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是非因果乱东宫(三)
花痴梨2025-07-02 19:376,102

就在我们苦恼了一夜,想了好多种理由却都不满意的时候,长安送来了荣国夫人的死讯。这个消息让我眼前一亮,几乎差一点忘记假装悲伤。诚然,过了这么多年,如果说恨什么的也早就磨淡了,我对这个“母亲”的存在已经感到漠然,但这一次她的死讯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主意。

  安儿的事有了办法,接下来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眼下一系列的事情。但实际情况远比我想像的复杂,意外的确是接踵而至。

  回到寝宫,迎接我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王伏胜中毒性命堪忧。只不过关了一夜,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按说蝶衣办事向来稳妥啊!来不及多想,还好这次出行带了沈南璆,冷落他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让他做些事情了。我几乎给沈南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救活王伏胜,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似乎掌握着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究竟这背后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隐情?

  多亏了沈南璆这个用毒高手,王伏胜这条命才算是保住了。沈南璆说他应该是昨夜就已中毒,若不是所中之毒药力不够,这几个时辰下来早就没命了。至于毒源,他经过仔细检查终于在汤碗的残汁中发现了问题,看来是有人故意下毒,而下毒之人显然不是用毒的行家,只是随随便便找了些有毒性的药物混合而成,比例、搭配都不讲究,否则也绝对不会是这个结果。

  起初我还怀疑是王伏胜自己服毒,现在看来似乎不像,这个人能瞒过蝶衣在食物上动手脚,却又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难道是小厨房当值的小太监?只有他有机会在蝶衣不在场的时候提前对食物动手脚。

  “孙宫女呢?”我突然想起怎么把她疏忽了。

  蝶衣忙说:“孙宫女没事。”

  她没事,难道只有王伏胜的食物被动过?“她和王伏胜的餐食都是你亲自送去的?”

  “是的。二人的餐食完全一样,只不过孙宫女昨晚没怎么进食,那碗汤更是没动过的样子。”蝶衣说着显得略有迟疑,却没有继续。

  “把孙宫女的餐食交给沈南璆检查,另外把昨天当值的小太监先看管起来。”这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想置王伏胜于死地的人应该就在我身旁。

  沈南璆很快给出结论,问题就出在那碗汤。就是说孙宫女能够安然无恙完全是她侥幸。我决定不再耽搁下去,立刻将孙宫女带到王伏胜面前“对质”。

  我指着王伏胜对她说道:“他叫王伏胜,你说的那个人是他吗?”

  只见孙宫女盯着王伏胜看了又看,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殿上回话时那般坦荡、镇定,而是充满了犹豫和忐忑,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我能感觉到此时的她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话道:“回娘娘,是他。”她说这话时分明是在克制着情绪,声音是那么的绵软无力,只是一个辨认为何会让她前后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转向王伏胜问道:“王伏胜,你认识这个人吗?”

  王伏胜靠在墙上虚弱地看着我们,却掩饰不住他眼神里的激动。他向前移动了一下,盯着孙宫女的脸,然后刚开嘴突然惊恐地摇起了头,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很努力地张嘴,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却依旧只有那个简单的发声。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快叫沈南璆!”

  沈南璆就在外面候着,他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竟然成了哑巴。“回娘娘,他是中毒至哑。彻底解毒尚需要时日。”

  “也就是说在这期间他都不能说话?”

  “是的。即使解毒成功,也很难保证恢复到正常。”

  “那你就去配药吧。”

  沈南璆下去了,我转头看着孙宫女,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真的是被王伏胜吓到了?

  为避免再出意外,我把王伏胜移往我的寝宫关押,表面上却在原来的地方加派了看守,以造成假象。

  “那孙宫女呢?”蝶衣问我。

  “派人送她回去吧。”

  “放了她?”蝶衣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她的确是被利用的,而且记性也不好,我让她重复那个故事竟然讲的乱七八糟。既然如此,就放她一条生路吧!”我没有跟蝶衣说实话,绝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有些事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我给王伏胜准备了纸笔,然后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以前伺候过郇王,应该识文断字。所以,本宫要你把知道的写下来,本宫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想着耍花招,本宫有无数的办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知道了吗?”我说着始终盯着王伏胜的眼睛。他没有闪躲,而是点了点头。

  “那你就先说说二十年前那个故事吧,就是你说给宫女听的那个。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给本宫讲清楚。”

  王伏胜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拿起笔低头写了起来,转眼就完成了。我正诧异那样一个复杂离奇的故事他怎么可能三两笔就交代清楚呢,却见他将写好的字举了起来示意给我。

  我一看不禁一身冷汗,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说来话长,从何谈起?”单就这句话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那字体竟然与我的一模一样。那一瞬间在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丝帕上被栽赃的那首诗。几十年都没弄清的真相原来此时就在我面前。这么多年了,从我再次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能让王伏胜看出我的惊愕,或许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心境已和常人不同,他既然敢写出那几个充满挑衅的字就说明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是他主动将手放在了推开秘密之门的把手上。

  于是我面对他微微一笑,信口诵来:“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彼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真是好诗,我甚至希望这首《如意娘》真的是本宫所做。不过,它的作者其实是你,对吗?”

  王伏胜再次点了点头,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好。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就继续讲完吧。不要偷懒,写不满每天给你的信纸,本宫就一刀一刀割下你身上的肉补上。这不是开玩笑!”我狠狠说道。

  这时蝶衣走了进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于是起身冲王伏胜最后说道:“如果故事精彩,你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说罢就随蝶衣出去了。

  听说李治找我是关于赵道生的案子,我心想也该审出个结果了,谁知走进殿内,却见洛阳令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活像一个晒蔫巴的莴瓜。一见这境况我就知道不会有好消息。李治看我来了便冲下边道:“天后到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吧。”

  洛阳令用颤抖的声音道:“天后娘娘,臣无能。臣用尽了各种手段,可那赵道生就是一语不发,好像是一心求死。”

  我本就被王伏胜的事搞得心情不佳,又看到这个呆板的洛阳令,不禁没好气道:“一心求死?未必吧!他若真的想死,又何以一言不发?赵道生是习武之人,又年轻体壮,想来普通刑讯咬咬牙也能挺过来。他八成是坚信扛过这阵子就会有人救他出去。你说呢?”

  那洛阳令被我这么一说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李治见状说道:“朕突感不适,这件事就交给天后了。”说罢竟起身走了。

  我当时并未细想李治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一时火起便冲洛阳令厉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日为限,再审不出个所以,就把你的官印和人头一起呈上!”

  李治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竟然满是无奈和心痛,我突然有种预感那眼神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婉儿打开抽屉看着那只装有毒药的木匣发呆,她为自己的一念之仁告诉孙宫女不要碰那碗汤而感到后悔,自己的初衷并不想伤害她,可是怎么忘了这样反而有可能暴漏自己。孙宫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指认王伏胜的?当她知道自己说过不伤人性命的话是骗她的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吗?虽然天后事后放走了孙宫女,可是婉儿依旧感到忐忑难安,她又开始怀疑天后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放了她呢,她是不是已经跟天后说了什么?

  还有王伏胜,天后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他会不会把自己也写进去呢?当初对他下手不就怕的这一天吗?婉儿害怕极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优柔寡断造成的,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了,只要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自己就放下恶念,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婉儿如此打定着主意。

  我对洛阳令放出狠话确是想迫使他想出更有效的办法审理赵道生,没想到只是过了一夜他便急匆匆地进宫来复命了。

  “全招了?”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天后,都招了。供词在这里。”洛阳令说着双手呈上供词。

  我拿过来一看不由一身冷汗,是贤儿?据赵道生的供认太子李贤安排明崇俨入宫为陛下治病,实际上是伺机暗中下毒,加重陛下的病情,然后以陛下已无力理政为由实施逼宫,逼迫陛下禅位。这么说并非没有道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直觉却在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的。是我太相信贤儿了吗?

  我不敢再看下去,于是故作镇定地把供词放到一边。“之前不是说毫无进展吗?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全招了?这供词是不是你伪造的?”

  洛阳令吓得浑身哆嗦,赶紧说:“之前是臣无能,娘娘训斥后臣不敢怠慢,连夜急召所有属下商量对策。是看押嫌犯的典狱长自告奋勇说他有办法让其开口,臣就让他试一试,没想到一夜审讯竟然都招了。”

  洛阳令还算实诚,没有居功,想来他也是看了供词知道问题严重才实话实说。“那典狱长人在哪里啊?”

  “臣已带他入宫,正在殿外候着,以备娘娘垂询。”

  “那就宣他上殿吧。”

  说话间一名精瘦的小吏走了上来,拜倒道:“小人周兴参见天后娘娘。”

  “抬起头回话。”

  周兴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他黑瘦的面庞,一抹小胡子,实在是其貌不扬。不过怎么看着觉得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本宫以前见过你吗?”我不由问道。

  那周兴的表情有些兴奋却又止不住地紧张,他说道:“娘娘当真不记得小人了?”

  这一句证实了我的感觉,却让我更加纳闷,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呢?我皱起眉头仔细想着。却听周兴又说:“娘娘难道忘了当年的木头吗?”

  一句话让我猛然惊醒,原来这个周兴就是当年的周木头。天啊,四十年的光阴,没成想今日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但我不能表现得过于激动,于是说道:“怎么会忘了呢?只是几十年不见,真是不敢认了!”

  “小人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娘娘。”周兴说话间已经眼泪汪汪。

  我赶紧安抚道:“本宫稍后再与你闲话家常,眼下还是书归正传,说一说你是怎么审理嫌犯,让他一夜之间就全部招认的吧。”

  周兴赶紧抹了把眼睛,挺直腰板说道:“嫌犯赵道生从小习武,身体强健,意志坚定,寻常刑讯根本不起作用。所以小人就想着如何能挑战其承受的极致,当其不能忍受产生但求速死之心时便是问什么就说什么了。”

  “看来你倒是有些手段。”此时我所关心的并不是他审讯的具体经过,而是第一这份供词的真实性,第二有多少人看过了这份供词。我不禁想到木头当年为了几文钱也不愿失信的往事,眼前的他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朴实的气息,所以我应该相信他没有骗我。

  我于是转向洛阳令,用极其严厉的口吻问道:“这份供词确为赵道生亲口所述,亲笔画押?”

  “回娘娘,正是!”

  “除了你们二人,还有谁看过这份供词?”

  “回娘娘,没有了。当时参与审讯的狱卒臣也都下了死令,不会有人敢乱说话的。”

  我点了点头,道:“这件事你们都辛苦了。先退下,本宫定会论功行赏的。”

  人暂时走了,我的心却始终无法平复,手中的供词就像一座山压得我呼吸困难,要把它给李治看吗?连我自己都还是混乱的。虽然贤儿不是我亲生,但二十年的养育早已如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性情,他骨子里虽然有一些固执与不合时宜,但并不是一个心存反叛的孩子啊!何况他的父皇对他寄予了如此厚望,怎么可能才被立为太子不久便迫不及待地……

  不,我依旧不能相信。我想搜查东宫,看看是否如赵道生所言真的藏有大量甲胄,我希望什么也找不到,这样就能还贤儿清白。但是我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搜查东宫本身对太子而言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无论结果如何都将给我和贤儿之间的关系带来无法弥补的裂痕。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是该盼望着他清白还是有罪呢?

  我突然想到王伏胜,说话间也到了他该给我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他的供词会不会和贤儿这件事有所关联呢?或许我能从中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帮我理清思路。想到这里,我决定回寝宮,再认真地审一审王伏胜。

  为了掩人耳目,王伏胜被关在贞观殿一侧的小仓库内,并没有专门设禁卫看守。婉儿清楚天后的动向,于是趁其不在悄悄溜了进去。就见王伏胜手脚都被铁链拴着,正伏在桌前十分认真地写着供词。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眼神里却无惊讶之色。

  王伏胜只是瞟了婉儿一眼,随低下头继续写着。

  婉儿紧走几步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王伏胜放下纸笔,冲婉儿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铁链,然后摇了摇头。

  “放心,我有办法。”婉儿说着从头上取下发簪,“我练了好久,应该没问题。外面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听我的就能安全离开。”

  谁知王伏胜却突然站起身来,拖着脚链向一旁移了两步。

  婉儿急道:“你还怀疑?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王伏胜冷冷地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举到婉儿脸前,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是为了这个吧?”

  婉儿清楚地看到那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不由怒道:“你还真写?我是来救你的。你竟然——你不会以为什么都招了,天后就会饶你不死?别做梦了,呆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

  王伏胜却毫不理会,俯身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已死过一回,还是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

  面对王伏胜的怀疑和讥讽,婉儿简直恼羞成怒。但她努力控制着情绪,装出一副可怜无力的样子向王伏胜走来,“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呢?求求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天后好吗?我还不想死!”说着她一把抓住王伏胜的衣襟,与此同时扬起手中的发簪照着王伏胜的脖颈就扎了下去。

  王伏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婉儿已经手起簪落。真是让人吃惊,平日那么温柔娴静的女子真的发起狠来也是可怕之极的,何况打从一开始婉儿就没准备放王伏胜一条生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背后一把握住了婉儿的手腕。婉儿抬头一看,竟然是敏之。

  赵道生招认,证实谢君傲是被明崇俨所杀,敏之自然也就被放了出来。他本来是要向天后谢恩的,谁知却看到婉儿鬼鬼祟祟地溜进仓库,于是尾随而来,竟让他看到方才那可怕的一幕。

  敏之放下婉儿的手,用平静却强硬的语气说道:“这双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一旁的王伏胜完全傻了眼,他看着敏之说话间突然转向自己的眼神陡然反应了过来,但与此同时喉咙已经被敏之一把卡住。敏之一把卡住王伏胜的喉咙,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一扬手便勒住了对方的脖颈。敏之正值盛年,又是习武之人,就见他使足了力气拼死勒紧王伏胜的脖子,没过多久那家伙就真的断了气。

  虽然打定主意要杀了王伏胜,但看着鲜血从嘴巴流出,婉儿还是吓了一跳。原来亲手杀人是这样可怕,却又似乎这样轻松。只是咽口吐沫的功夫,刚才还不忘讥讽自己的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敏之来到婉儿身旁一把拉起她的手:“还愣着干嘛,走啊!”

  婉儿缓过神来,急忙弯腰在桌子上翻找起来,果然除了自己王伏胜也没放过敏之。婉儿把记有她和敏之名字的供词抽出塞进怀中就要离开。此时门口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婉儿太熟悉那脚步声了,她不由吓得脸色煞白,双腿顿时绵软无力,走不动路了,紧接着还传来蝶衣的说话声,眼看着就要走进屋来。

  就在此时,敏之看着婉儿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说罢就一把卡住婉儿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上。婉儿的脑子霎那间一片空白,她只觉得呼吸困难,想要呼喊挣扎都使不出力气,整个人仿佛马上就要失去知觉。朦胧中就听敏之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别怪我!”

  蝶衣第一个走进屋内,眼见了这一幕。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大声惊呼:“来人,快来人!”接着便冲上去制止敏之。我紧跟在蝶衣的身后走上前,敏之看到我的那一刻就松开了手。

  “你疯了?”蝶衣一边怒斥一边扶住顺着墙根滑落的婉儿。此时,闻讯的禁卫也涌了进来。我看着敏之,只说了一句话:“把他拿下!”

  王伏胜死了,桌子上、地上散落着他的供词。我弯腰将它们拾起,对蝶衣说道:“把这里处理一下。”

  在这间屋子里我只说了两句话,都很平静。但谁又知道我此时此刻心情的沉重和压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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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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