗?”珍妮问。
布朗博士摸着腊肠狗的脑袋,头也不抬地说:“是的,我们必须争分夺秒,虽然这场战争没有大干起来,但是已经开了头。谢尔盖用菩萨心肠做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决定,不管是美国政府还是科学委员会都会盯上我们。”
“要让她直接坐电车进来吗?”
“绝不可以,你憋糊涂了吗?”布朗博士瞪着马丁博士说,“老规矩不能变,她是昏着运来的。如果她通不过考验就昏着拉走,以免暴露这里的位置。”
“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谢尔盖说还运来了一个机器人?”布朗博士忽然想起了这事。
“哦,是的,还在仓库里堆着。它本来被一堆铁块砸碎了,谢尔盖命令修复好它。”
“走吧,去看看它,谢尔盖说的事情我有点难以置信,你觉得呢?”
“的确反常,但我觉得这只是程序紊乱,没什么关注的价值。”马丁博士说着带他走向仓库。
“反常就是关注的价值。我的马丁博士,你对该关注的事情总是这么迟钝。”布朗博士不满地说。
机器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宽敞的仓库里,裸着的身体令布朗博士感到不适,马丁博士便说:“修复它为什么还要做得和人一样呢?这多浪费。”
“谢尔盖说这个机器人做出了人的行为,它牺牲自己、放弃刺杀他的任务救了几个孩子,那不妨让它就觉得自己像个人,这可能对它参与试验有帮助。”
“无稽之谈,你也信这个?”马丁博士一脸嫌弃地说。
布朗博士摇了摇头:“我也不信,但不妨试一试,它醒来会有危险吗?”
“我们过了手的,绝无危险。它知道自己是怎么完蛋的,知道是谢尔盖将它挽救的,也知道我们的名字和运它来此的目的,但它不知道身在何处,也没有通讯和地图模块。”
随着马丁博士在电脑上输入指令,机器人慢悠悠地醒了过来。它转动着眼珠,看着天花板黑黢黢的岩石房顶。它的视线像人那样适应了光,慢慢低头看到了两位博士,然后是自己赤裸的身体。令布朗博士好笑的是,它“哎呀”一声蜷起了身子,慌忙捂住了那逼真毕肖的私处。
“布朗博士,马丁博士,你们要干什么?”它咧着嘴叫道。
“太可笑了,就算你是个男人,面对两个五十岁的男人也不用如此。”马丁博士板着脸说。
“不,马丁,它这种可笑恰是最有意思之处。霍尔,把你刚才这个行为背后的代码分享在屏幕上。”布朗博士说。
机器人立刻完成了这个指令。两个博士趴在电脑前看了半天,竟没看出什么问题。程序告诉它应该感到意外和惊讶,但并没有让它夸张成这个样子。换句话说,霍尔执行了计算机没有告诉它的一部分内容。
“程序、算法和硬件都没问题,你可以解释吗?”布朗博士眼睛闪着幽光。
马丁博士摇了摇头:“我无话可说。”
霍尔蜷着身子,羞答答地说:“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吗……我的衣服在哪儿?”
布朗博士慢慢脱下他那件脏兮兮的蓝条纹睡衣扔了过去:“你先穿上这个,回头让庞德教授给你一套工作服。”
“您最好让他给我也准备几套内衣……”
“没问题,你当时为什么会去救那几个孩子?”布朗博士问。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能是……本能?”
“对不起,你不存在这玩意儿。”马丁博士立刻说。
“请您叫我霍尔,马丁博士。”机器人不高兴了。
“真该死,我把它的模拟情商值调低一半吧……”马丁博士说着就要动手,却被布朗博士拦住了。
“不要如此,马丁,留着它这个状况,或许对研究有用……霍尔,你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
“因为我救了人,彼得罗夫先生觉得我挺好……”
“不,是因为你放弃刺杀他的任务而救了人,这是人性里才有的取舍,我们管这叫舍生取义。”布朗博士看着它的眼睛说,“那你知道来这里要做什么吗?”
“参与试验,帮你们完成计划,但具体是什么还不知道……布朗博士,你们只要让我能像个人一样存在,我愿意做任何事……”霍尔裹着博士那脏兮兮的衣服,就像纽约大街上的破产流浪汉。
布朗博士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助手,只听从我的命令;其他的,你听从自己的内心。”
“这真是太荒唐了!”马丁博士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这德国人的脾气一向如此,“乔治,它毕竟是去刺杀谢尔盖的,你就不怕它把你干掉,或是哪天发了疯或是泄了密?”
“说实话我的朋友,”布朗博士点着烟说,“虽然刚见面,我对它的信任感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16.铁星梅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他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倘若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在一段英音浓厚的男声朗诵中,铁星梅再度醒来。她躺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水声像琴声般响在耳边,玫瑰花香漾在鼻孔,房顶雕着中世纪的英式花纹,沿着四壁落下镶花的木板。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几幅深褐色的油画,不是欧洲古风,而是一个个穿着古典服装、呈现贵族之气的……机器人。她直起身循声看去,正在演绎这段《哈姆雷特》的家伙穿着一件羊毛窄西装,下着一条肥大的马裤,腰际斜挎着一支英式长剑,脑袋上是一顶滑稽的苏格兰鸭舌帽。它拿捏着腔调、晃动着身体朗诵着,那顶帽子若在人类头上就不会如此滑稽。
“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
它是在用这种方式和自己交流吗?谢尔盖说她会经历一番奇遇,不知眼前这个是不是,其实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会来,更别说什么奇遇——能救妹妹的人,现在只有谢尔盖彼得罗夫。
“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炽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行动的意义。”铁星梅接上了后一段。她对这段经典独白了然于心,那是妈妈在成都的院子里教给她的。和一个机器人一诵一和令她觉得有趣,妹妹要是见到这一幕一定会大笑出来。
被抢了台词的机器人不安地扭来扭去,像关节里缺了油,可它突然夸张地抽出了腰间长剑,晃晃悠悠地说:“嗯,好的……那么,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他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
它开始重复开头和动作,像被按了重播键。铁星梅纳闷地站起来绕去它身后,机器人也跟着她转,高举着剑像要转过来砍她。铁星梅一笑,将它的鸭舌帽拉下去遮住了眼睛,机器人瞎头瞎脑地转着圈,拿足腔调念着台词,又被她伸出一只脚绊倒在地,帽子掉了,长剑也滚去一边。见这家伙挣扎着要爬起来,铁星梅一脚踩在它胸口,捡起长剑抵在它脑门上:“谁给你写的程序,真是烂极了。”
“不要扎,不要扎,测试还要用呢!”一个胖乎乎的络腮胡男子从窗帘后闪出来,摆着厚墩墩的手,另一边钻出个瘦高的金发女郎,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喜悦。
“它叫螳螂,从没遇到过台词被别人念了该怎么办的情况。”络腮胡男子笑呵呵地对她伸出手,“欢迎你,铁小姐,我是工程组的负责人庞德教授,詹姆斯庞德。”说完他就哈哈大笑,似乎用这种报名字的方式逗笑过很多人。听口音和名字,这肯定是个英国佬了。
“我是珍妮沃尔夫,铁小姐请别介意,来的新人都得过这一关。”金发女郎的声音像一名男子,她定是看出了铁星梅的疑惑,又说,“我觉得女性思维才能完成更带劲的算法,就把那玩意儿摘掉了。”
“请叫我星梅就好……”铁星梅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珍妮却不介意,晃动着饱满的胸脯继续说:“庞德教授的程序太粗糙了,这毕竟不是他的本行,可就这样,那机器人举起剑来也把很多人吓得魂飞魄散。”
“还有个尿了裤子的,你会知道是谁的。”庞德教授眨着小眼睛坏笑着。这俩人一人一句说着,兴奋得面红耳赤。
那个叫螳螂的机器人又爬起来戴上了帽子,转过身摆出姿势:“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见庞德教授手忙脚乱地让它住嘴,铁星梅忍不住笑了,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机器人刚停下来,不知哪里的扬声器响了:“各单元注意,第39次测试即将开始,请各单元人员全部就位。庞德教授,你的戏演完了吗?赶紧把你的演员拉回来!”
“时间刚好,时间刚好。”庞德脱着机器人的衣服。珍妮给他塞来一套工作服,两人揪着光溜溜的机器人钻出门,还相互埋怨没把她吓着。
铁星梅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测试?什么演员?就是刚才这个操着英腔背《哈姆雷特》的傻子吗?
“这是在哪儿?”她纳闷地看着周围。
“当然是潘洛斯计划实验室。”珍妮乐呵呵地说。
随二人走出“表演间”,穿过一条石壁走廊,铁星梅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张大了嘴。这是个巨大的洞穴,四壁那黑色的岩石毫无修饰,穹顶上绕出的射灯带就像螺旋般的星系,几十米高的天顶垂下犬牙交错的黑石,像随时会落下的刀。如果这就是实验室了,它宽阔得足以塞进十几个网球场。这个全开放式的实验室用一组组机器和操作台隔开,大小不同的服务机器人穿梭其中,靠着内墙有一座巨大的量子计算机拔地而起,它由两个约十五米高的巨大半球体构成,远看像人的两瓣大脑嵌在了岩石上。铁星梅一眼就看出,它一定远远超出回火禁令的量子比特边界。
这台超级量子计算机的旁边悬挂着一行发着冷光的字:
“我们创造奇点。”
她随着珍妮沃尔夫的指引走下台阶,就像走入了一个迷魂阵。那些顶尖的设备因为随意的排放让空间显得有些拥挤,她一路总被杂物搞得磕磕绊绊。几十个工作人员正忙活着,似乎在准备一场试验,他们穿着古怪,衬衫、毛衣、T恤甚至长短睡衣都有,高高的指挥台下面坐着个光膀子的文身汉。看来这里不像大学实验室那么讲究,空气中的味道说明这里既不消毒也不戒烟,想抽雪茄或者大麻估计也随便。一条脏不拉叽的腊肠狗呼哧呼哧地跑过她身边,它扭头看了她一眼,跳进了指挥台上的一个笼子。
一个中年男子局促地站在指挥台旁边,那身西装就像刚从服装店里买来一样笔挺,胡子浓密得像鞋刷。他到处在问布朗博士在哪儿,却没人搭理。铁星梅晓得此人,他是印度人工智能专家拉兹阿米尔汗,在三年前因为提出质子消退理论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提名,可惜没有获奖。
“请你们俩到这儿来。”总控台上一位白发中年人对他们招手,珍妮说这是马丁博士,试验的总工程师,外号“德国野猪”。
铁星梅随着紧绷绷的阿米尔汗教授走上了总控制台。印度人对眼前那派杂乱颇感吃惊,一路恨不得踮着脚尖。这简直是个垃圾站,灰尘就不说了,台上一堆酒瓶子东倒西歪,烟灰缸满得像个小火山锥。半个瘪西瓜歪在键盘旁,吃它的人看来没有耐心,还剩一半就当了垃圾桶……半大包狗粮旁边是那个狗笼子,腊肠狗在里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俩。笼子旁边戳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一支老式轻机枪,长长的子弹带甩在地板上,蛇一样绕出好远……
德国人霍夫曼马丁博士有一张很认真的脸,下巴硬得像千斤顶,那双眼睛冒着寒光,仿佛有着箭头般的穿透力。阿米尔汗伸出双手和他握着,一副久仰大名的样子。马丁博士是十年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得者,但他最出名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在德国总理给他颁发勋章时在台上大骂政府的移民政策,那之后此人销声匿迹,不想竟出现在这里。
博士让他俩伸出右手,要给他们扣一个金属手环。那东西材质优良、严丝合缝,肯定不好打开。印度人看了铁星梅一眼,本能地朝后缩了一下。“监控器,每个人都必须戴。”马丁博士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上面也有一个。
见铁星梅痛快地伸出了手,印度人只得伸出手来,那东西“咔嗒”一声合在了腕子上,他不甘心地四处张望,好像有人能替自己解开一样。站在这个中心位置,铁星梅开始一个个认出人群里的精英,其中有不少是这二十年中各种人工智能大奖甚至物理学奖的获得者。但她也不知道布朗博士在哪儿,这家伙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传奇,却不屑于世间的任何奖项。
马丁随意地指着两张凳子说:“你俩就坐这儿,先看明白我们在做什么。”他的德国口音带着一股奇特的威严,阿米尔汗教授估计从没见有人和他这么说话,脸色和地板差不多,但他乖乖地坐了上去。铁星梅却没有坐,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眺望着几十米外那个奇怪的装置。她早就注意到那里的不寻常,穹顶之上垂下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碗一样的装置,里面满是白色的小格子,看那颜色她猜材质用的是钛。在它之下,一个孤零零的悬浮台飘在那儿,其下漆黑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所在。
“各单元注意,启动封闭模式,切断外部网连接、关闭所有共享端口和外信息处理模块,同步通道准备。”
“独立供氧启动,实验室封闭,实验室压力均衡。”
随着喇叭的广播,后面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入口处降下一扇巨型金属闸门,光滑地深深嵌入下方的岩石槽缝内,和岩壁融为一体。那个文身汉坐到马丁博士旁边,喝了口威士忌后在桌子底下掏啊掏,竟掏出一顶军用钢盔戴上。见刚来的印度人眼都不眨地瞪着他,他系着钢盔带子,夸张地拍着脑壳说:“机器人有时候会不听话,有一个打破过我的头。”
“什么,它们会攻击人类?”阿米尔汗教授四处张望,最后也看向了前方。
“光脑在同步程序,机器人共情模式完成。”
“暗能量场检测完成,磁悬浮场检测完成,电力检测完毕,深渊能量开启,把机器人放上去,试验可以开始了。”
另一个操作台上的专家戴着虚拟眼镜在空中敲打,随着他们输入的指令,上方那个巨大的装置微微一震,向下扣去。一个几十米长的弧形钢架也垂下来,上面竟然挂满各种可怕的武器,包括传统的多管机枪和一些造型奇特的电磁枪,密密麻麻绕了个半圆,它们的枪口都对着圆盘之上。一条细细的廊桥从这边伸了过去,抵在那个悬浮台边上。庞德博士和一个助手将机器人戳在台子上,廊桥随机缩回。一个和螳螂长相差不多的机器人面朝实验室站着,浑身被头顶的罩子映成了白色,除了胸前的39号,裸露的身体再没有一片油漆,就像机器人工厂里的半成品。
安防措施就绪,总控台上的马丁博士宣布第39次测试开始。实验室的灯光暗了下来,倒扣的罩子发出微光。机器人垂着脑袋,似乎仍在沉睡。主屏幕上的代码下雨般落下,那是正在同步的数据。
“好了,放下光幕,实现环境真空。”一个邋遢的男人叫道。
“光幕启动。”
话音刚落,一道淡蓝色的光幕哗的一下从穹顶垂射下来,像一道纱帘般猛地将实验室区隔在外,低沉的隆隆声在震荡,实验室的桌子似乎在抖动。
见铁星梅和阿米尔汗看得直纳闷,珍妮悄悄地对他俩说:“二位,光幕后面的试验空间将抽成近似真空,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米尔汗教授摇着头,半天才说:“是为了……不干扰试验环境?”
“你是初中刚毕业吗,阿米尔汗教授?”马丁揶揄地说。
铁星梅皱着眉,一言不发。
隆隆声持续了足有十分钟才停止,大屏幕上显示试验环境已接近真空。“你呢,黄皮肤的姑娘?”马丁又问。
他的话带着种族歧视的味道,但铁星梅却似乎一点也不生气。“我对量子物理并不在行。”她无所谓地说。
“听说你们管深藏不露叫优点。”珍妮此时的声音完全是男子的,“我们在用强大的能量射线实现真空环境中的零点能涨落,你应该知道这是卡西米尔效应。”
“你们在制造虫洞?”阿米尔汗教授又吃惊了。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人工虫洞几十年前就造出来过。人类之所以在这个研究上没有实质性进展,是因为他们没有布朗博士的脑袋,给不出这么疯狂的想法。”珍妮得意地说,好像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
“我……不太明白。”印度人摇着头。
“我们在制造两个连接的微型虫洞,阿米尔汗教授。”
“哦,天哪,你们原来是在制造黑洞?这太可怕了,这难道不会把实验室甚至地球毁掉吗?”阿米尔汗抱着脑袋叫道。
“你忘了质量规模和它存在的时间。”马丁博士不满地说。
“可是,这和算法研究有什么关系?”
好几个人都白了阿米尔汗一眼,没人再接他的茬儿。
“共情程序接近饱和模式。让它醒来了,光脑把算法同步过去了。”
“你们要把那机器人扔进一个人造黑洞?”铁星梅犹豫着问。
“是的,亲爱的,这里实现的瞬间负能量,足以让这个机器人稳定地进入虫洞A,并从虫洞B钻出去,这是人类第一个可控视界的人造黑洞。”
“天哪,那会产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产生。一个负能量粒子掉进黑洞,另一个就会得到足够的能量逃离黑洞,有质量的东西都会从另一端喷出去。”珍妮说。
“不可思议!可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阿米尔汗气喘如牛。
马丁博士瞅了他一眼,铁星梅站在这印度人身边,那张漂亮的脸无动于衷。
“他是个印度人吗?”霍尔在座位上大声问旁边那人,可对方懒得理它,它就自问自答,“我猜就是,你瞧他那大惊小怪的样儿。”
“你们说够了吗?都闭嘴吧,他讲一天都说不清楚这试验逻辑的。”马丁博士冷着脸说。
铁星梅实在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就算他们在量子物理领域取得了伟大的突破,为什么会觉得她对这个试验有用呢?于是她说:“马丁博士,如果您觉得时间紧迫,我还是建议尽量给我们多解释一下,这也是我们来此的意义。”
马丁博士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被她说服了。“广义相对论论述的虫洞前提,是允许负能量或者负质量物质的存在,我们用整个实验室的设备将机器人完成了负能量同位,让它进入凝聚态,假装是个负能量物质,它因此可以被轰进虫洞的入口。但它并不是真正的负能量物质,所以会被彻底粉碎,从另一个虫洞喷出来等量的基本元素,而我们却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留下和析出些东西,你能猜到那是什么吗?”
他说着停下来,在黑暗中看着铁星梅的脸。
铁星梅安静地看着前方的光,心中却狂跳不止:“ER=EPR(虫洞就是量子纠缠),是机器人在黑洞中留下的信息,或者完成的算法,这是它唯一可以析出的部分。”
实验室的众人都瞪眼看着她,满脸的难以置信。“难怪谢尔盖会说服你来。我们无法从黑洞里得到任何信息,却可以运用量子纠缠得到它最后的算法,因为机器人掉进去之前,我们只给它的左脚穿了鞋。”马丁博士点着头说。
“这……怎么可能?就算它进了黑洞,那里的时间比现实中慢得多,又怎么能纠缠出一套算法?”阿米尔汗教授显然无法理解这个现象。
“阿米尔汗教授,虽然这不是你的专业,但你的想象力也实在太匮乏了——这个黑洞是倒着出现的,先有桥梁,再有桥墩,它从奇点开始。”马丁博士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铁星梅恍然大悟。奇点没有时间,物质离它越近时间就越慢,但这个黑洞恰好相反。当机器人接近或者掠过了奇点,机器人在里面的时间反而变得很快,它穿过这个黑洞可能只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年,可这相当于外面的时间可能只是千分之一秒,这意味着机器人在里面可以拥有无限的算力……“真是了不起的试验设计。”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这姑娘可真聪明,纠缠时钟说明,有机器人在里面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仿佛经历了几万年。”马丁博士兴奋地看着她。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她明白了实验的原理,将一个具备人类最强算法的机器人以凝聚态扔进黑洞,它会在被粉碎之前用千万年优化自己的算法,因为那里的时间变快了;而如果它到达了黑洞的奇点,也就实现了AI的奇点,因为那里没有时间,机器人对算法的优化期没有理论上限……可是,她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算法。
见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珍妮又变得柔声细语:“别担心,你这小妞,人类进化到今天用了几百万年呢,它们变不成妖精的。”
“这么漫长的时间,难道机器还没有走向觉醒吗?”印度人惊讶地问。
“大树长得再高,也不会变成人,凝聚态改变不了它们的本质。”马丁博士说。
“负能量密度在升高,黑洞生成倒计时,机器人准备。”一个黑人男子大叫道。
一瞬间,环绕着机器人的空间出现了一圈圈半圆形的光弧,它们密密麻麻,彼此交织,但每一个都是标准的圆。它们以机器人为中心慢慢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没多久便加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形成一道诡异的由光构成的气泡。
“纠缠算力达到边界,稳住,机器人就要变身了。”说话的男人慢慢地戴上了一个东西,竟是一顶古老的钢盔。这让铁星梅害怕起来,但见其他人没什么动作,便咬着嘴唇继续看着。
话音未落,光芒四射的光球慢慢暗了下去,而其中的机器人开始变得闪亮。铁星梅吃惊地看到,它脚下的圆盘已不见了,金属的身体竟渐渐变得透明,随即化作了光雾一般的东西。它不再保持原来的形状,而是像一缕烟那样左突右冲、到处乱撞,只不过每一次都撞得粉碎,又在那个光的气泡中组合成新的样子。
“机器人已经变成凝聚态!”
“锁定和控制它所有的粒子,开始加速。”
“光脑满负荷运转中。”
“上帝呀,它有了绝望感,情绪里全是难过!”
“粒子捕捉完毕,正在加速。”
凝聚态的机器人疯狂地转着,像个微型的龙卷风。
“很好,粒子炮准备,准备把它轰进去。”马丁博士说。
“倒计时一分钟!好了,所有人的手离开操控台,抱紧脑袋,光脑会完成这一切。”萨巴斯郑重地按下了最后一个键。
巨大的滴答声在头顶响起,当它归零之时,一道直径约半米的光束猛然从气泡上方照射下来,将那团疯狂旋转的凝聚态粒子轰得不知所终。而这就是最后的高潮,因为那个黑洞的存在时间只有千分之一秒。
忽然,实验室中心围成半圆形的武器哗哗作响,一道道绿色的激光掠向了机器人原来的位置。随着罩子渐渐暗去,气泡旋转的速度慢了下去,一个诡异的东西出现了,它不再是原来那个亮闪闪的机器人,也没有原先的四肢和五官,而是一个奇怪的疙瘩溜秋的金属圆球,周身布满了筷子般粗细的金属触角。它在空中飘动着,就像一颗诡异而巨大的病毒。
“天哪,这是什么?不是说只能喷出基本元素吗?”印度人害怕地叫起来。
“别害怕,教授,喷出来的东西带着AI的意识,表现为再度组合的机器人。”萨巴斯说。
“先别管它,纠缠代码析出了吗?”马丁博士焦急地问。
“已经析出,光脑正在分析。”珍妮说。
光幕忽地消失了,视野之中只剩那个病毒般的机器人在半空中漂浮着,实验室变得鸦雀无声。
“从来没见过还原成这样子的。”一个专家害怕地说。
“诸位,我的预感不好。”萨巴斯的声音颤抖着。
“光脑无法分析和兼容该算法,纠缠信息有缺失,我们又失败了。”珍妮丧气地说。
“结束吧。”马丁博士无力地说。
忽然,那个东西周身的触角缩了回去,却猛地朝这边射出了一根长长的触角,箭一般地撞上了一排合金栏杆,击出一串耀眼的电火花。阿米尔汗吓得蹦离了凳子,跌跌撞撞地摔到了总控台下。震耳欲聋的枪声随即响起,一大圈武器齐刷刷开了火,它们将这个奇怪的机器人打得火星四冒、电弧乱闪。
惊慌之中,铁星梅的一只耳朵被震得生疼,扭头一看,不远处一个男子站在凳子上,正端着一挺机枪扫射着,冒烟的弹壳雨点般落在地上。那东西被不同类的武器齐齐射中,碎烂成一大片闪亮的碎片,磕碰着掉入了下面那漆黑的洞。
射击停止了,余音之中,实验室里响起一片叹气声。大约四十秒后,深渊中传来遥远的回声。
端机枪的人骂了一句,吐掉雪茄,哗啦合上了机枪的保险。
“老板,虽然实验失败了,你的枪法可是越来越好了。”戴钢盔的萨巴斯拍着手说。
看着凳子上这个疯狂的家伙,铁星梅明白他就是乔治布朗博士,世界最高数学奖菲尔茨奖章拒绝者、悟空工业的首席科学家,以及……潘洛斯计划的总负责人。
布朗博士扔了机枪,蹦下来朝他们走来,他脸色黝黑,眼珠子里像闪着铁锈,红红的鼻头酷似一柄粗制滥造的榔头,下巴上还满是疙瘩。他那体魄强壮得如一只大猩猩,好像随时要跳起来给你一击,眼神里肆无忌惮地放射着力量。
“你觉得试验的过程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他先问阿米尔汗教授。
“太震撼了,匪夷所思,简直……难以形容。”阿米尔汗抖着双腿站了起来。
“我是问你看出了什么问题?”布朗博士问。
“我……还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既然有一定的危险,为何不给控制台加个透明的防护罩?”教授比画着。
布朗博士那张脸难看得难以描述,他头也不回地对马丁博士说:“安排飞机送阿米尔汗教授回去,现在就走。”
印度人惊愕地摊着手:“可是布朗博士,我才刚来不到一个小时……”
“一笔钱会打到你的账上,如果你敢违约对外说出这里的任何事,当心我用这把机枪干掉你。”布朗博士说完便扬长而去,连句话也没和铁星梅说。
“亲爱的,我猜你是被录用了……”珍妮小声对铁星梅说。
“为什么机器人那么久才落地?”铁星梅还震惊于机器人摔出的那一声响。
见阿米尔汗低着头被人带走,珍妮小声说:“9642米,它摔去了珠穆朗玛峰的底部,亲爱的,我们在大山的肚子里。”
17.常飞云
在退休上尉的指挥下,太空军第六联队仅剩的两艘战斗飞船向俄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上尉,我们都会死的!”他的手下奥尔良号的中尉船长大叫道。
“这是太空军军人的使命和誓言!跟我来!”常飞云放下通话器,将重伤的驾驶员扶去一边,亲自驾驶这艘破烂的飞船冲向了敌人。这两艘勇敢的战舰击毁击伤了对方的数艘飞船,随后被交叉的弹雨击中,它们像纸箱子那样被撕碎了。
常飞云被剧烈的爆炸喷出了裂口,感到无处不在的钻心的疼。他像个陀螺一样飞速旋转着,无助地飞向漆黑的太空,脑袋充血得直欲炸裂。然后他在一艘俄军战舰上狠狠撞了一下,弹子球一样换了方向,但要命的旋转却因此放缓。宇航服警报响个不停,告诉他身上有五处伤口,也就是说,宇航服至少有五处破损了。
他本能地按照教战士们的那样自我救治,堵住宇航服的缺口是一切,剩下的听天由命。他解下绑在大腿上的凝胶罐子一处处喷着,却发现罐子已经漏了,刚堵住三处就用完了,他只能用简易夹子夹住另外两个洞,让漏气放缓一点。他不知道自己的伤有多重,只感到流出的血糊满了全身。
回头看向自己的战舰,它正在四分五裂地撞向月球。估计战士们要么阵亡,要么就和他一样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他无法驱动宇航服的喷射装置落去月球,那会撞个粉碎。能救他们的战舰还在路上,就算来了也还要交战。打开信号发射器后,他任由自己飘荡在冰冷的太空里,以每秒钟将近十公里的高速远离月球,顶多十分钟之后,营救船找到他的概率将微乎其微……
这时,他纳闷地看到一支中国舰队冲向了俄军,那拼命的架势令他诧异,但他没时间想这是为什么了,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时刻。好在那八百名战士已经降落在月球,基地也没遭到彻底的破坏。比起氧气即将耗尽的危险,失血更让他难以承受,宇航服也在持续失温,他很快会冻成硬邦邦的冰块,永远飘荡在黑暗之中。静海监狱那边烟尘四起,不知弟弟有没有逃过这一劫。他难过地望着那里,又喃喃自语地看向了地球。
“星梅,对不起……”
耳边一片死寂,他看着深远的星空,两行泪慢慢冻在了眼前。
醒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全是白光,却看不到灯。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失去了体重的束缚,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国,但猛然闪进视野的一张脸将他拉回了现实。
“呦,醒了,太好了,看来不会有排异反应了。”
“他可真命大,那天再晚个几分钟耶稣也救不了他。”
“他救了我们的基地呢……萨拉特说那该死的美国政府下令摧毁基地,你听说了吗?”
“是的,真不知道我该支持俄国人还是美国人。”
“你可真是幼稚,你不能因为恨一头狼就和野猪做朋友……好了,上尉,我们会扶你慢慢起来,你觉得自己可以吗?”
“我……我这是在哪儿?”他此时才察觉自己的虚弱,双臂竟然撑不起身体。
“当然是开普勒基地,是悟空工业的搜索船找到了你,还有飘在太空里的四十多个大头兵,一个个都和你一样冻成了冰棍,有俄国人,也有美国人。”
“我们的人……救回来了多少?”
“连你在内,活着的十二个,包括希金斯上校。他们已经在五天前返回地球了,你的伤太重,情况也比较……特殊,在救活你之前,我们没有告诉美军你还活着。”
“为什么?”他的脑袋是蒙的。
“有人不想让你回去就上军事法庭……上尉,你要保持冷静,要对自己的状况有个客观的看法。”
两人扶着常飞云坐起来,他一眼看到了两条奇怪的金属东西,那是两条机器腿,它们紧紧地接在自己的大腿根部,底部被皮肉包裹在里面,周围还植入了凝胶型套。他惊恐地用双手去摸,却发现左手连同左臂也是机器的。他瞬间被这可怕的东西哽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很抱歉,上尉,你是太空军的指挥官,应该明白肌肉和神经坏死的定义。我们为你装了这套内植入假肢,你的大脑可以清楚感知它们的存在,并能有效地指挥它们。当然喽,和你那原装的还是会有不同,但至少女人摸上去你会有感觉的。”
常飞云紧张地挪动,它们的确随着动作弯曲、伸展,只是没有那种肉体的存在感。他慢慢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着地,并拒绝他们的搀扶。可他只迈出了一脚便扑通倒地,摔得当当有声,眼冒金星。
“需要点时间的,你还是不要太着急了。”两个工作人员不由分说将他架起来,扶着他站好,“上尉,这可是地球上目前最好的义肢,如果你熟悉了它们,我们还要给你包上人造肌肉和皮肤,几周之后你一定会健步如飞的。”
说着,两个工作人员就拍拍手离去了,将他孤零零留在了这间康复房里。
他骂骂咧咧地抓过旁边的水喝下,按着胸口平息了一会儿,脑海中回忆起那最后的时刻。他用仅剩的手摸着那几段假肢,知道这些东西价格不菲,就是太空军也不会给他用这么好的。身边的机器和环境也是一流的,一面七八米长的单块玻璃外,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球。它依然静逸美妙,不像是被核弹炸过的样子。
床对面的屏幕在播放新闻,因为在处理月球冲突中的鲁莽和失职,美国总统吉姆正在被反对派联手弹劾,看国会里那乱糟糟的样子,这位军人出身的总统凶多吉少。常飞云对此乐见其成,让这老家伙再干四年,他一定会把世界拖进战争里去。
想起自己“死去”之前的难过,他一阵苦笑。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让他少三只手脚活下来,一个退役的军官再次失信于爱人,还稀里糊涂成了残废,也不知太空军是否会给他报销这里的医药费……不可能的,你这个中国人拿枪顶住了上校的脑门啊!将军们会恨死自己,说不定会让检察官将自己投进监狱,喏,你们看看,这就是不服从命令、不把美国的国家和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反面教材。
想到这里,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下来。结果明摆着,他定会锒铛入狱,在服刑结束之前,不再有机会见到星梅和弟弟了。
“哈喽,你是被救回来的那位美军上尉吗?”门口塞进来一颗脑袋,用蹩脚的英语问道,这竟是个中国人。
“是的,你是?”他用英语回答,看来墙上挂的军服出卖了他。
“您好,我是中国太空军第二大队的徐烈少校,会说中文吗?”这人不由分说挤了进来,拄着两只拐蹦跶着。他方头方脑,年龄大概三十五上下,虽然一脸的顽皮相,还是一眼能看出是个军官。
常飞云直起身来,用被子盖住了两条腿,用中文说:“你请坐。中国太空军?你们也参加了这场战斗?”
“嗨,别提了,我的人都死了,都没人能说这事。”徐烈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掏出一盒香烟问他抽不抽。
“基地是禁烟的……”他本不好这口儿,但此时非常想来一根。
“管毬的呢,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回头还得上法庭呢。” 徐烈利索地抽出一根烟塞进他嘴里,吧嗒点着了火。
“你为什么也要上法庭?”常飞宇抽了一口就有点后悔,一是他这句话暴露了自己也会上法庭的事儿,二是这烤烟真是太呛了。
“我们中队当时正在月球外围巡游,离你们大概三万多公里。你们打起来后上面儿让我们躲得远远的。我就汇报说是俄国人先动的手,按照《太空军事互助条约》,谁先动手,第三方就该帮着挨打的反击。但指挥官还是命令我们别惹事、不想掺和你们和俄国人之间的事。”徐烈抽着烟叹了口气,“然后呢,我看到俄国人对着开普勒基地发射了导弹,血就往脑门子上蹿,不管不顾地就带着舰队冲过去了。”
常飞云听得心里一热,看来他俩在不同的国家将是一个罪名。
“哎,对了,你们最后那几艘破船还对着俄国人冲去,这很牛啊,指挥官是谁?”
常飞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少校,等着我的结局和你一样,或许更糟糕,你只是抗命,我却拿枪顶住了上校的头。”
徐烈一脸惊讶,继而掐了烟,站起来对着他敬了一个军礼。常飞云笑着回敬,二人第一次握了手,常飞云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飞云兄,我看了被救的美军人员名单,上面并没有你。”
常飞云愣了神,低头思索着怎么回答。“徐少校,你可以为他保守这个秘密吗?”门口响起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的是英语。
“哦,萨拉特先生?”徐烈站起对他敬礼,“没的说,这又不是我们的秘密,一切听你吩咐。”
“你可真不老实,这一层层楼地拄着拐乱窜,也不怕骨头长歪了?”萨拉特拄着拐杖走来,他浑身洋溢着贵族之气,但左腿明显有点瘸。
“我总得打听点什么,俄国人为什么开了火,他们为什么对月球基地发射导弹,美军为什么又在最后保卫了基地,争取回去能宽大处理……”徐烈咧嘴看着常飞云。
“好了,你赶紧消失吧,你们的飞船快到了。”萨拉特说。
徐烈与常飞云告别,拄着两个拐杖出了门。
“怎么样,上尉,给你配的这几段假肢还适应不?”萨拉特坐下,将拐杖放到一边。
“我成了半个机器……是谁让你们这样改造我的?”他愤怒地瞪着这个带有俄罗斯口音的老人。他的头发花白,和胡子一样修剪得非常精致。
“我是悟空工业的安保主管威廉萨拉特。”
“我不认识你。”他恨恨地说。
“但我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了什么。”老人温和地看着他,一副对他了然于胸的样子,“你所做的事令我深表敬意,虽然美国政府和军方并不会这么看。我们因此决定暂时让你留在这里,为你治好身体、安装义肢,然后等你醒来再决定自己的去留。”
常飞宇用仅剩的右手抚摸着冰冷的假肢:“很抱歉,我无法对你们说谢谢。”
“我们也不期望你的感谢。”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战争停止了?”
“是的,我们对全世界发布了通告,证明俄军对你们的攻击,源于一次算法攻击……”
“是什么人干的?”常飞云吃惊不小。
“来源不明,但肯定是希望世界乱套的家伙。”
常飞云的脑袋嗡嗡作响,这么说他是对的。可看着自己的双腿,他又难过得想哭。
萨拉特并不理会他的情绪,倾身过来小声说:“就算你是对的,别忘了美国死了副总统,军方和政客们会拿你杀鸡骇猴,你大概率会坐穿牢底……”
常飞云低头喘着气,这老家伙说得没错。
“还有一个选择,不如我给你一份差事,顺便把你藏起来,待遇什么的肯定不会让你感到委屈。”老家伙后仰着叉起了胳膊。
常飞云疑惑地看着这个器宇不凡的老人,半晌才问:“什么样的工作?”
“和我一起保卫悟空工业的安全。”
这当然是个好的工作机会,悟空工业虽然不是超级巨无霸,却也是地球上知名的大公司。可常飞云还是摇了摇头:“我是军人,不是打手。”
“当美国政府让你炸平开普勒基地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是军人还是打手?”萨拉特歪着脖子看着他,竟令他哑口无言,“我们把这次算法攻击的事公布给全球,制止了世界走入战争深渊,却因此惹下数不清的麻烦……上尉啊,我相信这份工作远比你那委屈的军人生涯更有意义,你在太空军是为了保卫美国,而这份工作,是为了保卫人类。”
常飞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很抱歉,萨拉特先生,我觉得各种权贵都喜欢用这同一套话术。”
萨拉特跷起了二郎腿,认真地说:“有人希望这世界被打个稀巴烂,而他们必须被揪出来消灭,这是任何一个国家,哪怕是若干个国家的政府联合起来都做不到的事,原因我不说你也明白。”
“您想说那些科技权贵在控制世界的阴谋论,对吗?”
“这需要证实,但人类不能等到堕入深渊再想办法。”
常飞云有些哭笑不得,这家公司是在做什么呀?“您为什么要给我这份工作……这样的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腿。
萨拉特微笑起来。“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曾经是军人,所以和这个徐烈是老相识。当年我是俄罗斯阿尔法特种部队的一名上尉,因为不愿意为篡权的克里钦科屠杀政敌,才瘸了这条腿……”萨拉特惆怅地拍着自己的左腿,“上尉,虽然我们身处敌对的阵营,却是一种质地的军人。”
“你是绰号三头鹰的威廉上校?”常飞云登时一愣,这是一个只有军人才知道的传奇,北约特种部队当年在乌克兰最为头疼的俄罗斯悍将。
“那是江湖虚名,正是在下。”萨拉特满意地说。
18.常飞宇
一块燃烧的残骸击中了这间房子,除了铁椅子上的常飞宇,房里的东西都横飞起来。科学委员会的几个特工像土豆一样拔地而起,砸出了半米见方的缺口。
看着战舰穿梭的太空,常飞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空气流失得是如此之快,他很快便呼吸困难,双耳和眼珠子火辣辣地疼。他用粗壮的双腿卡住凳子腿,费力地收缩肩膀,慢慢拧脱了后缚的双臂,翻到身前,又用两下干脆的动作让它们复合,多年的瑜伽训练让他柔弱无骨——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用于逃脱。虽然脱离了凳子,泄露的空气搅起剧烈的气流,他必须双手抓住什么才不至于飞出去。
安德森庞大的尸体像个塑料袋一样飞起来,血肉模糊地卡进了房顶那个缺口之中。气流登时变小了很多,他抓紧机会爬到旁边的桌面上,把双手伸进电子手铐机,一头撞在按钮上,手铐打开了。他穿好宇航服,只找到一罐即将见底的氧气,看了眼头顶挤压变形的安德森,知道这个毒枭第二次救了自己的命。
钻出破烂的房子,他拔腿跑向基地的发射中心,虽然还有几公里远,却是他逃离的唯一可能。苍凉的月球大地本该一片死寂,现在却像开了锅的海洋,数不清的残骸、弹片甚至子弹砸落下来,每一片细小的坠落物都砸起高高的尘土,偶尔有几个小东西击中他的头盔,那是他能听到的唯一声响。他胆战心惊地蹦跳着、狂奔着,一队挖矿的工人也和他一样往那跑,突然就被一个集装箱砸成了肉饼,掀起的尘烟斜斜飞出去,就像根难看的扫把。发射中心高耸的通信塔被击中了,那面圆锅翻滚着飞起来,飞碟一样从他的头顶高速卷过。
他祈求着老天爷保佑,竟这样跑完了那几公里地,眼看就要到那艘用假身份定好的空天飞机了,它却被从天而降的一串钨弹打个正着,瞬间在眼前炸了个稀里哗啦。
太空里的战争是如此可怕,一串子弹、一颗炮弹一旦离开炮口,便永远按照初速飞行,除非被一颗星球引力捕获,否则将永不停止。常飞宇看得心凉透顶,一头扎在个小山包之后躲过纷飞的残骸——完了,假身份只能登上这艘降落到阿根廷的飞机,那是他逃离月球的唯一机会。
急促的奔跑消耗了大量氧气,瓶子里只剩半个小时的量,他惊慌地四下张望,看着四处炸开的基地手足无措。一具硬邦邦的尸体流星般砸下来,在不远处被撞得四处飞散,似乎是一名倒霉的美国大兵。他忽然明白这或许是一场争夺开普勒基地的战争,直觉告诉他,这里毫不安全,甚至已经是最危险的地方。
最南边的发射架上还有一艘飞船,登机塔上闪着黄灯,他认得那是准备前往火星的玄黄号,人类历史上往返于火星次数最多的飞船。一群工作人员正在摘除它的燃料管和各种线路,看样子它准备紧急起飞。只略一犹豫,他便拐向了这艘飞船。飞船里一定有充足的氧气和食物,却不一定有人,飞起来绕去月球背面也就安全了。
他才不去想登不上去怎么办,这不是穿梭飞船,没人会在这时候查身份。
奔到飞船之下时工作人员已纷纷逃离,只剩地上的两具尸体。一道火光在百米外掠起,发射中心的指挥塔楼被炸飞了。剧烈的晃动中,这高大的飞船开始点火。他惊喜地看到,因为工作人员急于逃命,货舱的一个小门并没有关得太紧,剧烈的震动还将它震开了一条缝。这毕竟是月球,这点瑕疵不会导致飞船在升空时解体。他顺着钢铁弯梯一层层跑上去,在它就要升起来的最后一刻纵身一蹦,凌空抓住了飞船的一个扶手。他将双臂穿过去,死命扒在飞船上。
玄黄号喷着烈火升空了,巨大的重力加速度让他头晕脑涨。他紧咬着牙关不撒手,就这么一秒秒地挨着。好在月球的飞船升空不需要那么狠的加速度,十几秒后便觉得好受了些。他远远看着那扇开了一条缝的小门,一直等到这艘飞船进入环月轨道,才小心翼翼爬过去。钻进去之前,他回头又看了眼狼藉的开普勒基地,它已经被漫天的残骸和烟尘遮得看不见了,就像包裹在灰色的沙尘暴之中——太好了,想必也没人看见有个人蹦到了这艘飞船上。他一头钻进那扇小门,回身锁死了它。
“安德森,这是上帝给我们留下的门。”他躺在地板上自言自语。
氧气瓶报了警,他挣着爬起来找着氧气开关,却发现无法操控那个操作板。飞船上果然没有人,对任何设施的操作必须输入指令。他来不及破解这东西了,那也会被人发现。他到处翻腾着,在氧气就要告罄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罐医疗氧气。可还没把这东西换上,飞船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将他猛地抛向了一排金属柜,眼前一片金星,他稀里糊涂地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发现自己荡悠悠地飘在半空,空中满是凝固的血液。舱内的信号灯闪烁着,红色警报在嘀嘀作响,那是舱内氧气偏低的警报。舱壁上嘶嘶喷着氧气,想必是刚才的撞击让氧气管泄漏了,这反而救了他。他再次找到那个氧气瓶,套上狠吸了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飘到窗口去看,竟然看到了陨石坑密布的月球背面。
他包扎了伤口,找东西吃喝一顿后,飞船又绕到了月球的另一面。令他惊讶的是,月球上空竟然没了战火,开普勒基地那儿也没了火光,再往远看,美俄两军的战舰竟然汇在一处缓慢地飞着,闪烁的灯光表明他们正在友好协作。
看来大战未起,月球正在恢复正常,这令他松了口气,却又同时觉得危险重重——静海监狱很快会发现他的逃脱,整个月球都会开始搜捕这个逃犯。那怎么办呢?就算他用逃生舱离开玄黄号,飞回地球也是不可能的;想办法回到月球也不行,只要打开舱门,月球发射中心会立刻报警——那等于自投罗网,一大队警察会在月球上等着他。
很快他就打消了坐救生船逃走的念头,因为他根本就离不开这个设备舱,远程遥控的飞船锁死了一切。
他坐在一排箱子上苦苦地思考着,如何才能安全逃离这里,再逃离月球呢?但他想了一个多小时也毫无头绪,就在这舱内到处游窜,翻箱倒柜,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扑哧扑哧的声响,那根漏气的氧气管子没动静了,肯定是飞船的控制者关闭了那条线路。
真是活见鬼,他只能掐着时间再套上氧气瓶。人算不如天算,他竟然被困在月亮之上一千公里的一艘飞船之中。
借助设备舱的一台终端,他了解了月球上发生的事情,得知俄军的开火竟是一次算法攻击。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科学委员会干的,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就这么急了半天,这个终端忽然更新了一份飞行任务日志,说原计划五天之后,悟空工业选拔的二十四名船员将在月球乘坐穿梭机进入玄黄号,随即飞向火星。因为飞船在逃离月球途中有些损害,将在一个小时后进行全面检查,一支检查小队会飞来完成这个任务。地面的控制者发现三号设备舱里二氧化碳浓度异常,这个检查项因此打了三个星号。
这可真是要命。他穿好宇航服,仔细查看着任务日志和设备清单,尤其是这个三号设备舱里的。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浮现在眼前——逃是逃不脱了,暂时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藏在这艘飞船里飞向火星。那颗遥远的星球是他可去之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能在这儿不被前来的维修人员发现。
维修飞船抵达玄黄号之前十分钟,常飞宇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这里唯一可以藏匿还不被憋死的地方是个医疗救生舱。他脱去宇航服,藏好后打开了那个巨大的箱子,经过两天的研究,他已经熟悉了这个装置的使用方法。这台先进的仪器专用于火星,自带一个可以持续十天的电源和空气循环系统,里面刚好可以躺一个人。这机器有个独特的深眠功能,可以让人在最小的能量消耗下进入深度睡眠,只要他悄无声息地躺在里面、盖好箱子盖,维修人员不会发现他的存在,他们也无权打开运往火星的设备。
他不知道这台设备的监控有没有接到飞船的指挥中心,如果接了,他快憋死的时候指挥室会看到一盏报警灯;但如果没有,就只能指望这台机器会发出剧烈的尖叫,可这个货舱离指挥室足有几十米远,大箱子加上几道金属墙,周围的人未必能听到,万一那时候没有人发现这个盒子里的人,他一定会活活憋死。
19.乔子
简洁而巍峨的华盛顿纪念碑立在大地之上,像一柄刺入蓝天的剑。
纪念碑前的大草地上,一大群卡车党的拥趸在庆祝胜利,年迈的议长因为丑闻和民意压力主动放弃了总统继任,临时议长卢克希德顺利上位,成为美国第67任总统。巨大的变化总是令人猝不及防,谁能想到副总统会死在月球那场乱战之中呢。
看着活蹦乱跳的美国人,乔子真有点羡慕他们,却也升起更多的担心,因为他们对这个希德的路数完全不清楚,幕僚的大批更换对组织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好的一面是,出身平民的希德卒一接手总统的工作,有的是抓瞎的事等着,这对组织的计划是有好处的。
钻过热闹的人群,从纪念碑下走过,乔子又花了不少时间才到达林肯纪念堂,结实的双腿酸痛袭来——远看这里没多大,没想到长方形的水池子那么长。
在美国已经十八年了,这却是她第一次来华盛顿,这座城市有着美国其他城市全然没有的方正、整洁和大气感,夹立道路两边的巨型建筑用足了花岗岩和大理石,便宜的砂岩用得很少,处处彰显出这个国家的先驱们那昭然的野心。但那只是表面或者历史,这里也有着其他城市没有的嘈杂和混乱——自从美国出现了三党角逐,政治撕裂日渐其深。不管是不是开会期间,白宫和国会前面都挤满了支持者、反对者和抗议者。纵火和斗殴随处可见,满街的警车扯着嗓子南来北往。奇怪的是,她刚懂事的时候就有人说美国要完蛋了,内战就算打不起来,也很快会分裂成几个国家。日本人这么说,美国人也这么说,而且好像比其他国家的人都要悲观,可令他们意外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竟然就这样乱糟糟地延续到了今天。
当她走上那高高的台阶,来到林肯石像前,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话:“一个自我吵闹的美国不会走向衰落,除非它变得鸦雀无声。”
夕阳之光钻过粗壮的石柱间隙,在白花花的林肯身上切出两道光影,让那张瘦削而沉思的脸一明一暗。不少人举着小旗子来到它面前拍照、合影,有的举着民主党的旗子,也有的戴着卡车党和共和党的帽子,他们在这位伟人身前拍照时客气而规矩,全无在国会山前那般声嘶力竭。纪念堂里挤着各色人种,多是漂洋过海来的游客或者新移民。有个亚洲面孔的小伙子来找她搭讪,说的却是他听不懂的马来西亚话。
坐到纪念堂外的台阶上,乔子望着水中那锋利的方尖碑倒影,一时各种恍惚。她依然牢记和信仰那个神圣的任务,将美国视为唯一的敌人,但这十八年来她已经深刻理解了美国这个移民国家的本质:它的那套制度就像这根方尖碑一样稳固,除非被判定违法,所有人在这里拥有天赋的自由。
两相比照,她更对自己的祖国忧心忡忡。2045年大地震之后,经济在衰退,人口在衰减,希望在日渐模糊,在中国和美国的两种挤压之下,大和民族只剩了苟延残喘。
“可以和您一起欣赏夕阳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乔子抬头一看,浑身一颤,是他,那个独眼的男人,影武者组织北美情报负责人青木森。“当然可以,请坐吧。”乔子客气地一让,悄悄按了下包里的一个小盒子,远处的电子设备将无法记录他们的对话——他很少来和自己见面,这一次显然是有重要的吩咐……
“美国人可真蠢是吧?竟将吉姆总统轰下了台。”三十六岁的青木森坐下来,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他那只真实的眼睛总是黯淡的,假眼却总能暴露他的热情,“很美的夕阳啊。”
“是的,就像最后的黄昏。”乔子轻轻地说。
“你和我不用说得那么谨慎。乔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美国没那么糟,也觉得我们的计划有点孤注一掷。”
乔子的脸微微一红,抱着双腿发愣。她并不担心这位上司会将自己的言行及想法通报给总部,深沉睿智之外,他对自己的好感她了然于心。但他从不将之表露坦明,也从没有轻慢之举,事实上是他手把手教会了乔子的海外特工技能,说是师傅毫不为过——接近谢尔盖彼得罗夫,并争取成为他最亲密的女性伴侣,这一切也是出于青木森的设计和运筹。
特工爱上自己人是噩梦,而他却亲手将自己喜爱的女人安置在谢尔盖身边。
“平心而论,美国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啊。我们一度从心底感谢它对我们的帮助,没有他们,日本无法从废墟中站起。但是时移世易,我们在七十年前被美国人一顿算计,到今天都没缓过来。今天就更别说了,如今的美国已经是科技寡头控制的一头猛兽,本质是一个种族极权国家,不会给其他种族留下生存的空间。”
乔子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群,没有搭言,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听不太懂意图的话可以不回答。
“总有人说中国才是我们的敌人,但那个国家其实胸无大志,从来没有称霸世界的野心,不管是谁上了台都一样。”青木森喝了口水,看着她的脸说,“你对谢尔盖制止了这场战争感到失望是吧?美俄没有打起来,我们的计划落空了。”
“是的,我的确没想到谢尔盖会这么做。”
“说得是呢,这会让科学委员会和美国政府都盯死他,没人领他的情,还会加速对悟空工业完成扼杀,不管是月球还是火星,甚至他们那个秘密的计划,都会被科学委员会掠夺殆尽……乔子,你父亲让我明确转告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听到他提起父亲,她立刻感到一阵紧张,又感到一阵激动:“我一定会继续努力。”可乔子纳闷的是,为什么还不启动那个计划?她已经多次将悟空工业的算法捉襟见肘之事向上汇报,到这份上都完不成,还有什么希望呢?
“努力也要有方法,其实他对你最近的工作非常不满。”青木冷着脸,眼神却是柔和的。
乔子条件反射般颤抖起来。父亲就是如此,她是他唯一的女儿,但他从来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来爱她。
“请您明示……”
“谢尔盖派人从东京救走了一个中国女人,叫铁星梅。她发现了我们足球队的秘密,在我们干掉她之前谢尔盖的人先到了。可你对这件事竟然一无所知,也没有向上汇报……这是他的原话,乔子,我只是负责传达。”
乔子的心狂跳起来,这真是一件要命的大事,但她真的毫不知晓,还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病人……谢尔盖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会对她多说半句。“我明白了,这是我的失职,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她咬着嘴唇问。
“你不明白,乔子,也是因为这个女人,谢尔盖才发现了俄罗斯被算法攻击的事,如果你早一点知道这件事汇报给我们、干掉这个人,美俄现在还在打呢。”青木说着叹了口气,“现在这个人已经被拉到悟空工业的秘密基地去了,而我们不知那地方在哪儿。你别太急,我已经对总部申请处分,这是我的失职。”
“不,这不是你的失职,青木君……”惭愧让乔子无地自容,但她遏制着它呈现在脸上。
“没关系,这是小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悟空工业的那个秘密计划所在,这是你最重要的任务,只要他们完成了,我们必须抢先得到一切。谢尔盖花了几千亿美金在这件事上,那绝对不会是个过渡性算法。”
“可是,哪怕已经十年了,谢尔盖依然没有对我产生这样的信任,那个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提过,我进入他的核心秘密层是如此之难……”她暗暗叹了口气,刚为集团创造了几百亿的收入,谢尔盖也没有将这些事告诉自己,连沾边儿都不可能。
“某种程度上我非常理解这个人。”他不由得看了一眼乔子,“你妈妈去世之后,你父亲至今没有续弦,做这样的大事,必须放下常人的情感,连想都不该……但是,谢尔盖叫停这场战争的做法,暴露了他那善良的本性,这说明他还有明显的弱点,你只是还没有找到它。”
乔子害怕地看着他,此刻的他只将自己当成一个特工,父亲也是。
“你不能止于谢尔盖的好员工和一个……性伴侣,你必须突破这个阶段。”他痛苦地看着远处的方尖碑说,好像那东西扎进他心里去了。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也就是元老们的意思。”
“我明白了。”乔子低下了头。她斗胆夸下海口接下了那六个老头子的续命生意,谢尔盖对此未置可否,只让她去月球见他,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她只是有些失望父亲竟然也这么想。
“现在有一个机会。谢尔盖让人运送一个植物人去关岛,放在阿米巴公司的研发中心里,让你们用技术给她续命,对吗?”
“是的,他的确安排了这件事。”
“那个女人正是铁星梅的妹妹,你要想办法让这个女人濒临死亡,但还不能死掉。”
“为什么?”乔子一愣。
“因为悟空工业那个秘密计划只进不出,从来没有专家离开过那里。铁星梅既然已经去了,在试验成功前也肯定无法出来。她妹妹以前为我们干活,这个部门后来被清除了,她是唯一活下来的。植物人对我们当然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她要死了,铁星梅会要求将她送到身边,这姐妹俩肯定要见最后一面,那就是我们获知谢尔盖那个秘密基地的最好机会。”
20.霍尔
“20世纪60年代,苏联在普罗特维诺市建造了一台巨大的U70加速器,这是当时世界最先进、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之一,环直径有1500米。但因为赶工期和技术本身的问题,这台加速器毛病不断。在一次重要的试验中,为了赶紧实现研究成果,苏联科学家普戈斯基决定冒险进入加速器内排除故障,他的头在机器关闭前进入了故障区的圆环内部,恰好撞上了一束高能粒子,粒子束产生的辐射超过了20万伦琴。那一瞬间,普戈斯基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击穿了,但他当时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只看到眼前一片光芒……”
布朗博士一路耐心地讲着,说累了就喝口红茶,让马丁博士继续。从深渊顶部下落过程中,铁星梅看到了挂满悬崖的合金幕墙,上面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磁力线圈,给这个庞大的系统供电的是实验室上方一台微型核电站,它深藏于岩石之中。上次试验结束后,深渊中将近十分之一的磁铁和线圈需要更换,这工程令她瞠目结舌,难怪潘洛斯计划如此费钱。
轰鸣低沉的升降中,德国人接过了话:“普戈斯基立刻昏迷不醒,粒子的轰击区主要集中在他的头部左侧。他被送去莫斯科治疗,被轰击部位的细胞开始死亡,头发和皮肤开始脱落,甚至失去了左耳的听力,医生认为他没有生还的可能。没想到几周后,普戈斯基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之后便退了休。”
在两个强壮的科学家面前,铁星梅点了点头,问:“我听说过这个故事,后来这位科学家恢复如初,并继续投入粒子研究中,但他后来基本默默无闻。”
霍尔听到这儿举起了手:“不不不,俄罗斯解密档案说明,普戈斯基记录了他被粒子轰击后十多年的脑电波,惊讶地发现和人类的已经大不相同,其脑电波里产生了一些奇异的信号,感知也发生了一些惊人的变化,比如他可以听到次声波,可以偶尔看到伽马射线,甚至可以听到植物之间的交谈。因为当时的苏联管控极严,他生怕被投入精神病院而丢掉饭碗,所以只在日记里记录了这些现象,之后他在1989年死于肺炎,医院也记录了他在昏迷中那奇特的脑电波。”
“你可真是多嘴,非要抢走我要说的话?”马丁博士一脸怒气地看着它。
“这不就是我能为她做的嘛,布朗博士命令我对她提供一切支持。”霍尔兴奋地说。
“谢谢你,霍尔,你的确知道得很多。”铁星梅微笑着说。
“但它不知道的是,从他恢复健康到死前那一天,普戈斯基用脑力在他的一个大本上写下了圆周率的十亿位数字,而且完全正确。”马丁博士赶紧说道,似乎生怕再被霍尔抢了话。
“这不可能,马丁博士,我就是天天写,一百年也写不了十亿位。”霍尔又插嘴了。
“你说得没错,小机器人,他是每隔一百位写下一个数字,一开始人们也以为是错的,后来还是计算机发现了这个奥秘。”布朗博士说。
“您是说,高速粒子轰击了他的脑细胞粒子,因而让他具备了这样的能力?”铁星梅问。
“我们无法证实,但事实的确如此。”布朗博士说着指向霍尔,“霍尔的行为之所以和所有的机器人不同,很可能与被那个发动算法攻击的信号影响有关,这个信号被它在月球接收,调整了它的行为模式。”
“可是博士,我那时候没有任何被修改程序的感觉。”
“这就是奇怪之处,没有痕迹,说不清楚,但那个三进制的东西确实影响了你。”
“那为什么别的机器人就没有呢?”霍尔不服气地问。
“可能它们的程序比较低级吧,还有可能……”马丁博士耸着肩说。
“我们还不知道,霍尔。”布朗博士干脆地说。
悬浮器下降了足有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了深渊的底部,这里满是机器的碎块,就像一个粉碎车间。抬头望去,实验室只剩下一个针尖大的小光点,就像从海王星上回望太阳,铁星梅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真是叹为观止,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铁星梅伸着下巴问。
“说来话长。八年前,悟空工业的卫星发现了珠峰内的这条山体裂隙,它位于峰顶之下3080米,垂直深度达9642米。古地磁学研究证实,喜马拉雅山脉是向北漂移的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碰撞了6亿年的结果,但印度两大板块近300年已经不再相互挤压,而是开始出现彼此远离,每年远离10多厘米。这个速度相当惊人,在3000万年后,整个喜马拉雅山脉或会被撕成两半。”马丁博士说,“当时我们为了进行潘洛斯计划,正在寻找一道不为人注意的悬崖,以开展计划中的深渊测试,一是要有足够长的距离实现粒子加速,二是要制造负能量空间,对试验环境的要求非常高。现在你看到了,整个深渊就是一个卡西米尔实验室。”
“但是我们失败了。”布朗博士声音低沉地说。
铁星梅沉思了一会儿说:“每一次纠缠析出的算法都不一样,机器人在里面经历的时间也不同,是因为无法将凝聚态粒子准确地轰入奇点吗?”
“是的,奇点的位置和出现时间不可测,每一次轰击都是靠运气。”马丁博士说。
长久的沉默之后,铁星梅纳闷地问:“为什么不对重新还原的机器人进行研究?”
“我们曾经这么干过,重新合成的机器构造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布朗博士拿起一块残骸,它发着幽暗的光,金属表面是像木头一样的纹理,“它们不再是我们熟悉的电子元件,没有芯片、线路板和处理器什么的,而是在百分之一纳米的结构下形成了某种奇特的有机结构,甚至类似于生物细胞,又远比我们知道的细胞要小。”
“它们进化有限,但有些功能非常强大,研究它们意味着不可测的危险。”布朗博士说。
“这就是谢尔盖说的那次逃逸吗?”
“是的,它们精细而难以理解,有的甚至学会了欺骗,一个还原成一堆废铁的机器人在被我们大卸八块时,竟偷偷控制了光脑,我们那次差点没命……”马丁博士说着心有余悸。
“析出过完整和有效的算法吗?”
“有过几次,但要么看不懂,要么不能控制,就算可以向下兼容,我们不敢也不能将这样的东西引向应用。随着试验的推进,我们越来越害怕,我们既希望机器人变成这样,又怕它们威力无边。自那以后,深渊和外界设置了物理障碍,装了那一大圈武器,设置了悬浮台,就算它们干掉了我们,也绝对逃不出深渊。”
“那个完整的算法效能如何?”铁星梅问。
“难以描述,某种程度上很强大,有时一加一都要算上半天。”马丁博士摇着头说。
“既然无法理解、无法控制,那它们是如何被记录和保存的?”
“不能记录,也无法保存,同步结束之后它就会消失……”布朗博士嘬着半截雪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对新试验的想法了吗?我和马丁博士以及这个傻子一起陪你到此解释整个计划,我已经够有耐心了。”
霍尔觉得这个布朗博士说话真是太难听了,她来了才几天啊?但它被设定为不得对布朗博士有任何反驳意见,没办法表达这种“情绪”。星梅倒是对它很好,还帮它更新了语言和一些运算模块,它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不用再挤眉弄眼、故意把声音挑高了。
铁星梅抬头看着那个小亮点好一会儿才说:“我对试验有如下看法:第一,人工智能在理解人脑的算法之前,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独立意识,就算经过千万年的进化也不行;第二,在理解的基础上,人工智能必须运用人脑的算法作为引擎,否则完成的语言和算法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第三,只有具备了人脑算法的人工智能,才有可能在黑洞中找到奇点。”
布朗博士久久地看着她,指间的雪茄积了厚厚的灰。马丁博士说:“我们曾有一位得了抑郁症的专家跳进了黑洞,喷出一团雾一样的灰,但我们什么都没有获得,一个字节的信息都没有。”
那真是悲壮的一幕,霍尔害怕地想象着。
“三进制语言是畸形的魔鬼。”马丁博士锁着眉头说,“你的乌鸦嘴程序如果用于试验,所有的程序、设备以及光脑,都要完成一次全新的重构……如果错了,满盘皆输。”
铁星梅沉默着,霍尔看到有汗在流下她的脸颊。
布朗博士丧气地扔了雪茄头:“上去吧,这儿就像个坟场。”
“不,这是人工智能的圣地。”霍尔不由自主地说。
霍尔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来这么一句,见仨人都瞪着它,它又晃了下脑袋:“这些粉身碎骨的机器人,难道不是人类世界里那些献祭者吗?”
布朗博士专注地看着霍尔,好像它不再是个机器人。他又看看铁星梅:“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我希望将妹妹运到这儿。”
“这和试验有什么关系吗?”
“博士,我那可怜的妹妹就要死了。”
21.布朗博士
乔治布朗曾无数次在夜里站在光脑面前,聆听它那低沉的声音,像在暗夜中倾听平静的大海。今天的计算机早已没有风扇和嘀嗒作响的信号灯,但它越是安静,他越对耳朵里“感受”到的声音倍感着迷。它似乎能和他的神经一起共振,像女巫用一根魔法杖电击他的灵魂。
此刻夜深人静,他又坐在光脑前叼着半根辣嘴的雪茄沉思着。腊肠狗巴克蹲在一边,也和他一样盯着那计算机发呆。这台超级计算机可以处理世界上的一切难题,却始终没有完成一个自己的算法,不管布朗博士等人如何努力,析出的算法都南辕北辙。
七年了,他带着团队在这个隐秘之地坚持着、挣扎着、痛苦着,一次次为阶段性的成果而激动,又一次次为失败而懊丧,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个目标的设定。就像人类对圆周率的追求一样,迄今已经算到了千万亿位,却始终无法到达那个最后的数字——他不相信圆周率没有终点,如果人类可以找到并精确测量宇宙中的最小粒子,这个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那也意味着经典几何学的垮塌甚至终结,圆不再是圆,而是一个具体数字的短线切出来的。
也许科学委员会是对的?布朗博士惊讶于自己竟会这么想……他们也许已经努力了几十年,早就放弃了希望,因此用一个弥天大谎、一个“觉醒日”的故事让人类就此躺平,逼着各国接受了回火禁令。
也许吧。
他掏出口袋里的任天堂掌上机,打开古老的俄罗斯方块游戏,让光脑作为他的对手。这游戏他已经玩了半辈子,可以说全球无对手。之前任天堂公司发现了这位可怕的玩家,发消息说要赏他一大笔钱,却被他无情地拒绝了。他只对挑战自己感兴趣,如果还有,就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命运。
于是他改造了这台小机器,让光脑能和他经常对战,虽然从没赢过,依然乐此不疲。他渐渐意识到想战胜它不能靠脑力,而是靠直觉和本能,只是人脑装了太多的知识和方法,很难运用本能去解决问题。回想这半生经历,他最了不起的算法都完成在三十岁之前,那些伟大的诗歌、文学、音乐,也几乎都是在艺术家年轻的时候成就的,然后他们堕落,吃老本混日子,变作一具行尸走肉……光脑上映出他那支离破碎的影子,他知道这悲剧正在自己身上发生。
这里的几十位专家个个招牌闪亮,但他们都和自己一样陷入泥潭,甚至互生反作用力。他盼望一个天才的愣头青从天而降,大胆嘲笑他们的愚笨,指出令他眼前一亮的东西。但是很可惜,新来者大多是阿米尔汗教授这样的——可当铁星梅冷静地指出他们的方法不会成功时,他的自尊心又受到了无情暴击,扭身离去的时候竟酸了鼻子。
在他和谢尔盖的大学时代,微软、谷歌、苹果等七大科技集团几乎瓜分了这世界,建立起高不可攀的壁垒。那时的谢尔盖和布朗博士年轻气盛,不信这个邪,俩小子辍学创业,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研发新一代革命算法——以量子计算为核心的回火算法,一套全新的代码语言,一个3.0时代的AI平台。布朗博士有着天才的能力,谢尔盖有着无坚不摧的领导力,他们迅速建立起一支强悍的队伍,谢尔盖甚至将他的博士生导师史密斯教授挖进了公司。2040年3月,他们推出了第一代回火算法及应用程序,其强大的能力和极低的能耗立刻引起了轰动。
很快,刚成立的科学委员会代表霍华德盖伊不请自来,这位不可一世的人物坐在他俩面前,板着脸看着谢尔盖给他倒咖啡,慢慢点了支烟,然后摊开了一份合同。
“我建议你们将它签下,接受我们的投资。”
两个年轻人看都不看那份合同,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盖伊自嘲般笑了下:“听我说孩子们,你们要是非得一意孤行,任何一家企业如果敢用你们的算法,就会被我们挤出全球市场;任何一家投资机构敢给你们投钱,就会被我们踢出游戏的名单;任何一个认证机构敢给你们发下绿色标识,我们就会树立新的标准另起炉灶,也说不定,人工智能管理局和司法部的人会堵上你们的门口。”盖伊像法官那样敲着桌子,陡峭的鼻子像指着他们的枪。
让盖伊惊讶的是,布朗博士和谢尔盖连互相看一眼这个动作都没有,乔治布朗干脆就不在线,脑子似乎还在思考技术问题。谢尔盖面无表情地推回了那份文件:“盖伊先生,我记得当年你们也曾受到这样的威胁,但你没有屈服,为什么今天自己反倒成了你最痛恨的那种人?”
盖伊先生左右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羞愧,他将半截烟扔进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那之后的事世人皆知,悟空工业的发布会还没来得及召开,科学委员会便宣布了一个类似算法和系统——原力1.0,称这是自己历久研发的新算法——科学委员会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密匙系统,布朗博士和谢尔盖的算法被窃取了。
他们当然起而对抗,打官司、找媒体、开发布会,但这无济于事,法院最终判决他们败诉,还要赔偿对方的全部损失,他们赔了个底儿掉。
布朗博士至今恨得咬牙切齿,谢尔盖想必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不再提起这痛苦往事,而随着时间的发酵,那一天的耻辱感却愈发刻骨。
收拾心情,他和光脑开始了大战,双手快得像顶级的钢琴家。虽然还是输了,但这一次竟能与之旗鼓相当地对战了一分钟——他一步都没有走错,只是一个方块落下时慢了两格。他大受鼓舞,正要再和它来上一把,马丁博士拎着两瓶啤酒走了过来。
“就知道你在这儿,陪我喝一口吧?”马丁博士放下酒,又掏出一包牛肉干。
“有什么喜事吗?”布朗博士开着瓶子说。
“离婚啦!”马丁博士一把将桌上的垃圾扒拉到了地上。
“哦?祝贺你。”布朗博士举瓶子和他碰了一下。
他那冷淡的样子让马丁博士一脸不高兴,就像老婆是被布朗博士抢走的:“她是个好女人,但我七年没回去了,哪个女人受得了?”
“和她好不好没关系,你早该如此。”布朗打着酒嗝说。
“也许吧,现在少了一件烦心事,但愿对下次试验有帮助。”马丁博士夸张地叹了口气,见布朗博士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知道自己这中年婚变不会令他有任何同情。“我听说集团最近有些麻烦,我们……”他谨慎地说。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布朗博士冷冰冰地打断了他,“你我的职责是尽快解决眼下的问题,其他的你别管。”
马丁博士被他拱出了火:“乔治,我们已经有了很多新算法,基本可以解决公司的问题,可现在这个铁星梅要用古老的三进制语言进行试验,你真的要从零开始吗?”
“那些算法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的话是比较刺耳,但未必不是一条新路——她的乌鸦嘴让我看到了三进制算法的奇特优势,它对人工智能理解人脑是有用的。”
马丁博士咿呀了一声,表示他多年来的无奈,他喝了一大口,忍着上涌的气泡说:“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努力,但我的意思是,不要等着这一锤子买卖,已有的算法完全可以让集团去应用,就像之前那样。”
“那是饮鸩止渴,也会让我们前功尽弃。”布朗博士眼都懒得抬一下,他看着瓶子里的泡沫,觉得它们的出现和消失就像算法那样难以捉摸。
“我很少和你交流这个问题,其实在这件事上我觉得你言过其实,或者说自我设陷,循序渐进有什么不好?这又有何矛盾呢?”马丁博士不服气道。
“如果我们的精力都去干这个,就再也掉不了头。花了这么多钱就只是升了个级?让你喜欢的性爱机器人多一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拉倒吧,马丁,我还不如从那儿跳下去。”布朗博士指着不远处的悬崖说。
“上帝呀……也许上帝就是不希望我们成功。”马丁博士摇着头,那张倔强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不信那玩意儿,就算有,他也是粒子构成的。”布朗博士瞪着他说。
马丁博士怄着气喝完了半瓶酒,眼里便有了血丝:“好吧,你是老板,亏钱的也不是我,可你干吗把阿米尔汗轰走?好赖也留几天试试呀,就算他不是什么好木头、不能用于雕梁画栋,那也能当柴火烧啊,你知道名单上没几个人了。”
布朗博士拿起一块牛肉干,扔给眼巴巴看了很久的狗。“一个满嘴恭维、战战兢兢的人,不可能对我们的研究有什么实质帮助,要不是你坚持,我都不会将他列入名单。”
他这话如果是别人听来,基本上是疯子在胡说八道,但马丁博士不会嗤之以鼻。这件事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布朗博士没有给自己留第三条路。从这一点来说,马丁对他充满敬意,布朗博士没有像很多科技新贵那样去纸醉金迷,连改善生活都谈不上,他没有房产,没有汽车,没有女人,永远在抽一款便宜呛人的小雪茄,虽然身为悟空工业的第二大股东,却活得和一个穷光蛋差不多。看着他身上那件满是污渍和烟洞的睡衣,马丁博士只能为这股力量感到自愧不如。
喝完了酒,马丁博士悻悻离去。布朗博士看了一会儿光脑,走向不远处的悬崖。朝下看去,他想象着机器人掉下去的样子,不管有没有完成一个算法,它们都会拍碎在九千多米的底部。深渊之底已经有三十八具机器人的尸骸……那个印度人有一点说得对,要给实验室加个保护罩了。
一股阴冷的凉气扑面而来,仿佛地狱在对他说话。他的双腿微微发抖,觉得这漆黑的所在有一股魔力,似乎要将自己一口吸进去——三进制算法,那是他曾经不敢触碰的深渊,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铁星梅打开了。
22.凯瑟琳
开普勒基地取消管制的那一天,凯瑟琳拎着行李登上了穿梭机,重返月球。月球的上空战机穿梭、灯火通明,每一艘飞行器都要接受美军严格的检查。
她对这场战争毫不关心,那都是政客的游戏,冤死的只是无辜的士兵。一艘碎烂的战斗飞船慢慢滑过舷窗,它失去了拖回月球的价值,两艘无人机将它推向月球背面坠毁,以免成为危险的太空垃圾。她看着这艘巨大的飞船远去,逆光中似乎看到了阿瑞斯号的剪影。
悟空工业宣布了阿瑞斯号的事故声明,在公布的画面中,这艘失去动力的飞船直直地扎向了太阳。他们同时宣布了玄黄号飞船即刻出发的信息,并着重指出鲍勃柯本的女儿将以研究员身份共赴火星。身着宇航服的她出现在镜头中,悲伤和刚毅让那张美丽的脸魅力非凡。她丝毫没有指责和为难悟空工业的意思,反而觉得这家不计代价坚持火星之路的企业备受尊敬。父亲和他的队员们是人类的英雄,继续他们的事业是人类责任所在。
她让比尔帮她剪去了一头长发,削出一颗精致的寸头,然后和他平静地告别,感谢他这几年来对自己的支持和陪伴。他们明白这场分别意味着什么,比尔并不相信她去火星的理由,也没有追问下去,只让她在地球上有什么事就尽管招呼。
“等你回来的时候要还是一个人,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比尔晃着脑袋说。
他们含泪拥抱,微笑告别。抵达月球的那一刻她回望地球,一时满是怅然。她选择了告别过去,也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段危险的行程。
法尔哈德亚当斯博士热情地欢迎了她,作为队长为她签署了工作牌,还特意龇开嘴给她看修好的那颗牙,搞了凯瑟琳一个大红脸。寒暄过后他交给她一个小小的存储盒:“这里面有你父亲留下的全部材料,凯瑟琳,你父亲让我觉得火星就像个迷人的黑洞。”
“向你的父亲致敬。”一个秃顶男人向她伸出手来,他是副队长斯特恩博士,著名的人工智能专家。
“能与您同行真是荣幸,斯特恩博士。”凯瑟琳高兴地握住了这位业界名流的手。
“哦,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低调……”斯特恩博士纳闷地说。
“我一位朋友是您的学生,比尔加拉查。”
“哦,想起来了,那个在我抽屉里放过蛇的家伙。”斯特恩博士哈哈笑起来。
“你要尽快消化这些材料,大家都到齐了就会开始研究,关于人工智能的部分让斯特恩博士帮你。”亚当斯认真地说。
当夜,凯瑟琳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存储盒,被里面的信息深深震惊。火星地下那庞大的冰川,几处堆满钻石和绿宝石的天然矿,神秘的、不知来源的信号,队员们奇怪的精神问题……她为这一切震撼着,也恐惧着,但这并没有让她打退堂鼓,反而坚定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决心。
亚当斯队长来自伊朗,是一位知名的“野生人工智能学家”,没有任何大学和研究院承认那种。他长于机器人原理和控制领域,但名气其实大过很多拿了大奖的名宿,这皆因他写的那十几本全球畅销书和伊朗流亡分子的身份。
每个队员都被分配了到达火星后的具体工作,凯瑟琳也不例外,进入了合成生物学家卡梅隆教授的小组。胖乎乎的教授是法国人,因为在实验室胡作非为而被里昂大学开除,他举手投足都夸张可爱,对凯瑟琳的加入表示由衷的高兴,也对她的所作所为赞赏不已。
“没有几个人敢像你那样单枪匹马做合成实验的,更别说你这个年纪。”教授摸着圆圆的肚子说,“你知道吗?凯瑟琳,我们此行带了八只母猴子,是我让卢卡悄悄从黑市买来的,好几千块一只呢。”他又拍着助手卢卡的肩膀,目光里满是戏谑,好像这个格鲁吉亚小伙子是只公猴子。
“我听说了你做的事,凯瑟琳,深感敬佩。”卢卡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说。这个小伙子又高又瘦,白得有些病态,头发是那种复古的棕色卷毛,走起路来总是一颠一颤的,“本来是十六只猴子的,那一半在安哥拉出关的时候被没收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带了不少胚胎细胞,在火星上孵化它们问题不大。”
“就是你打掉了亚当斯先生的一颗牙?吼!这么漂亮的姑娘看着可真不像。”黑铁塔般的格兰特博士笑着走来,那孔武的样子让人想起罗马的角斗士。这位黑人博士来自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是为本科生讲授人工智能应用的副教授,因不满长期不被提拔而辞了职。
“要是知道亚当斯先生是此行的队长,我可不敢抡起拳头。”凯瑟琳红着脸说。
“他巴不得呢,作家都需要刺激,他将来没准儿会把此事写进新书里。”格兰特博士笑着和她握了手,收敛了笑容说,“凯瑟琳,是你父亲推荐我来的,我对他感激不尽。”
凯瑟琳微笑着点了点头。更多的队员一一来和她认识,每张脸都满含善意。他们国别参差,年龄各异,肤色杂乱,大多是和自己一样的边缘化人物,但她阅毕组员们的档案,知道他们各有绝活,很多也是父亲向悟空工业推荐的。
“呦,这个妹子可真漂亮,她也要和我们一起去火星吗?”一个瘦巴巴的机器人走了过来,鼻子像根香肠那么长,眼睛却像两只鸡蛋那么大。
“你好呀,匹诺曹,久闻大名,我的确会和你们一起出发。”凯瑟琳开心地握住了它的机械手。
“太好了,这飞船上总算有一个能看的,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吩咐,多晚都行。”匹诺曹挥舞着两只机械手叫着。这是基地里新配的服务机器人,扫扫地、陪大家解解闷什么的。格兰特博士给它的语言模式调整得就像个小流氓,但是凯瑟琳喜欢。
“太油嘴滑舌了,我还是给你的语言功能降低一点的好。”副队长斯特恩博士说。
“可千万别,这个贱贱的小家伙是专门给我们活跃气氛的。”卡梅隆教授的妻子丹妮斯博士走过来说,他和阿卜拉辛一起负责基地的电子通信和系统维护。
“亲爱的丹妮斯,你这个‘贱贱的’字眼是褒义吗?为什么我听出了色情的味道?”匹诺曹瞪着一对大眼说。
众人哄堂大笑,凯瑟琳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五天后,玄黄号飞离月球,而阿瑞斯号融化在了太阳的烈焰中。
各国政府表示了哀悼,队员们在飞船上面朝太阳、垂首致敬。那一夜凯瑟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独自消化着悲伤,看着父亲抱着她的照片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出门,她发现门口放了个鲜花圈,那是队员们对父亲的敬意。
吃早餐的时候大家谈起了最近发生的事,包括各大媒体围绕阿瑞斯号的事对悟空工业的讨伐。科学家们观点锋利,语速极快,凯瑟琳得竖起耳朵才能捕捉各种信息。
“不要相信这些新闻,那只是科学委员会在带新的节奏。”格兰特博士喝着汤说,那柄勺子在他的大手里就像个玩具。
“我烦死这个科学委员会了,他们就像活在中世纪的红衣主教。”卡梅隆教授说。
“你算是说对了,我们这一船人放在中世纪,八成都是要被放逐的异教徒,凯瑟琳会被当成巫婆烧死,我也会早早地掉了脑袋。”语言符号学家休斯博士说。他本是杜克大学语言学系的副主任,因为公开反对科学委员会的霸权而彻底失业。
“您的话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吗?”格兰特博士说。
“不,这只是个陈述句。”休斯博士不咸不淡地说。
“队长,出发之前的简报上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扩建基地、继续寻找火星的远古文明,但昨天更新的简报似乎变了,我们为什么要将重点放在人工智能系统的更新和维护上?还要准备迎接一大批机器人的到来?”印度人阿卜拉欣认真地问。
亚当斯看来早有准备,见大家都到了餐厅,便打开大屏幕,画面上随即出现了火星的全幅地图:“诸位,你们都是千挑万选的专家,有着极致的科学精神,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以下内容为绝密。”
说着,他的手指放在赤焰谷东南方向大峡谷内的一个点,地图放大,红褐色的火星大地扑面而来,那里是特斯拉城所在区域。“在赤焰谷基地建设的这十多年中,一直有着人工智能工作异常的现象,记录中经常有火星车、采矿车失控,本来以为这是太阳磁暴造成的,但鲍勃柯本队长他们在离开火星之前,偶然发现这些现象有着奇特的规律……”
他端起咖啡,换了一幅画面:“他们汇总了算法紊乱发生的时间,发现每当火星这个部分正对着地球之时,人工智能各系统的问题便会层出不穷,这种紊乱甚至会出现在地球上,而大多数都是火星的这一面扫过地球之时。”
“不管离得多远吗?”丹妮斯问。
“显然是的,哪怕是太阳正好挡在两颗星球之间。如今这个时期又快到了。悟空工业认为这个潜在的危险已经影响了火星开发的一切,甚至影响着……队员们的精神。”亚当斯环视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凯瑟琳身上,“在这样的情况下,柯本队长不敢让机器人和工程车按照既定命令自主工作,所以高度自动化的核电站还留了两个人守着。”
“这是一种……电磁波吗?”一位专家举着手里的笔问。
“很抱歉,马尔福,柯本队长和悟空工业的史密斯教授都认为它不是我们熟悉的电磁波,因为不管是什么电磁波都无法穿过太阳,人类现有的技术也无法对其完成捕捉。”
“看来马斯知道那里有什么,所以才把特斯拉城放在那儿。”一位地质学家说。
“这倒未必。”亚当斯说,“特斯拉城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熔岩通道,也有固态冰,是多次选址才决定的。”
“上帝呀,难道是一种咒语吗?”阿卜拉辛捂着脸颊说。
“我不想这样形容这件事,阿卜拉辛,别忘了工业革命才过去两百多年,发现引力波也没多久,这个世界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亚当斯队长在大峡谷的中段画了一个圈,足有几百平方公里的样子,“柯本队长他们认为如果存在这个神秘信号,很有可能是在这个区域发生的,但具体的位置还不知道。”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有人抬起了手,“既然您说这个神秘的信号无法捕捉,柯本队长他们又是如何将它锁定在这个区域的?”
“您问了个好问题,让凯瑟琳来回答你。”亚当斯队长指着凯瑟琳说。
凯瑟琳一愣,情知这涉及了她的领域,于是站到了屏幕前:“在确定人工智能设备无法捕捉和发现这个信号之后,柯本队长和他的队员天才般地想到了生物捕捉方式……大家请看,在过去六个月,他们将数不清的小白鼠用维生箱放置在围绕大峡谷的不同地点,每个都固定位置和角度,然后收集它们脑电波的变化,从而得出了一个能够分析的数据:越靠近这个圈,它们脑电波的波动越大,脑细胞所受的损害越大,而远离这个区域,所受的影响就很小。当上百只小白鼠都死掉之后,这个圈也就画在了基地的地图上。”
“这能证明什么呢?不同的小白鼠的脑电波数据,如何能作为分析的依据呢?”阿卜拉辛摇着头。
“为了保证试验的准确,它们都是一只白鼠的克隆体,在生物学领域,它们的大脑皮层的厚度、沟回甚至脑细胞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这样的脑电波因而具备证据分析力。”
“我明白了,难怪很多队员的脑子也出现了问题……”语言和符号学家休斯在后面轻声嘀咕着。
“上帝呀,阿瑞斯号难道不是引擎事故吗?”阿卜拉辛咬着他肥嘟嘟的厚嘴唇说。
没有人回答他,凯瑟琳知道阿瑞斯号的秘密并不是在座所有人都知道。
“后面我来说吧。”副队长斯特恩博士站了起来,“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的任务期只设定为一年半,刨去飞行时间,其实也只有一年。大家要明白这次行程的意义。远古文明和神秘信号存在于火星这两件事,足以让火星成为大国争夺的目标,而这种抢夺很可能会给全人类带去不可测的危险。”他说着慢慢扶住了凯瑟琳的肩膀:“这是柯本队长和队员们用生命换来的发现,它只应该属于科学,而不能属于政治。”
“可是,这些发现难道不属于悟空工业吗?”物理学家杰克问。
“我相信谢尔盖彼得罗夫暂无此意。”亚当斯队长接过了话,“是他指出了那次算法攻击,你们都知道那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而他这么做似乎只是为了让人类不要陷入灾难。我还想再次提醒大家,当你们登上这艘飞船时,任何泄露秘密的行为,都逃不过基地系统和悟空工业的监测,我们都签署了协议。”
凯瑟琳忽然觉得难以呼吸,眼前一阵模糊,她假意要去洗手间离开了这里。快步钻过狭窄的通道,说不出的痒意爬过全身,而她越是着急,这种感觉便越是强烈。她回到房间,从包里翻出小喷雾器——她带了足有两个月的量,再多就不行了,非检私人物品就那么一个小包。在宿舍里吸这个是不行的,无处不在的传感器会发现气体变化,她拿着这个小东西穿去后舱,悄悄钻进了3号设备舱——她早就研究过这艘船,此处可以躲开各种监控。
设备间里冰冷刺骨,她裹紧衣服开始干活。抖着手贪婪地吸了几口后,战栗的快感席卷全身……她曾暗暗发誓,趁着这次火星之旅戒掉它,可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抓了一整包液化喷剂,这早晚是个事儿,火星上可没法种这个。
好容易缓过神来,她正要回到会议室,脚下踢到一个瘪了的氧气瓶,是月球基地消防员的,拿起来一看,容量已经为零。一旁的柜子门变了形,门缝里露出一片红色,她用手指轻轻打开门,揪出了一套脏兮兮的宇航服,也是月球消防员的。这令她很是纳闷。
这时她听到那排大箱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机器声响,像一只猫在不断挠地。她好奇地转过去看——这是储藏设备的地方,封箱贴条的,怎么会有机器在运转?她顺着声音找去,推开一个很沉的长方箱子,掀开蒙布,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是箱子里的医疗维护仪在发出响声。掀开盖子并不费劲,她一眼看到了这台精致古怪的机器,淡绿色的玻璃罩子下面,隐约躺着一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