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腐败是历朝历代统治者们最为头疼的症结,它如同蚁穴一般溃千里之堤于不觉。那一年,我委任谢瑶环为监察御史出巡江南,我拿这块富足繁华的土地开刀是要给天下官员做一个范例,同时我还有一个私心,我希望谢瑶环能够借此机会寻找她丢失的妹妹,那个极有可能的大唐公主。
深夜,凌乱的扣门声将我惊醒,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带来的往往是坏消息。我颤抖着打开谢瑶环的密函,那是一封用血书写的奏章,“送信的人呢?快传!”我急令道。
信使上殿哭诉道:“陛下,谢大人行至苏州,发现当地官场腐败成风,官员勾结贪赃枉法,将水利经费中饱私囊,把持河运,对往来商贩课收重负,令当地怨声载道。谢大人意欲拨乱反正却被当地官员合谋打入狱中,意图治其谋反之罪。故此,谢大人才写此血书藏于夹衣之内令属下快马回京,禀奏圣上!”
那一夜我彻底愤怒了,这成了我这几年来一口气处死官员最多的一次,但是再多的杀戮也换不回谢瑶环的性命。我再一次地亏欠了她,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懊悔,我为什么要派她去执行这件任务呢?我是要向天下证明什么吗?女人可以做天子,也可以出将入相,一切男人能够做的女人都一样可以做到。或许真正聪明的人是应该懂得服软和低头吧!
好事难成双,坏事却往往像传染病一样接踵而至。这一年,狄仁杰也倒下了。
“陛下,臣给您推荐的人才可要重用啊!”狄仁杰在病床上拉着我的衣袖说道。
我点了点头,“知道,姚元之,张柬之,你都跟我提过八百回了,我也已经给他们加官了。”
狄仁杰却摇了摇头,他说:“元之还年轻,不着急,但张柬之可是岁月不等人哪,他是宰相之才,可堪社稷重任,陛下不要因为他年纪大了就忽视他。”
“你呀,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这些。好,我答应你会封张柬之做宰相,你看中的人我信得过!”
狄仁杰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缓缓说道:“别谈朝堂上的事了,大半辈子都是跟那些琐事打交到,你不烦我可是烦了。”
“陛下如果烦了就把那些惹人烦的事丢出去吧!”
“你这是劝我退位呢?”
“臣不敢!”
“狄仁杰啊狄仁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跟我陛下长,臣啊短的,我自打十四就认识了你,快七十年了,比大多数人的寿命都还长,咱们就不能像一对老朋友那样随心所欲地聊聊天吗?”
“你都想起来了?”他的表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跟你说,我早就想起来了。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衣,翩翩然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
狄仁杰笑了,“你那天在脂粉店门前撞倒了我,后来又在酒馆被人诬陷偷了屠夫的钱袋。那个店叫什么来着,凝脂斋?”
“你脑子好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反正是不记得了。”
我们相视一笑,接着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狄仁杰突然问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以前见过?”
我努力调取着记忆中那些鲜活的或是模糊的画面,然后点了点头,“怎么,你也有相似的感觉?”
“是的。无论是在长安的市集上还是在明月小馆中,即使你带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我依然觉得很熟悉。你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感觉还有什么别的。总之,你让我觉得——觉得你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这是狄仁杰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出这样的话。就在昨天我都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会这样跟我讲话。需要被保护,他说我是需要被保护的。一刹那的恍惚,在我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穿过厚厚的云层传入我的耳鼓,“小家伙,以后再受委屈了就躲到我身后,我会保护你的!”那个声音厚重而绵长,仿佛在呼唤着我沉睡的记忆。
我回过头看了眼狄仁杰,他平静地闭着双眼,一只手搭在腹部,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当年在明月小馆的相遇,我曾把上官仪认做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仙君,而当狄仁杰常伴我左右的时候我却再也没有进入过那样的梦境。却原来,是我认错了人,这不能怪我,那么久远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记得住呢?
我轻轻起身来到窗边,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像烟火一样留下一道美丽的轨痕。什么时候,你也会带我离开呢?
太平府上的打更人这天夜里捡到了几张传单,第二天一早便有人上报给了太平。天平看着这些传单上的内容,说的是同一件事:张昌宗曾招术士李宏泰相面,说其有帝王之相,便与其兄张易之合谋意图谋反。
回话的人还说:“这些天洛阳城内此类飞书频现,多于夜晚撒入家宅中或是贴于大门之上。”
太平不由心生警觉,张昌宗和张易之是自己推荐给母亲的,虽然当时看来二人都简单干净,但在那个接近权力顶端的地方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二人真的有了不臣之心,那自己有责任及时提醒母亲。于是,太平即刻动身进宫面圣,她把传单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皇。
张易之和婉儿偷听着太平和陛下的谈话。而后,张易之问婉儿:“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陛下她真以为我和昌宗——”
婉儿却自信地笑了,“想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怎么,连这点风险都怕了?”
“不是,我只是想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陛下这一辈子听到最多的就是‘谋反’。她曾经怕这个字眼,也痛恨这个字眼,为此她杀了很多人包括李家宗室。但你知道,她老人家如今是怎么对待这个词的吗?是厌恶。她厌恶所有的权力斗争甚至个人恩怨最终都用这两个字来解决的办法。而且,我知道比起反叛她更加痛恨的是欺骗以及玩弄权术。”
婉儿说得没错,虽然太平公主进宫告了他们一状,但陛下却根本没有声张,甚至连把他们二人叫来问上一句都没有,而是在暗地里调查了这些飞书的来历,最终查出它们竟然是从东宫发出来的。
陛下下旨搜查东宫的消息立刻被埋藏在宫里的眼线报给了韦妃。“什么,东宫藏有传单?”她立刻觉得这是有人在栽赃他们。但是陛下面前讲究的是证据,如果真让搜出了什么,自己和太子也只能是百口莫辩。她于是决定赶在禁卫到来之前自己先搜上一搜。但她不敢张扬,就让太子以及自己的子女亲自动手,果然就在李显的书房里找到了不少传单,就在她正要销毁这些证据的时候,长子李重润和女儿永泰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母妃,不好了,禁卫已经进入东宫,正朝这边赶来。”
韦妃和李显看着厚厚一打传单不知该藏于何处。李重润突然朝妹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看了一眼,于是立刻有了主意。
禁卫们很快便来到书房,一番查找并未发现异样。然而,胆小的李显却忍不住总往永泰的肚子上瞟,这引起了禁卫的注意,哪里有当父亲的总是瞄着女儿的肚子。于是,有一名禁卫便朝永泰走了过去,随着他越来越近,小永泰吓得浑身直哆嗦,这一擞不要紧一张传单竟然顺着她的裙摆掉在了地上。
看到禁卫弯腰抽出那张黄色的传单,永泰又急又怕,她噙着眼泪看着哥哥李重润脱口而出:“都怪你!”
如果从别处搜到传单还可以说是有人陷害,但从郡主的身上查得可是连喊冤的理由都没有了,韦妃没有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一家陷入了有口难辨的境地。然而韦妃并没有放弃,她抬手照着儿子和女儿就是两耳光,嘴里骂道:“孽障,叫你们不学好!”
韦妃知道,保住自己丈夫的太子之位要比保护儿女更加重要,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才能让自己看到希望。
“什么,你说是重润和永泰胡闹?”我看着下面的显问道。
“是——是的,母皇。”显儿竟然都不敢看我。
“还有郡马!”韦妃又一次自作聪明地说道,她想要牵扯上武家子嗣,这样或许就能逃脱惩罚。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老样子,窝囊的依旧窝囊,精明的依旧工于心计。罢了罢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或许糊涂一点是福,想想本来也没有多大的事,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最重要。
我于是说道:“显,既然是孩子们不懂事,你这当父亲的就该好好管教。行了,散了吧!”说罢我朝他们挥了挥手。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怯懦的显却在心底反复琢磨着我的话音。
“你听出来了吗,母亲让我好好管教,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如何管教?你看到母亲当时的表情了吗,那眼睛分明就有话要说!母亲是在暗示我,不,她是在试探我!”病态的显在胡乱猜疑和恐惧中度过了不眠的一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母亲表达最诚挚的忠心。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陛下,太子他处死了邵王李重润和郡马武延基。永泰公主目睹惨状惊吓过度,致使小产,不治而亡。”
“显!显啊!”我简直气得要说不出话来,“重润他才十九岁,永泰还怀着孩子,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可以——”再多的气恼,再多的心痛和失望又有什么用,孩子们无辜的魂魄会原谅我们吗?我无法控制情绪,一下子头一沉瘫倒在龙椅上。
太平闻讯来看我。我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以为显经历了那么多该成熟了,可是——他太让我失望了。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保护,他如何能够保护自己的子民?太平,你说我敢将这天下托付给他吗?我能吗?”
太平望着我,紧蹙的眉头不比我显得轻松。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不愿意当皇帝,一个又不是当皇帝的材料,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以前狄国老在的时候,还能听我唠叨唠叨,给我出出主意,可现在我能找谁商量呢?知道吗太平,我甚至想过,想过立你。”
“母亲!”太平激动道。
我要了摇头,“可是我不能,权力的顶峰锋利无比,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地方。我所受过的苦不想你再承受,我所背负的诋毁和诽谤不想你也遭遇。可是,除了你还有谁呢?这偌大的江山,经历太宗、先帝的勤苦耕耘难道就无人传承了吗?”
“有,还有人可以传承!”太平突然说道。
“是谁?”
“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啊!别忘了,您的孙子们也都长大了。”太平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递给我,“这是我去相王府的时候隆基临时兴起写的。”
我展开一看,不由赞叹道:“好气派的字,有太宗的风采。虽然是一篇抒情散文,字里行间却霸气十足,尽显锐气。隆基,我记得他小的时候就聪慧过人,而且很有胆识。”
“是啊,如今他已快到及冠之年了。在您所有的孙子辈中,他也是最出类拔萃的。”
太平的一句话为我点燃了希望,“这就好,就好,李唐王朝不会后继无人了。”
婉儿听着陛下和太平的谈话,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即便陛下废了太子也不会立相王,她要立更年轻,更有活力的后生,那么自己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和婉儿有着同样担忧的还有韦妃,眼看自己好不容易熬出的头又要在顷刻间被打回原型,她再次坐立不安了起来。
于是,韦妃找到了婉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找你没有恶意,更不是为了炫耀,我本来也没什么可炫耀的。我来,是为了和你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