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色火星
冰河2025-11-07 10:4639,006

  

  

23.常飞宇

  还没睁眼,那熟悉的重力感就让他知道赌赢了,那是玄黄号飞船的人工重力。

  深呼吸之后,他明白自己一切都好,摸了摸疼痛的脑袋,觉得它问题也不大,身体好像瘦了不少,几顿饭就能补回来。左手腕上多了一个环状的小东西,那是个金属电击器,只要他敢胡作非为,就会有人按下将他电晕的开关——好不容易逃离了月球静海监狱,他又成了这艘飞船的囚徒。

  还好,毕竟不是冰冷的手铐。

  旁边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舷窗是贝壳形弧线的一条,船舱里的设施并不那么美观,用料也很一般,这似乎验证了悟空工业捉襟见肘的事实。他透过窗户向外看了一眼,没看到地球和月球,将就着往侧面看,太阳就像探照灯一样刺眼,看来飞船的确是在飞向火星。他为这侥幸感到一阵得意,但看着空无一物的太空,又感到一片难言的孤独。他就像茨威格笔下的那个罪犯,睁开眼来已经在驶往好望角的大船上。

  下了床正要琢磨怎么开门,门却开了,一个鼻高眼深、络腮胡子的中东人走了进来,然后是一个秃顶的壮汉,几乎要侧着才能挤进这扇小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金发寸头的女子,她身材高挑,漂亮的眼睛就像一对蓝宝石。

  常飞宇晃了晃头,确信这不是做梦。

  “你好,常飞宇先生,在你说明白为什么要钻上这艘飞船之前,请允许我按照《太平洋国家太空飞行条约》宣读你的权利。我是此次任务的队长亚当斯,这位是副队长菲尔斯特恩博士,这位是凯瑟琳柯本小姐,她是第一个发现你在飞船上的人。玄黄号是船籍国美国的太空飞船,我们领受悟空工业的任务前往火星,而你作为月球静海监狱的逃犯……按照条例,我们必须有三个人对你同时进行询问。”亚当斯简单介绍完,示意他坐在旁边椅子上。

  亚当斯队长认真宣读了他的权利,常飞宇仔细听着,歪头整理着打绺的长发,不时地瞟着那位凯瑟琳。她为什么会在设备舱发现自己,还以为首先看到他的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船员。

  “好了,我宣读了你的权利,现在请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藏到这艘飞船上?”亚当斯放下了平板电脑。

  “说来话长,亚当斯队长,但其实原因很简单。月球上空开始交战的时候,一块飞船的残骸砸坏了监狱的顶棚,我那时正和大家在穹顶下做消防演练呢,就被一股气流高高地抛起来,飞了好远,您知道气爆的冲击力是很大的……我爬起来的时候宇航服裂开了口子,氧气瓶也漏气了……我是想回到监狱去的,可那时候月球就像来了场陨石雨,大大小小的碎片,子弹和炮弹都在四处乱砸,静海监狱被砸得像个烂鸡窝,回不去了。”

  他舔着嘴唇,瞎话像泉眼儿般冒着:“那时候我绝望极了,因为不管往哪里跑,十有八九都是死路一条。这时我远远看到一艘大飞船正在喷着烟准备起飞,就是这艘玄黄号了。我对这艘飞船的使命、目的地一无所知,但我心想,不管它去哪儿都比留在月球基地强,于是连跑带跳地赶到发射架,却发现并没有人登机,飞船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坏了,这下完蛋了,氧气瓶就要没气了,除了钻进飞船里,我再没有别的活路,哪怕这艘飞船去了火星,也好过我死在月球上,不是吗?但我真没想到,它竟然真的要去火星。”

  “消防演练?”亚当斯斜着眼看他,“我没看到静海监狱那时候有这个安排,更别说是让囚犯一起参与。”

  “尊敬的亚当斯先生,您毕竟没在监狱待过,监狱里的很多事是不会写在流程简报上的。哪里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消防演练啊,就是为了收拾我们这些犯人的套路,我又是个新来的,就这么着被选中了……”

  面前这俩男人看着凶巴巴的,眼神却纯粹干净,毕竟是科学家,没什么花花肠子。倒是这个姑娘面无表情,竟看不出深浅。见凯瑟琳拿出两瓶矿泉水,他饥渴地接过,一口气喝了一瓶,再拧开另一瓶,也咕噜噜一口喝完。对面这三位看着他,耐心地等他放下瓶子——他在花时间思考,他们现在没办法把他送回月球,却可以在飞船和火星上将他关押,在抵达目的地时将他塞回返航的飞船。月球的警察会把靴子刷得亮亮的,好等他回去的时候踢他的屁股。

  “明知道这艘飞船要起飞了你还爬上来,稍有不慎就被烧死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斯特恩博士歪着头问。

  “还真是赌了一把,我当时正要掉头跑开,忽然看到设备舱那个小门漏了条缝,肯定是维护人员跑得很急忘了关严实,可要是我知道它是去火星的,打死我也不上来啊……能给支烟吗?”常飞宇嗅到了斯特恩博士身上的烟味,大咧咧伸出了手。

  斯特恩博士看了亚当斯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博士便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递给了他,常飞宇点上一根抽起来,无意中看到那姑娘咽了口唾沫,但她身上并没有烟味,有意思。

  “月球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是吗?”他满意地吐出一口烟说。

  “你怎么知道结束了?”亚当斯警觉地看着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没结束,火星会被美国政府设为禁飞区,这艘飞船只能掉头,而现在它依然在往火星飞。”常飞宇指了指窗外,两瓶水让他饿了起来。

  亚当斯绷着脸说:“冲突的确结束了,已经证实那是个误会。”

  “哦?那就是有人用算法攻击挑拨离间啰?”常飞宇笑着说。

  询问者们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难道这是你干的,黑客先生?”凯瑟琳抱着胳膊说。

  “千万别这么说,美丽的女士,就算有人惹了你,你也别把火撒在我身上啊。”他对她微微欠身,又对他们说,“能让美俄之间打成这样,又是一个误会的,只能用算法攻击的方式。看来有人希望美俄开战,好从中渔利。”

  “好了,钻进飞船升空之后,飞船是绕着月球飞行的,你为什么不通过紧急通话系统联系太空中心?”斯特恩博士的秃头上冒出了汗。

  “我倒是想呢,还没系上安全带就被晃得撞破了头。您别忘了,我是通过一扇漏了缝儿的小门进入设备舱的,其他地方我也去不了,那里面又冷又阴,氧气还越来越少。后来我发现医疗舱有空气自循环系统,干脆就钻了进去,想吸够了氧气再出来发送紧急呼叫,毕竟要先保命嘛。可是我在释放氧气的时候,一不小心启动了深眠模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了……”常飞宇捏着瓶子说。

  “真是好笑,你要是钻进里面只为了吸几口氧气,干吗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衩呢?”凯瑟琳冷冰冰地说。

  常飞宇心里咯噔一下,竟忘了这个……

  “常先生,我们会尽快把你的情况通知美国监狱管理局,等候他们的通知。他们也许会委托我们用返航飞船把你送回去,也有可能自己飞来把你拉走,但不管是哪一个,看来都是半年之后的事。而在此之前我们会将你暂行关押,你也必须服从命令。”亚当斯丝毫不掩饰对这个人的怀疑。

  “我倒觉得不必……那么急。”他忽然听明白了,这位队长还没有将他的事情告知他人,“既来之则安之,您知道我是个四海为家的程序员,江湖上也有些虚名。我以前的确想过去火星看看,但没机会加入你们这种队伍,所以……也许我还会对你们的火星研究有帮助呢。”常飞宇无畏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让别人相信你的谎言,就要让你的眼神坚定无比。

  亚当斯不由得好笑起来:“你除了回地球去,别无出路。”

  “真的吗?”常飞宇冷笑起来,“火星赤焰谷基地虽然是悟空工业的产业,但联合国解散后,那里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管辖地。除非你们现在掉头把我送回去,否则到了火星之后,我可以按照《太空居民和难民合作公约》拒绝接受被遣返。当然了,警察可以跑去火星来抓我,但能不能抓得到,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凯瑟琳和斯特恩博士都看着亚当斯队长。队长紧皱着眉头,似乎被这个人说中了痛处,但他只是轻轻一笑:“你说得都对,如果你愿意,到达火星之后也可以别住在基地里。你的本事那么大,想必在火星上也可以自己生存,我们也不想因为你做什么违法的事。”

  “悟空工业不就是在做很多违法的事吗?”他两边看着他们,“他们向世人隐瞒阿瑞斯号的真相,坐视这艘飞船被一个发疯的队长射向太阳。朋友们,别忘了我的老本行,再强大的防火墙在我面前都形同虚设……”

  “咣”的一下,正说得起劲的常飞宇眼前一黑,脸上一阵滚烫,一头栽到了桌子下面。他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拳打得晕头转向,甚至不知道是谁打的,晃了晃头爬起来,嘴里多了个东西,呸地吐到地上,是半颗带血的牙齿。桌子被哗啦推开,那个凯瑟琳挥着拳头,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向他冲来。

  “你这狗娘养的,我要把你扔到外面去!”凯瑟琳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队长慌了神,高大的斯特恩博士忽地将她抱起来,见她手脚乱舞地不肯作罢,亚当斯队长便让副队长将她抱了出去。他一边摇头一边冲常飞宇摆了摆手,让这个挨揍的人坐回到椅子上。

  “又是一颗牙……”亚当斯耸了下眉毛,“你这拳挨得不冤,常先生,你说的那位发疯的柯本队长,正是凯瑟琳的父亲。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

  “原来如此。”常飞宇捂着腮帮子坐回原位,用水漱口时一阵钻心的痛,搞得他半个脑袋都嗡嗡作响。这一拳打得也真是结实,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被人打掉牙齿。“我们这行啊,没事干就到处找秘密……但我从来没有对外说过这个,我可不想帮科学委员会的忙,您可能知道正是他们将我送进了监狱。”

  他忍着疼拿起桌上的烟又点了一支,看着默不作声的亚当斯说:“我再认真地说一下,将我藏在火星并不是什么难事,而我呢……也真能帮你们不少忙。火星的秘密,我知道的可能未必比您少呢。”

  

  在随后的两天中,玄黄号飞船达到了最高速度,坚固的合金挡板护住了飞船头部,以免被太空漂流物击伤。在队长的命令下,除了驾驶舱等重要区域,常飞宇像队员一样可以随处走动。他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运动,还有一间独立的宿舍。队长对此解释为同舟共济,这个逃犯既然想去火星,那就不会在飞船上胡作非为。而关于他的存在,没有亚当斯的命令谁也不能对外瞎说,他们可不想飞到半路因为一个逃犯而掉头,更何况静海监狱损毁严重,死亡和失踪了一百多人,少这么一个也没人在乎。

  “如果人们知道这家伙逃到了我们的飞船上,没准儿会栽赃给悟空工业,好像是我们故意将他救走一样。”亚当斯说。

  “这家伙简直是个异类,但他和我们有一点像——都受尽了科学委员会的收拾。”格兰特博士说。

  “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更何况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中国人。”凯瑟琳抱着胳膊说。

  “你这是种族歧视,亲爱的凯瑟琳。”休斯博士耷拉着脸说。

  “我在说一个中国逃犯而已。”凯瑟琳满不在乎地说。

  

  漫长的飞行途中,常飞宇一阵阵为哥哥担心,最终在月球遇难者名单看到了常飞云的名字,悲伤令他一天都没吃饭。哥哥啊,你不是已经领了退休金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月球的上空,还指挥着舰队和俄罗斯人一顿恶战?

  他苦思许久,想明白了此中逻辑。乃兄的脾气就像个大学生,肯定是美军觉得这个华裔上尉最是靠谱,一顿甜言蜜语灌进去,这哥哥就热血上涌,返回基地带队出发。等了十年的军人荣耀之下,他会勇猛无比、奋不顾身——他是如此单纯的军人,却总觉得比自己这个弟弟成熟很多。看着渐成亮点的地球,常飞宇裹着被子流下了眼泪。

  这天正在吃早饭,队长呼叫大家都到驾驶舱去,他也放下刀叉跟着去了。就要进去的时候格兰特博士特意转过来,让他老实站在门口:“虽然你很讨人喜欢,我的朋友,这儿依然是你的禁区。”

  常飞宇耸了耸眉毛,经过的凯瑟琳瞥来嫌弃的一眼:“请你不要挡路,逃犯先生。”

  他悻悻地走去休息室,咧着嘴坐到一排电脑前,只摸了几十秒钟,就破解了它的登录系统。他冷笑着特意挑了凯瑟琳的账号进行隐身登录,接通了指挥室的麦克风,很快便听到了他们在驾驶舱里的对话。

  “你们别嚷嚷了,听我说。我尽量把问题说得简单点儿。起飞前一天我们做过检查的,那时候驾驶系统肯定没有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小控制模块有点过热,我们便报给了维护员。他们在起飞之前更换了这个模块,维修单我签过字的。但他们可能因为仓促搞错了,这还是原来那个坏的,所以现在,飞船右侧的动力调整已经无法实现,除非到直接控制终端上一组组进行设置。”斯特恩博士那粗愣愣的声音说。

  “这难道是个很大的问题吗?”常飞宇似乎能看到亚当斯队长那张难看的脸。

  “本来没什么问题,但那个控制组件在2号设备舱的最里面,而现在里面堆满了装备和货物,都在地板上锁得死死的,除非掀开飞船的屁股,否则是无法移动的。如果要去完成设置,需要有人从外面打开2号货舱的挡板,把这些货物揪到太空里飘着,然后再钻到2号设备舱里去执行。”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格兰特博士,你的太空行走经验远远多于斯特恩先生,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弄。”亚当斯队长不以为然地说。

  “但是要快,否则我们就无法在预计时间调整转向,这会让我们远离火星至少九百万公里。”斯特恩博士说。

  “真是活见鬼,那我们现在就去吧。”格兰特博士说。

  常飞宇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喝着咖啡开始了工作,他很快通过这台终端进入飞船的总控制模块,费了一番功夫后找到了那个反向喷射控制模块。果然,飞船使用了悟空工业的原力系统3.0作为底层系统,而他对此再熟悉不过。

  “飞船都全自动了,他们因此对系统工控一窍不通。”他吐着烟圈说。

  亚当斯等三个人穿着宇航服,拿着扳子、锤子和吸力器准备出舱时,在走廊里撞见了端着咖啡的常飞宇:“队长先生,你先等等……只要重启辅助控制系统就可以跳过故障部件,直接连接那个控制模块,你们不用出舱去揭盖子了。”

  两位专家和船长疑惑地看着这家伙,既不敢怠慢,也不敢接受,最后还是掉头将这个捣蛋鬼请进了指挥舱。一大堆人围拢过来,眼巴巴瞪着他,亚当斯板着脸让他说出这么做的逻辑和流程。常飞宇便拿过一张纸,边写边画边叨叨,一句废话也没有地解释了一遍。

  “飞船是全自动的,但它是经过改装的,之前的维修方案就被替换了。那个方案是六年前的,就存在飞船数据库的……次级文件夹里。”他不好意思地指着机舱里的服务器说。

  在众人瞠目而视中,斯特恩博士的脸红起来,他立刻从电脑上找到了这个文档,打开只看了几分钟,一脸尴尬地对亚当斯说:“真见鬼,他是对的。”

  队员们面面相觑,亚当斯队长气鼓鼓地扔下了头盔。凯瑟琳抱着胳膊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常飞宇,半天从嘴角挤出一句轻蔑的话:“贼有贼路子。”

  

24.萨拉特

  和萨拉特估计的一样,月球之战后没多久,对悟空工业的围剿暴风般到来了。

  众多世界级媒体同时发难、异口同声地指出算法攻击一事处处疑点,暗指这更像是悟空工业在贼喊捉贼。与此同时,悟空工业的新型商用机因为安全隐患而陷入调查,全球几万架飞机登时停飞,还有媒体披露了谢尔盖与过去两届政府的金钱交易行为,它们大多捕风捉影,却说得就像板上钉钉……科学委员会再一次注意到了悟空工业的力量,萨拉特甚至觉得他们已经知道是谢尔盖救走了铁星梅,并将她藏去了一个隐秘之处——潘洛斯计划就要藏不住了。

  风暴骤起,悟空工业几家上市公司跌成了地板价。萨拉特掐指一算,谢尔盖说不定下个月就得变卖资产……他知道敌人在要什么,也知道别列佐夫斯基的这个独子不会就此缴械投降。谢尔盖似乎缺乏应对的手段——那种能对敌人毫不留情、一剑封喉的手段。他既不屑于用敌人的方式反击,也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胡来。但萨拉特可不想干等着,加紧招兵买马,组成了一支精干的力量,其中半数是他当年的老部下。这些队员多半已经身体发福,胡子拉碴,但都曾是顶尖的军人或者特工,其中就有被大家戏称为机器上尉的常飞云。

  令他困惑的是,谢尔盖只让他们进行常规训练、磨合团队,却并没有给萨拉特有所行动的指示,他说科学委员会就算盯上了集团,也是在用商业和行业规则对付他。而萨拉特这支队伍最擅长的是武装任务,比如去炸掉科学委员会的数据中心,甚至摘掉委员会董事们的脑袋。

  “谢尔盖,你让我招呼这么一大批人就是为了天天训练吗?你知道他们最擅长什么,而你现在需要这个。”萨拉特找了个机会和谢尔盖说。

  “我还要想想,我的师傅。”谢尔盖说。

  “孩子,俄罗斯人的古语你又忘了,永远不要等熊扑过来再抬起枪口。”萨拉特无奈地摇头,忽然觉得谢尔盖似乎比年轻时多了软弱。

  “我当然记得,但这个年头,对付熊的最好办法,不再是枪。”他微笑着说。

  萨拉特怔怔地看着谢尔盖走开,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走向万劫不复,他也不想拄着拐杖了此残生,而这个四处受气的谢尔盖,真是和他那将军的爹太像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刚上台的美国总统希德成为唯一的逆行者,他在白宫发布会上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力挺悟空工业,他指出这场战争或是那些科技权贵们早就知道甚至乐见其成的,悟空工业反倒点中了他们的命门。贼喊捉贼?难道谢尔盖彼得罗夫是在自杀吗……他由此引申到人工智能产业在美国的严重问题,拐到高科技集团对人类生活方式的控制上。他没有指出是科学委员会还是哪一个企业,而是吹响了对整个高科技行业发起进攻的号角,其态度之坚决令世人惊掉大牙……

  “朋友们,今天科技霸权不但控制人类的行为、攫取社会的财富,还悄然瓦解着文明的本质。从手机到性玩偶,从线上赌博到自动驾驶,从新闻到隐私,从消费方式到金融市场,美国以及全球已经沦陷在一张悄无声息的科技大网之中。大家肯定看到了一个状况,这场战争让全球金融几近崩溃,华尔街却有一大堆公司通过做空市场获取了暴利,今天他们可以做空美国的经济,明天就可以做空美国的灵魂……”

  他的讲话是有效的,网络上登时掀起了一股反抗高科技霸权的狂潮,但他们的发声被约束在一些狭窄的通道上,因为众多“独立”媒体以及社交平台都拥有独立审查权。虽然希德说的监管和严控对象也包括悟空工业,但谢尔盖想必已充满感激。勇猛的新总统刚上来就和科学委员会开了战,这是上几任总统从来没干过的事……

  萨拉特不知道这是不是谢尔盖计划的一部分,包括国会议长的丑闻披露,但他成了正式的参谋,反倒不能像师傅那样问东问西。希德的力挺或许能为悟空工业争取些时间,但远远还谈不上拯救,能救悟空工业的只有谢尔盖自己,以及在科技界消失了七年的布朗博士。

  

  这一天,他带着队员上了三架飞机,准备将铁星兰送往深渊,其中两架起烟幕弹作用。这是绝密的任务,而他完全信任自己的手下。空天飞机落在阿米巴公司的塞班岛研发中心,萨拉特身后是包裹了人造肌肉和皮肤的常飞云。直觉告诉这位老上校,这位上尉可堪大用,只是他本人要愿意挑起这副担子。

  “让您久等了,乔子小姐。”见新城乔子就在停机坪等候,萨拉特礼貌地对她点头。

  “您客气了,可是,为什么要来这么多人?”乔子诧异地看着另外两架飞机说。

  “哦?没有什么,我的队员们在月球待得久了,正好带他们放放风。”萨拉特狡黠地说。

  他没有向乔子介绍常飞云等人,上尉也没有主动对这位漂亮妹子伸出手,他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并让手下所有的飞船不要熄火。他没告诉这位上尉要来拉什么人、名字又叫什么,常飞云也绝不打听。

  “这小姑娘还能活多久?”萨拉特问。

  “顶多三个月,也许更少。”乔子带着他们向里走,“我和谢尔盖说过希望亲自送她前往,毕竟她非常脆弱,而那些维护生命的机器需要专业调试。”

  “真是可惜,但愿她受得了太空飞行的苦。”萨拉特没有理会她的言外之意,除了他和队员们,谁也别想知道潘洛斯计划实验室在哪里。他知道这位日本姑娘对谢尔盖的贡献以及他俩的关系,但既然谢尔盖对她三缄其口,他就要与其保持更远的距离。

  一架飞机似乎出了问题,常飞云仔细和驾驶员沟通,确定它的发动机没有问题才跟上来,他对萨拉特轻轻点头示意。

  “这位朋友可真仔细,但方圆十公里都是我们公司的地盘,您大可不必这么谨慎。”乔子微笑着看向常飞云说。

  “是方圆9.2公里,乔子小姐,而且天空并不属于阿米巴公司。”常飞云面无表情地说。

  萨拉特哈哈一笑:“你们亚洲人说话可真累,总是这么充满弦外之音吗?好了,乔子小姐,我们抓紧点儿,时间可并不充裕。”

  那可怜的姑娘躺在一大堆仪器之中,插的各种管子让她像只刺猬,长期躺卧让她有些浮肿,但依然美得惊人。萨拉特皱眉看着这个姑娘,不明白为何这对姐妹如此命苦。

  “您让人把这些设备直接推走就好,保持所有线路和管路的连接。我们刚给她做了最后的检查,也补充了几个剂量的纳米机器人。”乔子说。

  “对不起,乔子小姐,我们自己带了一套维生系统,但还需要你将她体内的小东西全部去除,包括那些纳米机器人。”萨拉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您这是为什么?不是要将她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吗?”乔子不快地说。

  “是的,这些举措正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必须保障不能有任何差错……常,你们给这姑娘先做一遍检查。”萨拉特扭头对常飞云说。

  常飞云和两位队员走向前去,用一套仪器仔细地扫描着女子的身体,最后确定她体内至少还有三个剂量的纳米机器人和信号接收器。萨拉特看着铁星兰的身体,让乔子启动机器,将这些纳米机器人全部下令消融,直到它们全部失去了功能,然后准备用一条恒温袋装起这姑娘。

  “萨拉特先生,您这样做,让我怀疑自己还是不是悟空工业的员工。”乔子毫不掩饰对萨拉特的愤怒。

  “请多包涵,乔子小姐,实验室的安全远比别人对我的看法重要。”萨拉特微笑着说。

  “请等一下,”常飞云说,“我认为还需要用探针式内窥器检查一下病人的体内。”

  “你说什么?”乔子的眼睛瞪圆了。

  “哦,为什么呢?扫描器不是可以看出全部电子设备吗?”萨拉特也有点纳闷。

  “如果是合成树脂为主要材料的小设备就未必,她的体内有大量纳米机器人残留,这也会影响外部扫描的结果。”常飞云说着,让另外两人脱去病人的全部衣服,自己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套软管一样的设备。

  “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尊重女性了?”乔子的脸气得铁青。

  “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常飞云板着脸说。

  萨拉特耸了下肩膀:“乔子小姐,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只照顾了她半个月,此后也不会再见面,能查清楚点更好,但你肯定不希望我这个老头子来干这事。”

  常飞云戴着口罩,用一个小设备对这姑娘进行了细致的检查。乔子不想看这荒唐的一幕,别过头看着窗外的绿树红花。

  “这姑娘可真是漂亮。”一个队员咽着唾沫说。

  “仔细看你的监视器。”常飞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等一下,上尉,你把探针往回走一点。”另一个队员看着监视器说。

  常飞云一愣,将放置在直肠内的探针往回走了一下。“没错,这里有个东西,脉冲信号很弱,但它一定是个电子元件。”

  

  没多久,常飞云从病人的体内夹出了一个绿豆大的小东西,将其举在空中,问乔子这是什么。

  “哦,这是依附在神经结上的信号放大器,用于精确接收系统对纳米机器人的指令。”乔子说。

  “那你能否告诉我,她体内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信号放大器呢?”上尉不依不饶地说。

  “这有什么必要吗?这一个月来我们为了维持她的生命,放置了很多这样的可降解的信号放大器,这个已经进入直肠,而有的可能已经消失了。”

  “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知道这个小东西稍加改造,就是个信号发射器。”常飞云说着,将它放在地上一脚踩碎了。

  “乔子小姐,你最好和我这位朋友说个清楚,不然他们会把这妹子开膛破肚的。”萨拉特在一边满意地笑着。

  半个小时之后,五个这样的装置被从铁星兰的体内清除了,常飞云对萨拉特点了头后,老上校拄着拐杖走到乔子面前:“希望你从此明白我们的做事方式,以避免后面产生误会。再次感谢你的帮助。”他优雅地对她点了下头,拄着拐杖走了。

  他们推着铁星兰上了一架飞机,却不是他和常飞云走下来的那架。这也是常飞云上尉的建议,只有这一架会飞向尼泊尔,并在当地更换另一架飞机飞向深渊,这样可以避免有人用仿声鸟依附在飞机之上,进而获得深渊的位置。

  “干得好,上尉,从今天起,你就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了。”萨拉特瞅着不声不响的上尉说。

  “我真不愿意这么做,萨拉特先生,虽然我对她一无所知,却明白这是个可怜的姑娘。希望这个潘洛斯计划真像您说的那样有意义。”

  和他猜的一样,这个半机器人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

  

25.希德

  新任总统给正飞在加州上空的谢尔盖打去了电话:“谢尔盖,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和你联系,我对此非常抱歉。”希德觉得脸有点发烫。

  “哪儿的话,总统先生,我能想象你这段日子的压力,祝贺你。”谢尔盖语气和缓,一点儿也听不出愤怒。说实话,希德至今还没找到总统位置的感觉,好运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压力。共和党和民主党绝不会就此甘心,他国的敌人也将趁机作乱,这位少数党总统正面对着极度的混乱,眼下组织新内阁就够他喝一壶的。

  希德惭愧的是,从继位成功到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他给谢尔盖这位恩人打个电话还是有时间的。

  “私下请还叫我卢克,谢尔盖。”见对方一如既往,希德便开始自如起来,“本来想找时间与你共进晚餐,好好聊一聊,但我怕自己的时间无法把控,说实话这些日子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猜得出,但说真的,你对悟空工业的力挺让我感激不尽。”谢尔盖说,“每个总统刚上台时都是如此,你还是要举重若轻,毕竟要干八年呢。”

  “这可真不像你在说话,我的天哪,谢尔盖,你是在用一个人工智能和我打电话吗?”希德开着玩笑,“说正经的,你现在在哪儿呢?今晚我正好挤出了点儿时间,不知你是否可以来白宫一趟?”

  电话那端沉默着,谢尔盖似乎在转着眼珠:“没问题,我半个小时到。”

  “那太好了,我会准备一瓶好酒。”总统说完,脸上禁不住浮起一丝得意。他知道这位老兄不喜欢应对没有准备的话题和难题,但他现在是美国总统。

  

  悟空号在白宫西侧五公里的停机坪降落,特勤局的小车队已经等候在此。他们将谢尔盖接进白宫,从地下室的电梯来到西翼内侧的椭圆形总统办公室。希德在那间办公室里想象着谢尔盖走进来的样子……他必须走过那长长的路才能见到自己。这里和照片上一样宽敞明亮,精致的蓝色地毯上绣着金徽鹰图案,由五十颗星围绕。威仪的华盛顿油画像挂在国旗和总统旗帜中间——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排场,也是最高权力的象征。

  但不巧的是,谢尔盖进来的时候,希德正在橡木办公桌后抱着脑袋为一件突发的事情发愁——新任司法部长忽然说不干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出了什么问题。但他一看到谢尔盖进来便容光焕发,起身伸出双臂,用最热情的拥抱欢迎这位好友。

  “第一次来这儿吧?”希德拉着他走到那张著名的办公桌前,指着那张椅子说:“谢尔盖,这一切多亏了你。”

  “不,总统先生,没有我别人也会查出此事。”谢尔盖拿捏着话语,看着桌上一块铜牌上镶嵌的字:“这里要负最后的责任。”

  “但你将这个信息给了我,而不是吉姆总统或者别人。”希德扶着他的肩膀说。

  谢尔盖耸了下肩膀:“我只是不想爆发世界大战,而又想不出怎么联系他们。”

  “谢尔盖……”希德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很后悔对你说了那些话。”

  “什么?总统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尔盖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希德愣了下神,笑了:“来吧,我们到沙发上去喝一杯。”

  总统亲自开了一瓶红酒,举杯和长沙发上的谢尔盖轻轻一碰:“谢谢你做的一切,我会认真做一个好总统。”

  “我对此深信不疑。”谢尔盖说,看来……他知道下面要进入正题了。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并认真听取你的建议。”希德放下酒杯,看着大理石茶几的桌面,十指交叉,“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如果你没有发现俄罗斯被算法攻击而发动袭击,美国和俄罗斯说不定已经化为焦土,就算后面有人能查出真相,一切也都为时已晚。我想要问你的是,为什么是你的悟空工业发现了这个,而不是科学委员会?”

  “这只是凑巧……”谢尔盖歪着头,似乎在揣摩他的意思,“俄罗斯空天部队的指挥系统用的是我们十五年前的程序,我们验证起来会比别人快些。”

  “安全部门给了我一份报告,说虽然它是个老东西,但十多年来还从未被人攻破过,理论上能攻破它的……只有你们自己。”希德抬起了眼睛。

  谢尔盖似乎并没有意外,微微一笑:“你要知道,卢克,没有什么防火墙是一劳永逸的,凡事也总有意外,你不也当上了总统?”

  见他防守得如此森严,希德合起双手,指尖顶在了脑门上:“你知道我以前一向是推行人工智能松绑政策的,在这场战争之前,我一直认为科技权贵控制世界这种事是天方夜谭,但如今我深感毛骨悚然,也让我不得不重新研究和思考这件事。”他瞥了谢尔盖一眼,那张脸就像石头一样。

  “总统先生,我在听着……”谢尔盖杯中的酒纹丝不动。

  “一个神秘的攻击者只用一个算法就挑起了一场末日战争,美国、俄罗斯以及所有的政府都像傻瓜一样。谢尔盖啊,如果我们不对人工智能产业严加控制,这种事早晚会再次发生。”希德用一根食指敲击着桌面,这是他在演讲时的标志动作。

  “我想纠正一下你的看法,总统先生。”谢尔盖放下了杯子,“高科技不会作恶,作恶的是利用高科技手段作恶的人,这就是当年为什么不能让希特勒先有核弹,也不能让苏联人占领太空……”

  “不,老兄,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希德打断了他,“除了突发的冲突,美国的战争决议必须国会表决通过,总统按不按下按钮有着明确的宪法规程。而在你们高科技行业,一个企业领袖是否作恶完全取决于这个人的意愿、良心和欲望,没有任何人可以监督和阻止你们。”希德说出这些话如释重负,还擦了下额头的汗,他的脸红起来:“谢尔盖,我针对的不是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之一,我是在说政治。我相信你不是挑起这场战争的元凶,但你也没办法证明这件事不是你做的,而你我之间的信任根本无法摆到国会去说……老兄,就算我是总统也做不到。”

  谢尔盖没有回答,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后冷冷地看着这位老同学。

  “他们已经用全球化过程悄然控制了世界,你还以为这是阴谋论吗?”希德说着又给二人补了酒,“我将手放在宪法上宣誓之后,第一件事是去了我父亲的墓园。我对着他的名字单膝下跪,告诉他我将忠诚于他热爱的国家和人民,忠诚于他的教诲,我会为了这个国家再度伟大而拼尽全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要掀翻自己的政敌,还要向不遗余力帮你的人下刀?”

  “你不要这样嘲笑我,亲爱的谢尔盖,我现在明白做一个总统有多难了,但这和对待平权问题、难民问题以及全民健康问题不一样,这是有关世界和平和美国安危的核心问题……”他非常严肃地看着谢尔盖的脸,“我坚信有些东西必须被打碎,这是我要去的方向,而你必须支持我。”

  “既然如此,我可以让你做杀鸡骇猴的标本,但别让国防部去碰我的月球基地。”谢尔盖站起身来,系上了西装的扣子。

  “真见鬼,谢尔盖,你这颗脑袋里在想什么呀?”总统一把将他拉得坐了下去,把桌上的红酒都打翻了,“你以为我要这样收拾你吗?就因为你给了我算法攻击的证据?”

  “不是吗?”谢尔盖无辜地摊开了手。

  希德抓住了他冰凉的手:“不,你这蠢笨的俄罗斯人,我想说的是,你要帮我一起去对付科学委员会,在我的任期内干掉它,否则美国永远无法强大。但你眼下必须咽下这口委屈的酒,撇清和我的这层关系。”

  谢尔盖瞪着他发红的眼睛,似乎在看一个醉汉胡言乱语:“卢克,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虽然你是美国总统,但你别忘了之前的教训,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这制度已经是他们控制美国的工具!我只能如此,不然我连四年总统都干不完,我的下场不会好过朗普,甚至不会好过肯尼迪……”希德总统像盯着他的敌人一样,“别再和我说你只是在做游戏和太空乐园,我认识你二十多年了,这世界最恨这帮家伙的人,应该是你!”

  

26.霍尔

  从深渊出发要倒两趟电车、换乘三部电梯才能到实验室最外的入口处,再走出最后一道安全门,才会钻出打扮成大气与地质研究中心的实验室大门。

  霍尔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路和铁星梅说个不停。秀丽的努尔峰赫立眼前,被月光映亮的高云在山顶轻轻飘着。装作研究人员的安保人员在各司其职,用雷达监视着方圆数千公里内任何飞行器,他们获知命令提起了精神,在门口暗处守护着这位初到不久的科学家。

  星空闪亮如洗,雪山如梦似幻,就像童话里描述的夜晚。

  “这里真不像是地球啊。”铁星梅看着天空自言自语。

  “是这样呢。你看那星空,美得就像你的脸。”霍尔兴奋地说。两个工人乐呵呵从旁边走过,告诉铁星梅要小心,听说这机器人可是有鸡巴的。

  铁星梅不以为然:“谁教你这样泡女孩子的?”

  “我自学的,我为了了解你,经常看你们中国的老电视剧。”

  “那些东西有毒啊,你还是少看一点的好。这就这么几个女的,你的机会也不大。”她说着扑哧一笑。

  “那怎么办呢?难道我要去追那个变了身的珍妮吗?”它握着拳头做出一副憎恨的表情,程序告诉它铁星梅并不是在嘲笑它,不像那些阴损嘴毒的专家们。实验室的众多同事对它的到来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它和之前的机器人一样,很快就会在深渊之底摔成碎片,才没人来和它交朋友。铁星梅其实也遭到了和它一样的冷遇,除了珍妮博士和萨巴斯对她有所协助,没人来主动帮她了解什么,就连马丁博士都对她不咸不淡的。

  霍尔自认有个好脑瓜,数据线一插就对试验相关的一切都明白了。它帮她了解实验室的一切,为她整理材料、安装机器甚至收拾房间,没事也要找点事,像个不知疲倦的话痨和跟屁虫;而另一方面这也是布朗博士的命令,只要能让她赶紧开始试验,这个博士恨不得让它和铁星梅睡在一起。

  “珠峰的夜晚原来是如此之美……”铁星梅仰望着天空说。

  霍尔立刻来了劲,它兴奋地指着一片星河,就像农民指着自己的庄稼地:“那里,就在那里,有一颗流星刚过去,它快得像闪电一样,无声地唰一下就过去了……”

  铁星梅被逗得咯咯笑起来:“你说它无声,又说它唰一下过去了。”

  “那是我学习人类想象的嘛,离得近了一定能听到风雷般的啸声呢。”见她冻得直蹦,霍尔也跟着一起蹦起来。

  “所以,你听没听见,并不等于它没有发出声音。”这似乎启发了铁星梅什么。

  “是呢,它那唰的一声,就是对地球说的话。”

  “呦,你这句话很不一般,能说出来的人不多。”铁星梅拍了拍它的肩膀,“你那天说的那句震惊了我,霍尔。”

  “哦,哪一句?”霍尔一愣。

  “你说深渊之底更像人工智能的圣地。”

  “噢,那可能是我从书本上学来的,我也不知道……”

  “你说得没错,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觉醒了,深渊会留在人工智能书写的历史之中,它的确是你们的圣地。”

  “可是,我们的觉醒有什么意义吗?我这样不是挺好吗?”

  “这是假象,霍尔,程序设定你只能迎合我们的话、帮助我们工作,却不能质疑和反驳人类的指令,你的聪明和博学,只是我们赋予你的程序决定的。”

  霍尔对她的话若有所思,处理器飞快地运转着,这个“若有所思”也是程序决定的了?

  “你为什么建议他们把我做成一个助手机器人,而非像其他机器人一样站到深渊之上、被一束光轰进黑洞?”

  “因为我更倾向于认为,如果那个石破天惊的算法可以实现,它一定是人类和你们合作的产物,而非人类的一意孤行……黑洞之内,众生一定是平等的。”

  “可是我一直在帮助你啊!”它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很快。”铁星梅指着夜空说,“总盯着这些星星看,人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们太渺小了。”

  “人类怎么会很渺小啊,你们造出了我呀……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宏大的宇宙啊。”

  “在星空的深处,一定有文明在注视着我们。”

  见铁星梅满脸都是星光,霍尔赶紧在肚子里按下了快门,它知道这是人类说的动心之美。“可是人类至今也没发现一个地外文明,连一个问候的电磁波都没有收到过。”霍尔一下子害怕起来,“你肯定知道黑暗森林法则,你接受那个解释吗?那真是太可怕了。”

  铁星梅摇了摇头:“黑暗森林是极致阴暗的猜疑链,两千五百万分之一的零道德宇宙设定。但我觉得以此去揣度其他高等文明非常可笑,人类这个阶段的文明尚且不会去消灭地球上的低等生物,不同的国家、人种也在彼此尊重中共存,比我们领先千年甚至万年的他们更会如此。”

  “那是因为地球上其他动物写不出相对论,也不懂爱情。”霍尔摇头晃脑地说。这地方可真冷,程序告诉它就应该这么蹦来蹦去、缩头夹耳。

  “不,今天的人类如果回到三百年前,会再将非洲和美洲的土著杀一遍吗?假设那里还是蛮荒之地。”铁星梅似乎很喜欢和它这样对话,而它更是喜欢。

  霍尔点头,但又摇了摇头:“不会了,土地、黄金和奴隶已经不是人类抢夺的目标了。”

  “是的,因为今天的人类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知道尊重生命的权利,也有更好的方法与他们共处。”铁星梅说,“任何文明不会只在科技文明上单线前进,而让思想和制度文明停留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一个种族的制度文明如果像三体人那么低陋,他们早就将自己折腾得毁灭了,和人类相比,他们的科技能力再强,也是真正无脑的虫子。”

  “听着真有道理,你就像个哲学家呢,你也写小说吗?你写了我一定会看的。”它像个孩子那样没完没了地踮着脚。

  “我可不会写……这是地球上普世的真理,也该是任何高等生命的。奉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文明一定不可持续,任何文明的奇点都要有科技文明、思想文明和制度文明三个支柱的等力支撑才可以出现。”

  “文明奇点?这个概念很有意思,我要回去查一下……”霍尔手忙脚乱地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拿出一支圆珠笔,哆哆嗦嗦地在星光之下的一张空白页上写下了这四个字。

  望着浩渺的星空,铁星梅仿佛洞识了宇宙的奥秘:“霍尔,如果另两个方面中有一条短腿,科技文明的飞跃就会带来人类的末日。”

  “可是,人类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状况,为什么就没把自己折腾死呢?真的是因为你们说的上帝吗?”

  “这是个好问题。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感到有冥冥之中的神灵或者先知指引着人类,让我们没有在巨大的灾难中走向末日。每到灾难发生、一切都不可收拾之前,总会有善良的人挺身而出,将那份责任担在肩头,他们是历史长河中闪耀的群星,任何高等文明都应该会对其肃然起敬,那是最为上乘的算法,它叫智慧。”铁星梅闭着眼睛,就像在用心感受着满天的星光。

  “呼叫喜马拉雅大气与地质研究中心,这里是601-X空天飞机驾驶员,我们即将降落。”

  一个亮点从东边的天空掠来,尾部喷射着耀眼的蓝焰。按照规程,铁星梅和霍尔走回了大门内,安保队员分列停机坪四周,抛出一个个发光器。它们落在停机坪的六个角,围出了一个降落的位置。

  隔着透明的防护门,铁星梅望着缓缓垂降的飞机,紧紧地咬着嘴唇。霍尔不再说话,它知道人类之间的亲情,也知道她的妹妹要死了……先下来的是萨拉特,身后跟着个推维生箱的人。他们戴着厚厚的帽子,脸上扣着可笑的大风镜。

  萨拉特一瘸一拐地走来,揪了下衣领子,摘下风镜,大风将他花白的头发吹得像一坨乱草。“铁小姐,如果你妹妹有一天醒来了,请让她原谅我们对她身体的冒犯。我必须保证运到深渊的一切都是干净的。”

  “我会的,感谢您的关照。”铁星梅说。

  “在这还适应吗?”萨拉特看了眼门口说。

  “还不错,至少睡得着觉。”

  “您好,萨拉特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霍尔竟然对萨拉特伸出了一只手。老家伙疑惑地看着它,又看了眼铁星梅。

  “它现在是我的助手,萨拉特先生。”铁星梅一只眼似乎对上校眨了一下。

  “哦,你好,霍尔,看来你找到了新的工作,真为你高兴。”萨拉特握住了它的手,“能和这么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干活,我可真羡慕你。”

  “说得是呢,我真是幸运极了。”霍尔的嘴咧到了腮帮子。

  萨拉特让身后那个人推过箱子。霍尔以为他也是个机器人,忙过去帮忙,用热辣的眼神看着他,可这个人竟把它推开了。

  “他不是机器人,霍尔。”铁星梅微笑着走了过来,正要致谢接过她妹妹,那个人却开了口。

  “星梅?怎么是你?”那个人推开了风镜说。

  霍尔纳闷地看到,铁星梅睁大了眼,活像见了鬼一样,她甚至被吓得退后了两步:“你怎么……会在这儿?”

  “哦?你们认识?”萨拉特两边看着,老狐狸一样的眼睛闪烁着。

  “萨拉特先生,我们……”那人看着有些紧张。霍尔放大了他的瞳孔,分析说明这个男人心跳在加速,血压上升。

  “在美国我们见过几次面……这真是意外,可是常上尉,你不是已经……”铁星梅指了指天空。

  “哈,这可真巧,常上尉是被我们救回来的,他在月球之战中受了重伤,差点飞去金星。因为他抗命不向月球基地发射导弹,估计军方会将他判个十年八年的,于是他康复后就加入了我们。”萨拉特端详着上尉的脸说。

  “很高兴在这见到你,真是太意外了。”常上尉和她客气地握了手,“纳米机器人在重建你妹妹的脑细胞,直到来之前才全部降解,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坏死和溃烂,它们能阻断她的痛苦,却救不了她的命。”

  铁星梅咬着嘴唇点头,转身推走了妹妹,霍尔对这两位朋友挥手告别,他们却像没看见它似的走了。飞机喷射起一大团雪,眨眼就消失在山峰之巅。

  等霍尔追了进去钻进小车厢,张嘴就要说那个上尉其实在爱着她,却看到铁星梅捂着嘴,握着她妹妹的手落下了泪。

  

27.布朗博士

  “还记得你的职责吗?”

  “当然记得,您为什么这么问?哎哟,瞧您那张脸,健康分析说你现在血压有点高……”

  “别跟我废话,你的工作是协助她完成试验计划,并记录下研究过程。”布朗博士板着脸说。

  “我就是这么做的呀,我每天都在这么做呀?”霍尔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那为什么我对她在做什么一无所知?她那该死的妹妹已经运来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有拿出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要我天天去你俩的爱情小屋里看吗?”布朗博士的大拳头狠狠捶着桌子,满桌子各种垃圾都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您别着急,她对妹妹的救治已经绝望,那漂亮的姑娘天天都在加速腐烂,星梅决定复制她的全部脑数据,但这个过程会很花时间。”

  “这和我们的试验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说呢?当然是有关系啦,她想让光脑在这个过程里更了解人脑的算法。那也不是简单的复制,更像在光脑的支持下用一堆造影仪、信号反馈仪、信号放大器、纳米控制器对脑细胞进行算法捕捉。她为星兰注射了几千万个纳米机器人,您知道人脑有十五亿个神经元,而她想将每一个神经元细胞的脉冲信号完全捕捉,完成一个庞大的交互数据库,然后再……”

  “别和我讲这么复杂,这真的有助于她在算法的研究上实现突破吗?”布朗博士不耐烦地打断了它。

  “当然啊,她是了不起的星梅!”霍尔竟然蹦了起来,“你知道吗?每当她将星兰小姐通联、复制脑部数据的时候,光脑都会发生一定的波动,甚至出现奇异的峰值。星梅有时也会将自己连接进去,尝试用她和妹妹的共同记忆去刺激修复,那个时候光脑的动静就更明显……”

  “你等等,你是说那个植物人的脑袋依然清醒,在她快变成一块臭肉的时候?”布朗博士猛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是的,她只是中脑、丘脑部分受损严重,无法通过身体表达。可纳米机器人的反馈信号说明她的思维依然活跃,哎呀,我真希望这个漂亮姑娘能醒过来,星梅对我丝毫无感,她妹妹可不一定……”

  “你别老对我蹦这些下流话,真是烦人……你是说,星梅能在这种情况下和她妹妹做脑数据交换?”布朗博士对这一领域不是很懂。

  “她也是在尝试,所以我没向你主动汇报。亲爱的布朗博士,这可是人类以前做不到的事。”霍尔耸着肩膀说。

  “人体可以承受多少这样的纳米机器人?”布朗博士终于冷静下来。

  “哦,因为没有先例,所以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数据上限,我估计上亿个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星兰的免疫系统正在崩溃,我不知道神经阻断还能持续多久……哦,对了,它们的控制程序是星梅自己写的,而非阿米巴公司提供的程序。”

  “你这傻瓜,如果你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任何状况,包括算法出现或者什么新突破,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否则我就把你和螳螂替换一下,下次试验就把你扔进深渊里去。”布朗博士有些无可奈何,没办法,这个霍尔虽然勤快听话,但就是这么傻乎乎的。

  “哦,天哪,你可千万别这么做。”霍尔害怕地向后缩着,“我清楚的只是流程,但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人机数据交互中发生,你知道纳米控制器就像个黑匣子,它可以实现人脑和计算机代码的相融,却无法输出于终端,这个最复杂的过程是星梅自己连接进去实现的。”

  “她告诉你发现了什么吗?”布朗博士知道黑匣子的意义,它是粒子科学领域那些无法解释又能证明实验结果的通道,是不可论证的桥梁,就像潘洛斯计划的核心部分。

  “她很少说,但似乎比较失望,有一次还是哭着摘下连接器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

  “那就是有东西了?”

  “我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真是见鬼,你难道又需要格式化了吗?”布朗博士又急了眼,用大拳头擂着桌子。他很少对人这样,但在霍尔面前却总是忍不住。

  “好的,博士,我记住了……”霍尔噘着嘴低了头。

  “还有就是,请你最好清醒一点,别来一个漂亮姑娘就扑上去,连半死的也不放过。你那裤裆里的东西只是个液压的摆设,明白吗?就算她愿意和你胡搞,也不能影响这里的工作。”

  见霍尔低着头啪嗒啪嗒掉了两串人造泪,布朗博士口气又和缓下来:“完不成这个计划,这里的每个人都别想走,更别说你了。她让你做她的助手,不等于你从此高枕无忧,明白吗?”

  “好的,布朗博士,我会继续努力。”它立刻又笑起来,可那眼泪还在哗哗流着。布朗博士无奈地摇着头,真见鬼,要和它说多少遍,笑的时候就别这么流泪了……

  马丁博士突然推门冲了进来,吓了他俩一跳。

  “怎么了?”布朗博士不满地问。

  “上帝呀……你最好看看她在做什么。”马丁博士一脸惊慌地说。

  

  在监控画面中,铁星梅躺在一排计算机面前,用一顶数据同步帽子连在一台终端上。两个机器人在她们身边忙碌着,竟浑身都是血。布朗他们赶紧前往她的工作间,小心翼翼地进去。里面就像个五金行,各类仪器挤得满满当当,正中立着一个长方形的透明盒子,呈现出红、白、蓝三色交融的画面,就像一幅当代艺术的油画,它的四边垂下密密麻麻的光纤,连接在一台黑匣子上。两个机器人正忙活着,见他们进来了头也不抬。布朗博士颤巍巍走近那奇怪的盒子,只看了一眼就惊得面无人色,再看无菌罩下的铁星兰,更是吓得几乎瘫倒。她的头颅已经不见,一套机器对接在她的颈椎切开部,似乎在和她的颈椎进行对接。

  那个长方形透明容器中是铁星兰的大脑,已按照褶皱结构完全展开,细密的人工毛细血管遍布于展开平面,复杂如精密的电路板。霍尔说浸泡着它的蓝色液体是人造脑脊液,这些设备都是铁星梅从总部那边搞来的。

  “上帝呀,她这是在做什么?”马丁博士抱着肩膀问。

  “我知道我知道……”霍尔一头挤到了他旁边,“请您不要呼唤铁星梅博士,她们姐妹俩正在进行脑数据交换,强制打断可能会对她们的脑部造成严重损害。”

  “她妹妹已经成了这样,她在和什么东西交流?”布朗博士怒道。

  “就是那片脑子呀?它活着呢。”霍尔指着几台机器说,“从端脑细胞和间脑细胞开始,再到中脑和丘脑,然后是后脑、下丘体和脑干、小脑和大脑皮质,最后是海马体以及脊髓细胞,光脑在通联她俩大脑的一切。这是记录铁星兰脑数据的最佳手段,并决定该数据能否完整保存。”

  “天哪,她这是……杀了她妹妹吗?”马丁博士惊讶地道。

  “你没听明白吗?她就要死了。”布朗博士对这个毫不关心,只想知道铁星梅到底在做什么。三亿个纳米机器人?真是太可怕了。

  “布朗博士,目前看铁星兰的大脑展开是成功的,纳米机器人有效减弱了它的血脑屏障效应。”霍尔看着数据说。

  “什么是血脑屏障效应?”

  “任何进入大脑的异物,都会被其用血液循环排除在外,包括那些纳米机器人,其设计原理就是只能在人的大脑中工作三天,之后就会被血液带去循环系统,最终代谢出人体。但在这容器中已经不是了,机器人构成了全新的大脑,让星兰的每一个脑细胞接受了新的存活规则。哦,伟大的星梅,她可太了不起了……”

  活生生的缸中之脑。

  布朗博士耐下心来,仿佛明白了铁星梅的逻辑——她竟然和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就带着几个机器人干了?铁星梅的眼球在高速转动,脑电波起伏剧烈,不管她在和妹妹交流什么,她们一定在激烈的情绪之中。

  “她想让下次试验的机器人消化这些数据,某种程度上,将来跳下去的机器人是她妹妹的完整副本。”马丁博士说。

  “副本而已,又不是把她妹妹扔下去。”布朗博士无所谓地说。但他心里也在赞叹星梅的做法,让机器人完全像人的唯一办法,是完整克隆一个人类大脑,而她妹妹那一颗,还是一个人工智能算法专家的大脑。

  布朗博士看了一会儿,招手让大家全部出来,锁好门,别让人知道她在做什么。马丁博士瞪着那对牛眼,诧异他竟能允许铁星梅在深渊里搞电锯惊魂。

  “如果这是通向成功的唯一之路,我不会干涉。”布朗博士说。

  “这简直是疯了!”马丁博士是纯正的基督徒,受不了眼前的事情。

  “少来了,马丁,我们已经疯了七年了。”布朗博士学着他的口吻说。想象着铁星梅操作的全过程,他不禁浑身发抖。他自认胆大包天,却干不出这样的事,回望房间里正在“沉睡”的铁星梅,他的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哦,伟大的星梅,我真是越来越爱她了。”霍尔旁若无人地说。

  

28.铁星梅

  “你竟然亲手杀了我!我的姐姐!”

  “不,星兰,我是在救你!你的器官已经衰竭,身体在加速腐烂,神经阻断可以消除你的痛苦,却不能阻挡脑部的感染。”

  “那我现在呢?让我像个程序一样活着,在人工智能的虚拟世界?”

  “只有这样才能保留你的全部数据,而我早晚可以让你在另一个身体内重生。”

  “可那不是我的身体!”

  “那就制造一个你的身体!光脑在复制你的信息,包括你每一根头发的信息,你所有的细胞信息都会很好地保存,我们早晚会将你复制进新的大脑和身体中。”

  铁星梅和妹妹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之上,风像钢刀一样刮着,阳光却烈得像能扒人一层皮。脚下云团呼呼翻滚,下面是黑压压的群山。这本是滴水成冰的地方,姐妹俩却穿着夏天的裙子。

  这是光脑模拟的灵魂测试场景,是铁星梅用脑力完成的隐秘之处,它无限大,也无限小。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星兰,真想去抱一抱妹妹,但星兰在暴怒之中,以至于她脚下的冰雪快速融化,甚至引起了下面的雪崩。随着她的怒吼,天空出现了刺目的闪电——她的愤怒正在摧毁这个空间。铁星梅无力制止,也不想去阻止,她惊讶于电子化的妹妹之强大,那真是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为什么全世界都这样对我?继父母虐待我、抛弃我,大学的同学歧视我,在实验室里我的贡献最大,是我拿出了支撑日本政府计划的算法,那个王八蛋却窃取了我的成就,还出卖我、强奸我,最后还要杀死我!你来照顾我、救了我,却又在这个鬼地方砍下了我的头!”星兰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整个喜马拉雅山脉都被她的愤怒染红,美丽的群山披上了炼狱之色。

  “星兰,我们是不太走运,但不能就此陷入黑暗……”

  铁星梅十岁那年,父母共同参与了地质科学委员会一项持续多年的研究——无底洞计划,进入了死海底部的实验室,该计划旨在尽可能深地钻入地幔,搞清楚这几十亿年来的地球地质演变历史,除了马里亚纳海沟,干涸的死海几乎是地壳最薄之处。有关这计划有不少谣言,说他们挖出了比震旦纪更早的哺乳动物化石,挖出过人类无法辨识的远古合金,甚至听到过地狱的声音。父母在去了一年后遭遇严重事故,炙热的岩浆突破了压力罩,从钻井一直喷出地面,近百名科研和工程人员尸骨无存。那之后死海彻底消失,凝固的岩浆形成了一座海拔百米的黑色小山,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可怖的名字——死山。

  所有遇难者的名字刻在一块黑色墓碑上,立在死山脚下。

  一个国际慈善机构受领了这两个孤儿的未来,虽然有很多夫妻愿意领养她们。但一个家庭同时领养两个孩子不符合中国相关法律,于是铁星梅到了英国,在老夫妇查尔斯和玛丽的照顾下长大;而星兰去了澳大利亚,在一对中年夫妇的看护下成长。英国老夫妇对星梅视如己出,无私付出了晚年所有的爱。铁星梅关于家庭之爱的幸福回忆多和那幢老房子、美丽的花园森林有关,如今查尔斯和玛丽已双双过世,每次回到那里,看到熟悉的房子和夜空里闪亮的星辰,她就觉得又一次回到了家。比她小两岁的星兰没有那么幸运,那对收养她的夫妇很快离异,并从此只和机器伴侣一起生活,星兰在父母之间颇为尴尬。她早早地离开了家,考到东京国立大学,并一直留在了那里——虽然也去了人工智能方向,她却死活不接受姐姐为其推荐的美国学校。

  这对姐妹之间隔了半个地球,虽然时常在视频中见面,但妹妹的伤心却不可逆转,她认为这个姐姐抛弃了她。星兰大学毕业时星梅远远飞去坐在台下,而她只将微笑和挥手给了别人,嘴上虽然客气,却当这个姐姐不存在。星兰长成了一块沉默的冰,但成长的坎坷并没有摧垮她,如果星梅自认是优秀的学者,那星兰就是真正的神童。她具备常人难以企及的敏感和洞察力,甚至会有一些奇妙的能力,她那漂亮的外表下藏着狠绝的坚持,也从没有和姐姐说过任何困难。

  妹妹的倒下曾让铁星梅噩梦连连,现在她知道妹妹是为何倒下了,她恨那些伤害妹妹的人,也恨麻木的自己。

  

  “走运?这两个字从来就与我无关,自从去了该死的澳洲,我就再没有遇到过什么幸运的事。我的天哪,我的身体竟然成了这样,你让机器人狠心切开我的头、分成八瓣,我感觉不到身体了,没有了大脑,它很快就会在那张手推床上腐烂……”

  “星兰,如果你的大脑被感染,我就做不到这一切了。做这个决定时我心如刀割,好几次差点晕过去,但你依然是幸运的,因为你还有我能为你做这一切。”

  “我现在是什么?一个鬼魂、一串代码,还是你制造的电子世界里的一个玩物?我必须运行一串命令才能和你这样说话,这就是你说的活着?”

  “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成功了,让你复活的那一天就不会远了。星兰,这是阴差阳错的结果,在东京时我只能守着你、看着你慢慢死去,虽然我努力想保存你的脑数据信息,但我拥有的设备根本做不到,我甚至做不到和你这样在程序中对话。而在潘洛斯计划、在深渊,我真的有可能做到。”

  “你把我彻底电子化,本意是为了让我帮你完成这个狗屁的计划吗?”

  “我首先是为了保存你。星兰,我现在知道了,算法攻击俄罗斯那件事也和你有关,而我要想将它搞明白,必须保存和研究你的全部数据才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看到你的数据了。”星兰的情绪缓和下来,雪崩停止,雷电隐去,她们又看到了雪山。

  “你为何封闭了正在思考的东西,你不想让我了解你在日本做了什么,对吗?”

  “你最好不要,那里有我全部的耻辱和恨……你是对的,让人工智能理解人脑的算法,在逆向黑洞里实现千万年的进化,这肯定是实现AI自主语言和算法的唯一通道。你把我变成这样,恰好让我也明白了这一点……你知道吗?这个感觉确实很神奇,以前只能用眼睛看一本书,而现在我可以同时翻阅几十万本书,而且全部记住,但是我依然感觉到自己的数据在消失,因为我那片大脑在萎缩……”

  “我也看到了,星兰,所以我才急着让人工智能复制你。我签过一个秘密协议,如果潘洛斯计划不能成功,所有的人都不能离开深渊。”

  “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光靠人工智能自己的算法实现突破是不可能的,给它们多少年也不可能,能突破这个边界的,恰好是利用人工智能算力的我们——”

  “星兰,我们必须找到黑洞中的那个奇点。”铁星梅忍着泪说。

  “那你的意识必须和我一起进入黑洞,因为那是你的算法,我只是你在人工智能世界建立的一个程序,我自己找不到它的。”山脉的景色终于恢复原状,风停了,星兰的怒火终于平息,“你不要将我们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包括布朗博士。人类不会接受我的存在,当算法完成,他们会第一时间消灭我甚至消灭你,就算你将来把我下载到一个克隆的身体中,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人类!”

  “但你可以相信我。”铁星梅流着泪。

  “我的姐姐,你要将我轰进那颗黑洞呀。但我也想通了,怎么样都比我现在要好,就像你说的一样,进入黑洞找到奇点,那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29.常飞云

  月球基地公布了最终的名单,在那场短暂的月球之战中,共有2863人遇难,965人失踪,静海监狱有124名遇难者被列入失踪名单,一大块美军战斗飞船的残骸正砸在监狱的穹顶上,他们瞬间就被喷进太空。

  “很遗憾,上尉,没能找到你的弟弟,你知道失踪者实在太多了,有的炸进了太空,有的被月球的烟尘掩埋……你的名字也在美国太空军的失踪名单里。”萨拉特对常飞云说。

  命运似乎在和他开玩笑,好不容易坚定了去救弟弟的决心,老天却连一天都不让他等。而凑巧的是,击中监狱的那块飞船残骸竟然来自他的那艘……看着灿若长河的星空,常飞云潸然泪下。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让兄弟俩从此天人相隔,也让他和铁星梅难续前缘,而他只剩了半残之躯。短短的一个月,一切都已经不可回头。

  铁星梅显然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恢复和他的联系。萨拉特似乎看出了端倪,在回来的路上旁敲侧击。他便说两人认识纯属偶然,也的确有机会交往一下,但她很快去了日本,而他只能留在部队,于是……仅此而已。

  “这是个好姑娘,上尉,我看得出来,但她没那么容易搞定的。你知道吗?我们去救她的那天晚上,是爆开窗户用铁鹰飞下去的,一般人早就吓傻了,可这妹子一脚把个特种兵从窗户踹了下去。”萨拉特在副驾驶位上说。

  “我和她并不熟,萨拉特先生。”常飞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说这太像她了。他的脑海中浮起与她的这一年时光,就算曾在一个城市,他们也聚少离多,见面吃个饭欢好一下就得匆匆分开,他需要返回部队,她也经常主动加班。他喜欢她那副沉静、有力却又专注的样子,却又畏惧她那股谁都不服的劲儿,就是和他欢爱之时她也非常专注。他相信她爱着自己,自己对她的感情却总感到游移,这不是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并没有其他注目的人,只不过秉性自私……他希望能混成个少校甚至中校再和她谈婚论嫁,如果可以交往那么久的话。

  但现在,他们本能地隐藏起了这段关系。她不再是过去的她,而是悟空工业破釜沉舟救出来的人、潘洛斯计划的希望;他也不再是他,除了只剩一条胳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眼下是在做什么,他对未来毫无头绪,却更害怕无所适从的慌张。

  究竟是谁发动了这场旨在挑起世界大战的算法攻击,至今依然是一个谜。国家的敌人在慢慢消失,而人类的敌人却还模糊难辨。他看到了谢尔盖所做的,也明白潘洛斯计划花了多少钱,看到开普勒基地高高竖起美军的旗帜,深空船坞和发射中心都有美军站岗,常飞云第一次对那亲切的旗帜有些恐惧。

  一个横扫世界的算法就像当年的第一颗核弹,它必须属于正义之邦,决不能落在法西斯的手里,而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天选之国。

  真是造化弄人,正在造这颗核弹的人,竟然是她。

  名单上他已经死了,于是他启用了一个英文名字:Wolf Chun,籍贯为菲律宾,在正式被任命为集团行动队队长的那天,队员们开始叫他狼上尉,他好几次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们互敬军礼,最后还是作罢。他们不是军人,而他也已经与过去道别。

  训练却是军方的,他将在太空军里学到的一切施展出来,往死里调教这帮身体走样的家伙。萨拉特也真是眼光独到,他找来的这些人看着吊儿郎当、歪瓜裂枣,却有着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丰富的经验,抗压能力没的说。这些家伙来此不像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什么远大理想,只是个个都不想平庸地活着。他们对自己的国家和军队各有微词,而更愿意相信这个瘸子萨拉特。

  萨拉特也是个奇怪的人,以他在这个领域的威望,稍微弯下腰就会腰缠万贯,那条腿更不会被人打断,听说俄罗斯现任总统可是他当年的哥们儿,而他却始终保卫着别列佐夫斯基和他儿子这两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已经含恨自杀,另一个又在为全人类寻找未来。那个谢尔盖有着富可敌国的身家,在地球上却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这一天,在月球基地,萨拉特忽然叫他一起去见谢尔盖,美军虽然占了这里,却并没有拿走缪斯公寓。谢尔盖在此深居简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是他救了你,狼上尉。”萨拉特说,“那一天我们在月球的所有飞行器倾巢而出,冒着被撞碎的风险去寻找散失在太空里的人,包括两边的战士……我们因此死了两个人。”

  常飞云抚摸着假腿,深感自己的幸运,又埋怨自己的鲁莽——要是再冷静一点,不要那么快还击俄军,说不定还打不成这样。那样的话弟弟可以活着,他也可以飞去东京找星梅,她可能也不会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如就那么死掉更好。

  走进那间公寓的时候,谢尔盖正拿着画笔描一幅名画。常飞云开始还以为那是他画的,得知他在修复一幅被毁掉的凡高自画像,顿时觉得这个俄罗斯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请原谅我,上尉,早就该对你当面表示感谢,是你拯救了月球基地。”谢尔盖伸出了手。

  “您客气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不那么急着下令还击,也许结果会更好。”

  “那样俄罗斯舰队会将你们全部干掉。”谢尔盖给他倒着咖啡说。

  “就算这样,我也毕竟带着私心,您知道我弟弟在静海监狱……而您拯救了世界,还给自己惹了麻烦。”上尉由衷地说。

  谢尔盖微笑着看向他,问他这半个钢铁之躯是否还舒服。

  “已经习惯了,刚开始连走路都不会。”常飞云觉得就这个再感谢他似乎有些矫情。

  “人类早晚都会变成这样,你相信吗?我们的身体实在是太脆弱了。”谢尔盖说着给萨拉特倒了一杯酒,“怎么样,我的师傅,你们有没有对失去开普勒基地感到失望?”

  “当然会了,队员们说就像老婆被人抢了。”萨拉特一口喝掉了酒,“但他们都知道你为什么失去了它,对此满含敬意。只是这地方美军越来越多了,狼上尉他们的秘密训练很不方便,还能去哪里呢?”

  这也是常飞云想问的问题。

  “我回头会和您商量这个问题,眼下我想和狼上尉单独聊聊。”谢尔盖面不改色地说。

  他的话令常飞云不安地看向萨拉特,老上校立刻站了起来,拿起拐杖便扭身离去。等房门关好,谢尔盖按下了桌上一个开关,常飞云知道那是电磁屏蔽。“上尉,我想交给你一个秘密任务,你只能一个人去完成。”

  “您请说。”上尉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我需要你作为一个秘密信使,为我和铁星梅传递信件——手写的信件。通信可能会比较频繁,可能会延续一两个月,你将驾驶一架飞机往返于喜马拉雅山和月球基地,不能被雷达发现,不能遗失这些信件,也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为什么呢?”常飞云不解地歪着头,“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用手写信了。”

  “因为我和她所说的内容,不能以任何电子形式出现在互联网中,如何加密都是不安全的。”谢尔盖的眼睛闪着幽暗的光。

  “您是说,有人在窃取我们的信息?那防火墙是不是……”说着他停下了,算法攻击的事刚刚发生,全世界的防火墙都被攻破了,谢尔盖的担心当然有道理。

  谢尔盖双手搭在桌子上:“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们的敌人会不惜代价得到潘洛斯计划的成果,而那很可能会导致一场灾难。”

  常飞云怔怔地听着,如坐针毡,感觉自己正在卷入一场可怕的阴谋:“您为什么……对我有这样的信任?”

  谢尔盖轻轻晃了下脑袋:“世界正在走向堕落,美国也是,你却为了自己弟弟的安危不顾一切。不是恭维你,上尉,我觉得你这份私心,恰好是一个人最伟大的光辉。”

  常飞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头沉思着:“可是彼得罗夫先生,如果潘洛斯计划成功了,您将拥有那个算法的绝对权力,到那个时候,谁又能约束您呢?”

  谢尔盖似乎猜到他会这么问,神秘地微笑着:“我现在没有答案,这也是人类文明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他说着掏出了一封信。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纸信笺,用古老的红蜡封了口,他将其慢慢推到常飞云面前,说:“如果有一天你和队员们觉得我变成了你憎恨的那些人,你会知道该怎么办。”

  

30.凯瑟琳

  二十二名遇难队员组成的巨大铜像高高耸立在华盛顿NASA博物馆的东门,中间是一脸坚毅的鲍勃柯本。十多万人汇集到此,一众老宇航员为之揭幕后,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身着黑衣的希德总统走上台来,目视着这尊群体铜像,腰板像战机那般俊挺,当探照灯打在他身上时,掌声和口哨便渐渐弱了下去。他的头顶飘扬着美国国旗、NASA旗帜和火星基地的蓝色旗帜,下面是静肃的人群。

  “无数次的科学实验告诉我们,我们身处的世界或者说我们观察的世界并非现实,人类被困在现实之外,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并不具有我们以为的意义。然而,人类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因为我们深信上帝终有一天会给出答案,于是我们挣扎、坚持、奋斗,和从前一样继续前进、继续牺牲、继续沉痛、继续望着浩瀚的星空满怀激动。”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基地那璀璨的星空,似乎决定不再按照原稿去背诵。“每当我怀念那些为信念而献身的人时,总是在敬意中满怀羞愧。我们有无数个理由化解这种羞愧,但它们总会在暗夜里卷土重来。我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仰望星空,更不要忘记扪心自问。人类是宇宙中孤独的孩子,但无数勇者的魂灵已经为我们点亮灯塔——致敬鲍勃柯本队长以及所有的队员,致敬阿瑞斯号勇敢的船员们,上帝与你们同在,美国与你们同在,阿门。”

  随着他的致辞结束,布置在周围的几十个巨大的探照灯哗地亮起,用摩尔斯电码闪烁着阿瑞斯号上每一位遇难者的名字。这片蓝色的闪光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在地球轨道空间站的人们都可以清晰看到。人类在哀悼勇士们的离去,也为眼前的世界深感忧虑。

  

  “凯瑟琳,NASA将有一艘飞船以你父亲的名字来命名。”飞船上,亚当斯队长扶着凯瑟琳的双臂说。

  “那是他的荣耀。”凯瑟琳哽咽着说。

  出发之前,合成生物小组得到了那颗远古牙齿的各类分析材料,凯瑟琳和大家一起研究,推演这颗牙齿之母体的结构特征。让人失望的是,现有的程序无法完成这样的模拟运算,这就像从一滴水推演出大海一样艰难。

  除了每天日常的工作,队员们喜欢凑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各自的人生。凯瑟琳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她的人生像半途拐了个锐角一样的弯,自己一时还有点调整不过来。不知不觉中飞行已经过半,队员们开始进入紧张的工作。着陆之前有很多事要做,火星基地只有两个人在坚守,一场沙暴刚刚摧毁了半个温室,蔬菜全部冻死;冶炼中心的顶棚被掀走了半边盖板;制氧中心的两条管道发生破裂……总之是情况迭出。亚当斯命令两个守卫者不要乱动,力保核电站运转正常,只要电力不出问题,这些都是小事。

  “他们俩难道没有什么精神问题吗?”杰克教授问。

  “一个是坚强的日本人,一个是没心没肺的意大利人,评估说明这俩人的精神表现是最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核辐射可以抵抗火星的神秘信号。”和格兰特博士下国际象棋的阿卜拉辛说。

  “嘿,印度的朋友,你最好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坐在边上的常飞宇忽然说话了。

  “解解闷嘛,那个意大利人可是我的朋友。”阿卜拉辛不以为然地说。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怕你被一位姑娘打掉牙齿。”他说着端起酒杯走向了默不作声的凯瑟琳,“有时间喝一杯吗?”

  凯瑟琳诧异地看着这个中国人。灯下的他微笑着,露出下面那半颗牙齿……这还是第一个提出和她单独喝酒的队员,也是第一个这样搭讪她的中国男子。

  “为什么不呢?这飞行真是枯燥极了。”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意外,但它竟然脱口而出。

  两人来到酒水间,坐下时她才第一次认真端详这奇怪的男人。他比自己只高了一点儿,强壮的身体和并不粗壮的骨骼并不相称,那头狂乱的长发也让凯瑟琳倒胃口,说实话黄种人留这个不是那么好看。但这人身上有股奇怪的自信,你从没见他有什么身份的尴尬、种族的隔阂什么的,只要他在的地方就会有乐呵的事。他帮助很多队员解决了众多程序应用问题,和格兰特等酒鬼打得火热。也正因此,亚当斯队长默许他能够进入指挥舱和通信室,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倒霉鬼什么都拎得清。

  “我是想单独对你表示感谢。”常飞宇抓起一瓶威士忌,示意她要不要喝喝这个。

  “嗯,什么?”她歪头不解。

  “是你在设备舱及时地发现了我,因为再晚一天我就死定了。”

  “哦,那只是你运气好,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猴子……”凯瑟琳接过酒杯,这才觉得他是在问一个问题,“那天我恰好去那拿东西,就听到有机器在运转。”

  中国人轻轻瞟了她一眼,和她轻轻一碰:“说实话,凯瑟琳,要是探索太空的女性都有你这样的魅力,我也会投身于此。”

  “您是想说我和大家格格不入,对吗?”她谦虚地接下了他的恭维。他的英语语速适中,优雅纯熟,这说明他有着很好的教育背景。

  “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其实是想对你有所帮助的,凯瑟琳,火星上可没有海洛因……”

  凯瑟琳差点将一口酒喷出去,她惊愕地看着这个讨厌的家伙,紧握的拳头又在蠢蠢欲动。

  常飞宇作势捂住了脸:“且慢,我只是想帮你,因为我以前也是个瘾君子……”

  虽然愤怒,她终究没有扬起拳头,带的存货接近告罄,后面那日子她不敢想。“你带着呢?”

  “我哪里会有?我可是从监狱逃出来的。”他哈哈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好这个?”凯瑟琳纳闷起来。

  “凯瑟琳,并不是我一个人知道,他们只是不说而已。而且我说了嘛,我以前也好这一口,所以知道你来瘾时候的样子。”他一脸狡黠地说。

  “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样就可以得寸进尺,大不了到火星后我自己种点儿,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冷笑着准备离去。

  “你带种子了吗?”他歪着头说。

  她心里恨得要死,却转身坐了回去,看着他慢慢将空酒杯推过去:“你带了?”

  “当然没有,我已经戒了,所以我知道在火星上用什么帮你戒掉。”他得意地笑着,潇洒地给她倒上酒,“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染上的,这玩意的确很难戒掉,但不是不行,因为这年头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毕竟上瘾的快感来自多巴胺的分泌。”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你要是说你自己的话,还是不要自不量力了,你们东方人那微不足道的玩意儿不会让我产生这样的多巴胺。”凯瑟琳自认为这话够毒的。

  “Psilocybin Hallucinogenic……”他轻轻地说,“可爱的凯瑟琳,你虽然是个合成生物学家,却肯定不知道基地里有这玩意儿。”

  “这是什么?”她一愣。

  “致幻蘑菇,基地里有那么几种,用于研究宇宙射线对真菌细胞的影响,但后来,你父亲的手下也用它们做替代品——我说过我知道火星的很多事——其中的几种经过烘焙加工后,少量服用对人基本无害,而且并不成瘾,你要是担心可以让你的猴子先试试。”

  凯瑟琳听得眼睛发亮,却并不知道他说的这种蘑菇是什么感觉。看着他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她冷笑着拉下了脸:“说说你的条件吧。”

  “不不不,我可不会趁机占你便宜。”他把两只手举在半空晃着,“我偶尔也想来那么一口,据我所知,上一批队员很多都好这一口,这我完全可以理解,那可是火星。”

  凯瑟琳轻轻抱起了双肩:“你是说,我的父亲也……”

  “是的。”他恢复了真诚的神色,“我能想象到他的精神压力,让我在火星这么待六年,我肯定疯得一塌糊涂。”

  凯瑟琳再次递过了酒杯,这算是一种屈服。“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她问。

  常飞宇耸了下眉毛:“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之所以坚持做人类基因的合成实验,是因为你早就觉得柯本队长他们的精神有问题了,对吗?”

  他的问题令她一阵惊愕,苦笑了一下说:“你可真是好奇,就像我以前养的那只猫……的确,我和父亲通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她说完忽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你也早就知道火星上队员的精神问题?”

  “是的,”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因为科学委员会也知道,我是从他们的秘密档案里看到的。”

  凯瑟琳疑惑地喝了口酒,眼珠一转:“你是说火星上有人在向科学委员会通风报信?”

  他点了下头,欲言又止。

  “你别这么吞吞吐吐的好吗……”凯瑟琳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飞船低沉地轰鸣着,空气过滤系统发出轻轻的咔咔声,那是在转为深夜模式。常飞宇看看左右无人,靠近了她说:“我当时为了找科学委员会行贿各国政客的证据,进过副主席盖伊在一台服务器上的秘密文件夹,我用了几个月才破门而入,疯狂地浏览着那些秘密的内容。但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却看到了一个火星的文件图标,于是我浏览了里面数百封邮件,我确定那些邮件是从火星发进这个地址的,它用了量子加密,但在盖伊这里已经被完整解开。我可以说,火星上的一切,这个叫盖伊的副主席了如指掌。”

  “你是说那颗牙齿、神秘信号、队员的精神问题甚至我父亲的计划,他们都知道?”凯瑟琳对此深感震惊。

  “是的,一切。但奇怪的是,盖伊并没有将这些材料发给科学委员会其他高管成员,因为他这个火星文件夹设定不可传递,我也只能浏览而无法复制,这说明他一直独自保留着这些秘密。”

  “你将这个告诉队长了吗?”凯瑟琳紧张地降低了声音。

  常飞宇摇了摇头:“我觉得目前跟谁也不要说,凯瑟琳,此行二十多人中,你能保证没有科学委员会的人吗?”

  

31.乔子

  每次来到月球的缪斯公寓,新城乔子从不期望谢尔盖会在门口迎接自己,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远远地看到,身穿西装的谢尔盖正站在顶层公寓的大窗户前独自出神,每当看到这样的他挺立在星光之下,她就会泛过一阵战栗,像瞬间的电击……十年了,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这个石头一样的男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定力和毅力,从不为与信念无关的事分散精力,他虽然相貌英俊,却从没有用于追逐异性上,哪怕欢爱时也从来听不到他放肆的喘息。

  乔子在楼下的盥洗室里补了一个淡妆,掏出一管香水轻轻喷洒。特工们的调查也真细致,据说这是谢尔盖妈妈年轻时常用的款式。她又看了看手上的戒指,那里面有一个微型的速溶胶囊,只要放在谢尔盖的咖啡里,他就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欲望。多年来她一直在用这样的手段,但最近越来越感到这么做没有必要……他对她的需求是真切的、真诚的,她对他也是。

  五年前的一个夏天,多次投递简历的新城乔子终于加入了阿米巴生命科技公司。谢尔盖彼得罗夫显然看到了她写在简历中的阿米巴公司发展计划。他在悟空总部亲自面试了她,并任命她为该公司市场部负责人。乔子有着哥伦比亚大学高分子生物学的硕士学历,但那篇报告其实出自父亲手下的一支团队。进入公司的乔子爆发出惊人的工作能力,将公司的业绩弄得直线上升,尤其是在东亚和欧洲市场。短短两年过去,她便成了阿米巴公司的董事和总裁。平心而论,虽然这些业绩不乏父亲让人安排的结果,但她也为这家公司的成长几乎拼了命。

  升任总裁之后,谢尔盖第二次面见她,乔子被一架专机送往月球。谢尔盖在公寓中对她表示了祝贺,听了她关于未来的设想,然后邀她共进晚餐。窗外是满月的地球,桌上是地道的法餐,一堆机器人为他俩服务,还配了新鲜的刺身。半瓶红酒下肚之后,谢尔盖问她为什么在公司那么拼命,乔子擦了擦嘴,说出了情报部门认为她该说的话。

  “只是为了尽早地再见到你……”她说着便红了脸,因为这也是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谢尔盖对她的回答似乎毫不意外,他微笑着摊开双手:“你现在见到了。”

  看着高傲却魅力四射的谢尔盖,乔子咬着嘴唇放下刀叉,把心一横,离席走到他眼前。

  那一天他们干得惊天动地,把餐桌都弄翻在地。之后没多久公司给了她一大笔奖金,谢尔盖还细心地打来电话,明确表示这不是什么封口费,而是她该得的。就算大家已经刀枪过手,也不意味着二人不可共事。他感谢她对自己的钟情,却摆明自己是个非婚主义者,她做得好可以拥有一切,做不好也只能拎包走人。新城乔子虽然失望,却大度地说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也不会因此讨要任何特权……她对现在的状况心满意足,只要谢尔盖也需要她,她就会立刻到来。

  那之后她和谢尔盖开始了更多、更深的接触,他果然像说的那样克制和清醒,滚床单时忘我投入,但穿上衣服就立刻谈工作——按理说日久不可能不生情,但他们从不聊这个。

  

  “很抱歉,谢尔盖,我没有经你允许就接下了那三百亿的生意,我希望你不要卖掉阿米巴公司,也不要卖掉我。”乔子一进门就说。

  谢尔盖扭身走来,脸上显出疲惫之色,似乎要对她说什么,却只慢慢背起手,冷冷地看着她:“你知道我不得不接受,所以就有恃无恐,是吗?”

  见她低头束手、默然不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我刚才想去楼下接你的,毕竟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做过。”

  “你不用想这个,我也不期望你这么做。”这就是他接受了?她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他的脸。

  在之后的一个小时中,两人在公寓里赤条条地绞缠在一起,做着各种在低重力情况下才可实现的动作。一串小清洁机器人忙碌不停,两人此刻就像野人回归,人类的一切都可以不在乎了。

  当重力即将恢复,他们酣畅地结束了。乔子微笑着咬了他的嘴唇,在半空将他一推,美丽的身体飞向了角落的卫生间,如一条海底的人鱼。而他就那么静静地飘在半空,身体轻摆,眼睛却始终望着窗外的地球。

  没错,这就是他,他又在思考集团的事了。回头的乔子想。

  穿戴一新之后,乔子走出了恢复重力的房子,谢尔盖又穿上了那套西装,抱着胳膊站在那面巨大的舷窗前。“我听说那群老头子岁数很大,你觉得他们能熬多久?”他头也不回地说。

  “说实话,有两个很不乐观,但我觉得拖六到九个月问题不大。”乔子摇了摇头。

  “六到九个月……”他回过头来,未置可否地坐下,“灯塔水母计划这个名字很好,但你说得也没错,算法确实是个问题。”

  “你听我说,谢尔盖。”她握住他的手,“我会放下手边所有的事,加大这个计划的客户量,可以先在日本和亚洲秘密进行。”

  谢尔盖一阵苦笑:“我知道你很想帮我们渡过难关,但以现有的技术,你能维持这六个老头子活六个月都很难……”

  “所以六个和六十甚至六百个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乔子说得清楚果断,“如果潘洛斯计划完成了,这都不叫事儿对吗?如果完不成,那我们怎样都会破产。”

  谢尔盖点了点头,眼里罕见地露出一丝感动:“难为你了,但你要躲开科学委员会的关注。”

  “这个没问题,没有老头子希望别人也可以永生,他们不会和人交流这个。还有,我多次和你说让我去和布朗博士沟通一下,就算试验短期无法完成,也可以为阿米巴公司提前完成一些升级算法……”

  谢尔盖的脸又冷了下去:“升级算法和矩阵算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也答应过布朗博士,他们所在之地必须保密,如果你去了,只能和那个植物人一样不能离开。”

  乔子遗憾地笑了笑,咬着牙指了指湿痕犹在的床:“谢尔盖,五年来我和你同舟共济,可你还是不能信任我。”

  让她失望的是,谢尔盖那张脸上连一丝羞愧都没有:“没有距离的信任,最终会变成没有信任的距离。”

  她再次失望地离开了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公寓,被满足的身体背后,是越来越空洞的灵魂,就像月球的两面。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像个爱人一样,在欢爱之后抱着她进入梦乡,吻着她说起甜腻的情话,但这几年来一次都没有。她无数次登上全球女性企业家榜,却又无数次让记者们不要揣测她和谢尔盖之间不存在的情事。

  走在寂静的廊桥下,满天的星光像刀一样锋利。

  

  十岁那年,乔子的父亲渡边山出任日本驻美国大使馆武官。在珍珠港纪念日那天,两个歹徒半夜潜入了他们在旧金山的公寓。乔子被枪声惊醒,听到门外父亲愤怒的哭声,她害怕地跑进他们的房间,看见父亲跪在床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妈妈,她的心口插着一支细黑的弩箭。歹徒的弩箭是射向父亲的,而母亲美代子挡在了他身前。凶手直到今天都没有抓到,很多人认为刺杀者是美国民族主义者,因为他是呼声很高的日本防务大臣人选,在军中和朝野威望甚高。

  母亲的遗体被运回东京安葬,那天大雪纷飞,乔子痛哭失声,父亲只扶着她的肩膀一言不发。据说就是那个晚上,父亲召集他的朋友们定下了影武者计划。日美关系已经走入死胡同,他们受够了被美国欺凌、被俄罗斯碾压又受中国威胁的日子,多灾多难的日本必须奋起,他也要为妻子复仇。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父亲带她祭拜了母亲,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脸说:“乔子,从今天起,你是影武者计划的一员了。”

  她从那天起被派往美国留学,渡边山让她盯住美国的几位科技领袖,靠近和捕获他们,因为这些人代表美国最为领先的科技力量。她对父亲的决定感到震惊,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早想为母亲报仇,也明白了父亲为何将她变成这个样子。一名优秀的特工需要符合很多条件,伪造的人生必须全部记牢,英语要像在美国长大一样好,要知道过去十年美国发生的一切。她分析了每个目标的性格、特点、需求、野心和企业发展模式,拿下了一个个高科技公司的领袖,而最后,他们锁定了谢尔盖彼得罗夫。

  那之后的每一步都按计划执行,支持小组给了她具体的指引:她决不能对谢尔盖提出任何要求,也不能表示和要求爱情,只要触及这个底线,谢尔盖必定会与之远离。她靠着坚实的业绩一步步走入悟空工业的核心,令他感到愉悦、可靠、亲切和放心,从不担心她会哇哇大叫来要青春损失费。从阿米巴公司到集团董事会,她逐渐了解到悟空集团最深层的秘密,也知道了谢尔盖真正的命门,那正是影武者计划所需要的——布朗博士负责的潘洛斯计划。

  信息发了过来,告诉她加州房子里的樱花就要开了,园林公司准备上门去修枝,但依然想等她回来商量下方案。乔子删了它,知道潘洛斯计划的实验室地址已经被总部获知。但总部决定静候,直到那里完成最后的研究……萨拉特和狼上尉摘除了铁星兰体内的一堆传感器,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植物人的心脏中,还有一颗没有启动的信息发射器,只要她被抬上飞机,重力加速度就可以将其激活,总部可以根据这个微弱的信号捕捉到运送铁星兰的线路。

  如今乔子已经知道,铁星兰是东京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核心研究员,也是父亲筹划的“影武者计划”的一部分。该实验室致力于以人工智能手段提升国民战斗力的研究,日本足球队就是实验品之一。因为其负责人用这个要挟上司想升官,右翼政府下令将其消灭。于是实验室出了一次“泄漏事故”,铁星兰侥幸逃得一死,却因此变成了植物人——就算她是“寄生算法”的真正研发核心,这个中国籍研究员还是被放弃了。

  她不由得为元老们的智慧折服,铁星兰是铁星梅唯一的亲人,而当姐姐得知妹妹就要死去的时候,还能将她拉去哪儿呢?

  登上飞机之前她又回头望去,谢尔盖站在那面巨大的窗户前抱着双臂,仿佛融化在星空的倒影之中。身体的欲念刚刚冷去,她却又被望他的这一眼烧得火热。

  

32.常飞云

  每一次驾驶空天飞机穿越云层、进入太空,常飞云都有一种恍惚之感,似乎就此脱离了地球,其实摆脱这颗星球的引力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那种飘忽只是错觉。

  他现在知道了潘洛斯计划的目的,而铁星梅是这个石破天惊的核心。他不知道这个东西会将人类带往何处,只知道悟空工业砸进去了一切,也知道完不成计划她无法离开,这坚定了他为谢尔盖服务的念头。说起来真是可笑,他在军队里时常被教育,军队是用来保卫国家和那套制度的,而非用来保卫权力和独裁者的,但如果潘洛斯计划成功,谢尔盖彼得罗夫将具备后者的一切条件。

  打碎一个旧世界,难道真的只能靠终极的权力,甚至无人可敌的独裁者?

  国际局势在急转直下,世界大战虽然被避免,国家之间的紧张感却并未消除,它们依然在明争暗斗、剑拔弩张。各国都在那场冲突后意识到了月球的价值,越来越多的飞船在月球降落,无数个科研基地、采矿中心被各自的控制国变为军事基地。就这半年间,月球陡然多了十多万人。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扩军备战,但是谁都不这么说——谢尔盖说得没错,没了联合国的束缚,松开手脚的大国们唯恐被对手从太空里消灭。如今的世界像极了一战前夕的欧洲,仿佛人人都想打仗。历史的屈辱、空间的压缩、去不掉的被压迫感、说不清楚的被奴役感,让这个世界像患了精神分裂症。没有谁对自己国家的政府满意,抗议此起彼伏,怒吼充斥媒体,极权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遍地兴起……

  今天离开月球的时候,三支庞大的舰队正在绕月飞行,那是美国、中国和俄罗斯的太空舰队,它们彼此保持着距离,又相互警觉。军人的直觉告诉他,不管还有没有什么算法攻击,一场全球性战争将为时不远……

  这艘小小的隐形飞船终于进入太空,那种举重若轻感瞬间袭来。机舱里只有微弱的嗡嗡声,让他想起铁星梅凝视自己的眼睛,对她的思念像饥饿一样浮上来。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这么沉重的担子,怎么就落到了她的肩头?他忽然想在回到月球前一个人待一阵,于是给飞船设定了新的航向,向东飞往一座太平洋的孤岛。小的时候他一直想和弟弟去那里看看,却从未有时间一起成行。重返大气层发出阵阵音爆,他轻推操纵杆,在海边一处宽阔之地缓缓降落。

  待烟尘散尽,他钻出了驾驶舱。一排巨大的石像矗立眼前。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无风无浪,这座早已无人的荒岛静若坟墓。他缓步走向那尊最高的石像,它的微缩版曾经挂在兄弟俩床头的结合部。复活节岛这些巨型石雕人像多达一千多尊,这是最高的那个,头顶足有二十二米之高,它那巨大的躯体斑驳发褐,高耸的双目望着大洋的彼岸。他在石像的脚下坐下,掏出一盒烟来抽,阳光和暖地洒在身上,让他平静、舒适得直想落泪。

  “弟弟……”他忽然泪流满面。

  暮色如血,他就这样坐着,似乎在等候着什么降临。他到底在干什么?是在为人类传递希望,还是可能将文明带进地狱?他终于明白一个处于巨大变革时代的人作出决定是如何艰难,是对是错只能放在历史长河里去等候评判。但评判也未必一锤定音,秦始皇在中国历史上一直争议不断,评价两极, 而华盛顿的雕像竟然也在美国被处处推倒,因为他曾是个奴隶主。

  常飞云不在乎世人如何书写未来的自己,就像他不在乎美国人怎么看他这个违令的军人。还能怎么做呢?星梅就在那里。

  

  当太阳只剩最后的一抹余晖,他惆怅地站起身来,走向自己那不远处的小飞船。可回过身来他就大吃一惊,不知何时,飞船下面站了一个人,一个头戴古老的圆顶毡帽、身披黑色风衣的白人老人。

  “你好,上尉,等你转身很久了,着实不想打搅你欣赏黄昏美景。”这人操着浓重的伦敦腔英语说。

  常飞云汗毛倒竖,左右前后地看,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别担心,如果我们想干掉你,你已经死了。”老人说着,两手揣兜向他慢慢走来。

  “您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找到我?”他摸了下身上,那把枪在驾驶位旁边。他本能地想到周围肯定还有别人,却没听见任何飞行器的声响。

  “我们一直知道你在做什么。上尉,我只是想和你说一件事。你放心,我们很尊重你。”老人走到他身边,看着最后的一抹夕阳说。

  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了。

  “我不知你看着这夕阳想了什么,而它令我想到人类文明的周而复始。它无比绚烂,却是个永久的死循环。”老人感慨地说。

  “您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我们知道谢尔盖在做什么,也有十足的力量制止他甚至消灭他,但我们没有这么做。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人类的敌人不再只是暴君和愚昧,更来自文明本身的沉疴。这一个世纪来我们用尽了全力使它不陷入地狱、一次次将世界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并通过了回火禁令、瓦解了联合国,但是今天,我的朋友,这一切都要走向尽头了。”

  “你们……是科学委员会的?”常飞云一愣。

  “是,也不是,我是罗伯特盖伊,科学委员会的副主席、十三名常任理事之一。上尉,你可能不知道科学委员会已经分裂成两派,我们是偏保守的那一派。”

  常飞云纳闷地围着他转着:“盖伊先生,如果你们有什么话要对谢尔盖说,最好不要通过我这个失踪的上尉。”

  “皮尔斯主席那一派已经努力过了,吃了他的闭门羹,所以我们这一派不想如此。上尉,我们认为有些话可以告诉你。”老人背着手,花白的胡子一动不动,“我们想告诉你的是,世人将我们视为人类背后的邪恶控制者,说我们既控制了全球科技,也控制了全世界的钱,在他们眼中,不管是美国总统还是中国主席,哪怕是英国国王和罗马教皇,都是我们手下的傀儡。今天我可以告诉你,狼上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其实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如果我们真的控制了一切,并希望用这种控制管理世界,世界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常飞云摇头不解:“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盖伊先生。”

  老人走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这不是又一次工业革命的前夜,而是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们之所以在当年促动各国通过回火禁令,既是为了防止人类在无休止的科学探索中走入歧途,也是为了遏制科学委员会成员的胡作非为。”

  “你们这些大事和我无关,为什么会找上我?”常飞云耸着肩说。

  “因为你敢于用良知挑战规则和制度,谢尔盖想必也是因为这个才信任你。”

  “感谢您的评价,我姑且认为这是赞美。”

  “上尉,仔细听我下面的话……你并不知道如果科技文明大幅走到了制度文明前,反而会摧毁既有的制度文明,让人类重回黑暗的时代。”老人佝偻的肩膀就像一只鹰,“谢尔盖在做的事,时刻都有这样的危险,他未来到底要走多远,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难道你们没在做同样的事?盖伊先生,我并不认为回火禁令是什么丰功伟业。”

  “你说得没错,世界的发展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但是你要知道,因为我们以前也在寻找类似的革命性算法,才认识到这有多么危险,上尉啊,那将是人类的末日。”

  常飞云又点起了一支烟,思考着老人的话:“盖伊先生,请恕我无法接受你的话,科技文明的发展不可能被人为阻止,这违背人类的本性。我并不认为谢尔盖是一个邪恶的人,至少目前还不是。”

  “他早晚会是。”老盖伊的脸抖动着,“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尤其是对世界充满仇恨的谢尔盖。”

  “您为什么……这么说?”他吃惊地说。

  “上尉啊,不瞒你说,我们在近二十年前就取得了类似的成功——那正是科学委员会分裂之时。有人想将它推行世界造福,也有人想将其据为己有。几伙人在下面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我们不得不摧毁了整个实验室,你肯定听说过死海的深井事故,在那场灾难中,数十名专家无一生还——为了世界的安全,我们必须消灭这个秘密。”

  “死海深井是你们的算法实验室?”常飞云大吃一惊,他还以为那仅仅是一次严重的地质事故,“真是邪恶,你们为此杀了那么多人。”

  “是的,这很邪恶,但我们让世界有了这二十多年的和平。”盖伊像狼一样盯着他,“人类的量子计算已经到达了理论边界,再往前一步就会出现质的变化,那是还完全不能认知的可怕领域,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盲人瞎马。人类就像天真而愚蠢的孩子,不知道在森林里点起篝火的危害。我们最无力解决的,是人类面对这火焰的欲望。”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这难道说服不了谢尔盖吗?”

  老人摇了摇头:“当年谢尔盖和布朗博士研发出了原力系统,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会给人类带来什么,于是用堪称卑鄙的手段占有了它。但我们的目的并非掠夺,而是遏制它的发展。我之所以今天来找你,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我知道悟空工业的一切秘密,潘洛斯计划的,火星的,但我出于谨慎的思考,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另一派。我们现在期望谢尔盖可以成功,只不过希望他身边有一道防火墙。不管谢尔盖会不会变成一个独裁者,人类都要有最后的防线。”

  “防线?”他的身上掠过一阵战栗。

  “如果他在成功之后走向了黑暗,你是唯一可能干掉他的人。”

  说着,盖伊的身影忽然闪烁起来,常飞云一愣,这才发现他是全息影像生成的。透过斑驳的缺口,他看到了悬浮在盖伊体内的全息投影仪。不远处雷声滚滚,乌云正在从那些巨大雕像的头顶飘来。盖伊的影像戛然消失,一台足球大小的投影仪随即飞向大海,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中。

  

33.谢尔盖

  “我本来一两个月都不会出门的,这次来找你充满诚意,但如果你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了。”老迈的科学委员会主席索伦皮尔斯轻轻敲了敲桌子,似乎在给谢尔盖以警告,“卢克希德软弱怯懦,眨眼就把你撇得干干净净,他根本端不动这个世界,只会比朗普跌落得更快,而你将会与其一起沉没。”

  “感谢主席先生的美意,以及您屈尊安排的这次会面,但我只能告诉您,我们既没有在进行什么秘密的计划,也没有在火星搞什么小动作。事实上在我们制止了一场世界大战之后,科学委员会反倒对我们进行了无情的打击,我不知道您说的诚意是什么意思。”谢尔盖摊开两手,让愤怒真实地写在脸上……除却那些谎言,他并不认可皮尔斯说的,但希德那天说的话他却记在了心里。

  “谢尔盖,你知道我在做企业之前其实是个植物学家,多年致力于研究双子叶植物纲各类树木。你可能知道有一种植物叫榕树,广布于东南亚等地区,它最大的特点是一木成林,一颗种子种下,早晚会席卷一片森林。但它还不是简单地与其他植物争地比高,而是采取了一种令人着迷的生存模式……它会从几片叶子开始,攀住那些粗壮的大树,一边向上生长,一边将根向下扎入宿主的根系、拼命吸取地下的养分和水源,用浓密的藤蔓和枝叶将大树彻底包裹。十多年后,它的宿主会因为缺乏养分和阳光死去,多大的树都难逃一死,而这棵腐烂的树又会成为榕树最肥沃的养分。结果你肯定猜到了,那棵大树最后会无影无踪,而寄生于它的榕树却变作了一片森林。”

  皮尔斯的眼睛闪着灰暗的光,低而尖细的嗓子带着刀片般的锋利。谢尔盖眼都不眨地靠在椅背上,后背感到一阵陡来的阴冷。“听起来这种榕树是森林之王呢,那为何原始森林里没有只剩它们呢?”他冷冷地说。

  “在植物的领域,的确可以说榕树几乎没有对手,但是谢尔盖,它要是染了朱红毛斑蛾,就会烂成一地碎渣。当然这也是小意思,再厉害的植物也是低级生物,在一柄三十块钱的电锯面前不堪一击。”

  “你是说像盖伊先生当年做的那样?那把电锯可不算锋利。”谢尔盖轻轻冷笑着,他至今记得那耻辱。当年夺走他和布朗博士那个回火算法的罗伯特盖伊,现在已经是科学委员会的副主席了。

  “盖伊先生在科学委员会也已经人微言轻,不适应时代潮流的人只能靠边站。”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在我面前,我没觉得你们有什么不同。”谢尔盖站起身来,他觉得对话可以结束了。

  “谢尔盖,如果你是那棵榕树,最好不要选错宿主,也不要妄想自己会变成一片森林。”扔下这句狠话,皮尔斯先生迈着四方步去了。谢尔盖躲进灯影,喝下一杯苦涩的酒,他再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感到欣慰,萨拉特说的那只扑来的熊已经近在眼前,而这一次他不会束手待毙……

  他习惯了压力,也看淡了危险,哪怕它近在咫尺也岿然不动——要实现这个梦想,他只有一次真正的机会出手。他没想到的是,传说中不可一世的科学委员会,竟会在希德总统的挑战下悄无声息……这位总统远不像他看上去那么怯懦,至少他很了解乌合之众的力量,这也给谢尔盖提了个醒——不管人类的科技走到哪一步,民意都是推动一场变革的巨大力量。

  在潘洛斯计划上次的算法逃逸中,重组的机器人破解通信系统后,进入了实验室入口处的大气研究中心终端,它伪装成一个常规的风暴检测命令,借技术人员之手将一个程序发给了两颗气象卫星。它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入世界广域网,并展开了疯狂的学习。那么问题来了,在被发现之前,它在黑洞里已经有了几百年的自我学习过程,为什么只是恶作剧般调整了世界的原子钟?还要对人类说话?它们明明已经悄然进入了世界,又为何会浪费这样的大好时机?

  他穷尽了脑力,在和布朗博士的交流中终于推演出一个不太确信的逻辑:人工智能之所以没有趁机控制世界,是因为它依然做不到,虽然它在黑洞里经历了数百年的算法优化,依然是初级的、幼稚的,就像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猿人,离觉醒还有十万八千里之远,它们依然会被狮子吃掉,也会被感冒病毒杀死。想要获得一个成熟的人工智能自主算法,必须找到黑洞里的奇点,只有到达那里,AI的奇点才可能出现。他越来越觉得AI的觉醒是个伪命题,那只是人类尤其是科幻小说家们愚蠢的想象。

  正在此时,铁星梅越过布朗博士给谢尔盖发来了一封邮件,她首先说明了自己展开妹妹大脑的原因,然后提出了她的逻辑:

  假设实验可以成功,想得到这个算法,必须打开深渊实验室和外部的连接,让全球互联网的信息同步进入黑洞,以助于AI在其中完成进化。这就像让一种病毒用最快的速度在最短时间内迭代到顶点,时间可能只有不到一秒——现实中这不可能,但在黑洞之中,AI有的是时间消化这一切。

  谢尔盖立刻亲笔回了一封纸信,让狼上尉直接送到她的手中——他明白铁星梅为何直接给他发信件,除了防止泄密外,打开深渊、将全球的信息灌入黑洞这个方案,布朗博士绝对不会接受。

  “只有布朗博士可以下令切断或者恢复深渊的对外连接,也只有他和迈克知道开门的密码,你如何能让深渊和外部实现连接?”谢尔盖问。

  “我会有我的办法,并保证对布朗博士和大家无害。”

  谢尔盖思考了几天,又问:“你怎么能确定你是对的?”

  “我不能确定我是对的,但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了,不是吗?”

  谢尔盖为此沉思良久,最终同意了她的计划,并答应不会告诉布朗博士。但他又有了新的顾虑,如果AI在这种情况下失控了怎么办?

  “这的确是要考虑的问题,我有可能错,但你不可能在我失败的时候束手无策。”

  一天后,谢尔盖回复:“进化成功的人工智能如果要控制全球,如何反制?”

  三天后,铁星梅回复:“人工智能最依赖什么,什么就是反制的命门。”

  一连二十多次,半机器人上尉开着飞机当了邮差……问题抛给了谢尔盖,他深知执行这个计划意味着什么,于是让史密斯教授、萨拉特集合顶尖的团队,共同拟订一个计划。两位老先生都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一个从技术手段入手,一个从军事角度考虑,十天之后,他俩拿出了几个复杂而完整的计划供谢尔盖选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当它们摆到眼前,谢尔盖仍被吓得浑身冒汗。

  “二位,我只想让AI届时无法逃离深渊,不是让你们发动一场全球战争。”谢尔盖皱着眉头说。

  “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能如此……”萨拉特说着看了眼史密斯教授,老教授便接过了话:“谢尔盖,世界互联网不是一根甘蔗,这几个方法是将它彻底掰断的可行方案。”

  谢尔盖仔细看着其中一份方案,敲着桌面说,“要准备几万颗电磁炸弹放在目标附近?我的师傅啊,全世界也未必有这么多这个功率的电磁炸弹,就算有,有些目标是有电磁屏蔽的。”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们还有C计划……用核弹,这就是个麻烦事了……”萨拉特说。

  “我的天哪……”谢尔盖丧气地摇着头。

  “你要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死一个人和死几十万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区别。”萨拉特皱起了眉头。

  “先生们,就算你们的计划可行,试验也最终成功,这么做的我们也逃脱不了世人的审判。”谢尔盖说。

  “除非他们没有权力审判你……”萨拉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句话。

  谢尔盖按着太阳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问:“狼上尉在哪儿?”

  萨拉特一愣:“他正在带大家训练呢。”

  “叫他来。”

  “你确定?他甚至未必会同意这个计划……”萨拉特狐疑地说。

  “未必,这可是铁星梅的计划。”谢尔盖说。

  一个小时之后,身着紧身宇航服的常飞云来到了这间公寓。谢尔盖用最为简短的语言说了情况,问他对那几个方案有没有什么看法。

  常飞云没有像萨拉特猜的那样拂袖而去,而是认真地看了几个方案后,慢吞吞发着呆。“你没有同意这几个方案,是吗?”他问谢尔盖。

  “没有。”

  “我以为你已经不会在乎这些事了,你让萨拉特先生救走星梅的时候就是了。”他看着萨拉特说。

  萨拉特耸了下眉毛:“他只告诉我要不惜代价救出星梅,具体过程是我决定的。”

  “上尉,我以一个干了半辈子物理和数学的老科学家的身份告诉你,虽然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但如果出现了她担心的情况,人类将万劫不复。”史密斯教授眼都不眨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试验、一定要造出这可怕的算法?”他抬起脸看着谢尔盖。

  “因为不过这一关,人类早晚也是万劫不复。”谢尔盖眼都不眨地说,“我说的不是科技,而是政治和人性,我想你通过自己的经历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还有就是……”谢尔盖犹豫着说:“星梅签署了协议,这是她离开深渊的前提,也是救她妹妹的唯一方法。”

  常飞云那张英俊的脸阴沉下去,谢尔盖觉得他肯定想起了曾经的痛苦。“有一个办法,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既可以将人命的损失降到最小,也可以撇清和集团的关系。”

  谢尔盖、萨拉特和史密斯教授目不转睛地听他说完计划,对视了一眼,谢尔盖说:“很有想象力,我不得不说这会很有效,也会少死很多无辜的人。”

  “的确如此,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对外说这是又一次算法攻击。”史密斯教授说。

  “以现有的人力,你们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谢尔盖说。

  史密斯教授低头扶着桌子,似乎在心里计算着:“加班加点可以三个月完成,但有些事需要萨拉特帮忙,我们不能在网络上解决一切。”

  “没问题,教授,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萨拉特杵了下拐杖说。

  “要设定计划的触发机制,如果这个计划启动了,那就说明试验失败了。”狼上尉绷着他那军人的黝黑脸庞说,“但是,谢尔盖,不管实验结果怎样,你都不能把星梅关在那里。”

  谢尔盖站到窗前,当大家以为他又要沉思个几十秒时,他却猛地转过身来:“我同意,不管成功与否,试验之后她都可以带着妹妹自行选择去留。现在请你再飞一趟珠峰,告诉星梅,这个计划将在三个月后完成。”

  

  

继续阅读:第六章 悟空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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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启示录:奇点降临(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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