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仔细阅读着王伏胜的供词,不知道他是为了博取怜悯以获取生存的机会还是为了质问我,让我内疚,总之他把自己幼时的遭遇刻画得详细而生动。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这颗祸患的种子原来已经种下了如此之久。可是那些让我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起的模糊瞬间竟然铸就了这么多的恩怨,这让我始料不及,何况无论王伏胜的文笔多么出色,把他的遭遇描写得多么不幸,把这世道刻画得多么不公,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当初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错处!
王皇后的悲剧结局虽然不会因他而改变,却有他的参与;而萧淑妃和佟充媛的死都是他直接导致的,并且把这罪名加在了我头上;他还不止一次地设计害我,这把复仇的火何以烧得这么旺这么持久?我终于明白了谢瑶环一事的始末,也想通了外界那些我与贤儿不和的传闻从何而来。区区一个太监,二十多年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竟然还让他活到了今日。这不得不让我反思。
这时,蝶衣轻声而快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难看极了,手里却捧着一样东西。“主子,这是从王伏胜的衣服上撕下来的。”说着双手递给了我。
我诧异地接过那块布,却见上面竟然写着字。是什么内容需要如此小心地保护,非得写在贴身的衣物上呢?我拿起来仔细一看,禁不住一口凉气直贯心窝。只见上面写着:“天后,我虽是小人,但答应从头讲来便不能食言。将此内容写入衣襟之内实在是为防不测,天后身旁因此想取我性命者实在太多。天后聪明一世,权谋算计天下有几人能及?但到头来还不是被身边之人算计。太子贤自知晓身世后便与天后离心,佯装至今只为等待时机;天后宠溺外甥贺兰敏之世人皆知,岂料是养虎为患,奸淫太子妃,只为让皇室蒙羞,刺杀太子弘,实为助太子贤成事。天后若知自己真心疼爱之人却每日都想手刃自己会是何感想?还有天后一手培养,甚至将其视为儿媳人选的上官婉儿,若知她为了当上太子妃曾向小人索要掺有剧毒的头油,还会继续对她疼爱有加吗?天后不知之事还不尽于此,不如将他们唤来仔细盘问,只盼到时天后不要太过惊讶。”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了,连亲手带大的孩子们都看不懂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伏胜算是一个人才,即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也不忘在最后时刻为我已经虚弱不堪的心脏补上一刀。他赢了,我的确被震惊了,但这种惊愕也似乎麻痹了我的心,让它虽然血流不止却忘记了疼痛。
“传我密令,搜查东宫!”那一刻我不再犹豫。我似乎应该体谅贤儿的猜疑,因为我心底里的私念是不是也从未让我真正相信过他?接着,我把敏之带到了面前。
愧疚、怜悯、对旧情的顾念,或是其他什么私心都好,不管因为什么,我发誓我对敏之的疼爱是发自内心的。但是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我所做的一切非但没有温暖和拉近他的心,反而放纵了他的邪念。“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我想问的其实是这句,但我不敢说出口,怕说了自己也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也别费脑子编故事了。”我冲着敏之扬起王伏胜的供词,“我要是你就会打扫得再干净些,可惜你还是让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内容。既然如此,也别兜圈子了,做过什么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吧!”
“王伏胜是我杀的。”敏之平静地答道,“我还准备杀了上官婉儿。”
他的头微垂着,眼中并非没有恐惧。他还是怕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的不畏生死?但我看得出他是有准备的,或许在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还是从杨璇忧说起吧!”
听到这句话,敏之猛然抬起头,眼神里划过一丝惊慌。没错,我就是要他知道我并不是在唬他,眼下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说实话。
“为什么那么做?”我瞪着他厉声问道。
“那日我路过萱华殿,瞥见杨氏的美貌,一时失控就做出了荒唐的举动。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就一心只想着逃跑,没想到杨氏会因此寻了短见。事后我也是追悔莫及。”此时的敏之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俨然一副真心悔过的样子。可是,我该庆幸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吗?我眼中的敏之虽然顽劣但并非不知分寸,难道他真的会因为一时意乱情迷而铸成大错?
“还有呢?”我隐藏着所有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继续着。
“得知杨氏自尽身亡,我心里很复杂。坦白说,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尽管我知道那很无耻,但我真的担心事情败漏。所以,当我发现那日伺候杨氏的宫女瑞儿看到我进入过萱华殿并且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时候,我就动了杀心。”
“所以,你杀了那个叫瑞儿的宫女?”
“是的。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敏之说着重新垂下了头,他的肩膀也不住地抖动着。
他是诚实的吗?如果不是,他为何要主动提及瑞儿的事,是真的坦白还是——只是一种试探,或者是迷惑?
“正是这件事被王伏胜无意撞破,我那时已经后悔了,不想再杀人了,所以只能被其要挟,用钱财封他的口。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威胁要我帮他逃出去,否则就把我的事告诉天后,我一时情急加气恼就——”
“你怎么知道我抓了他,又怎么知道他关在哪里的?”
“我并不知道天后抓了他。我本是向您谢恩来的,无意间路过听到里面有动静,心想那小仓库放的都是您平日起居所用,若是进了老鼠就不好了,于是就上前查看,不想里面关的竟然是他。”
“他可有说我为什么抓他?”
“这个倒没有,当时时间紧张,他只顾威胁我了。”
“那婉儿呢?为什么连她也要杀?”
“我不想的。只是她恰巧进来看到我杀死王伏胜,我当时已经昏了头,就什么也没想——”
我从头到脚打量着敏之,看他对答如流,却依旧不动声色。
“王伏胜也是该死。除此以外,你还有隐瞒吗?”
“没有了。”
“真的?”
“真的——没有了。”他在紧张,所有的镇静都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猛然一拍桌子,怒喝道:“刺杀太子呢?”
敏之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我,“什么?什么刺杀太子?”
“还装?王伏胜都交代了,是你策划并刺杀了太子弘。”
“没有!”敏之矢口否认,“我为什么要刺杀太子,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为了让李贤成为新的太子啊!这不是你们计划好的吗?”
“我对天发誓,那件事与我与太子都没有丝毫关系。是我做的我一定认,但那件事的的确确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王伏胜为什么要诬陷我,说不定——说不定恰恰是他!他为了活命就想把所有事都推到别人身上。”敏之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一副受了委屈而愤慨不平的样子。如果没有刚才那段,结合前面的表现我应该相信他才对,但此时却恰恰相反。
“你敢指天发誓说与你无关还可以理解,但你凭什么那么确定就一定和太子没有关系呢?”
“我——我只是觉得不可能。我了解太子,以他的个性,他的为人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而且这些年来他从未表现出过想当太子的想法。”敏之大概没有意识到,他如此努力而直接地为李贤辩白反而更加激起我的厌恶。
“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呢?恐怕现在你该后悔杀了王伏胜,想要对质都没有办法了吧?”
“是,我错了。我自作自受。但,请您无论如何要相信我,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的!王伏胜他临死还要反咬一口,说实话,他也是该死!”敏之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可见是气极了。
我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句:“那你具体说说他今天是怎么威胁你的?”
敏之一愣,可能没想到问题会跳转得这么快,但他不敢怠慢,赶紧答道:“他说要我想办法救他出去,帮他离开皇宫,否则他就没办法帮我保守秘密,只能全部告诉天后您。”
话音刚落我便微微一笑,问道:“他是说还是写啊?”敏之一愣,我随即厉声道:“你不知道吧,王伏胜刚关进来就被人下了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无法开口说话了。”
敏之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他瞪着眼睛大概在回忆自己遗漏的细节。我接着说道:“敏之,你很聪明,也很会随机应变。你甚至想到用诚实来撒谎,但你忘了,谎言就是谎言,撒了第一个就注定要一直编下去,那么就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你说的没错,今天的事是碰巧了,不过,不是上官婉儿碰巧看见了你而是你碰巧看见了她。我想知道的是,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在意识到她必须杀了王伏胜的当下立刻决定帮她?而且在事发之后,还极力替她掩饰?”
敏之完全愣住了,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
“还要我再解释得清楚一些吗?首先是锁,不要说你比婉儿更有机会拿到钥匙。你不知道王伏胜变哑,说明你和婉儿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我和蝶衣进去的时候正听到你那句要杀了婉儿的话,可是你真的下了狠手吗?所以,别硬撑了。关于婉儿,王伏胜的供词上也有提及,即使你为她隐瞒也帮不了她。”
敏之把眼睛一闭努力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说道:“是我跟婉儿说只要她不想让太子的婚典办成我就一定能让它办不成。但我怎么做她并不知道。”
“所以你奸淫太子妃,杀宫女灭口都是计划好的?目的就是破坏太子大婚?”
“我承认是为了破坏婚典。但杨氏自尽,还有瑞儿的事确实是意外。”
“那这些又和王伏胜什么关系?婉儿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
“王伏胜偷听了我和婉儿的谈话,随后又跟踪了我,他以此为把柄要挟我不说还去骚扰婉儿。那个太监就是一个疯子,天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我想婉儿一定是被他要挟怕了。但是天后,婉儿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杀过人,杨氏那件事也是事后她才知道了一点还不是全部。即使有错,也不是大错,况且她年纪还小,又跟随您这么多年。这一次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做的,就请天后不要再追究了。”
或许敏之说的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极力为婉儿开脱罪责,但至少这个版本已经最接近真相了。此时,敏之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有谁会想到长安最出名的情场浪子竟会在心里藏起一个人,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守着这份情感,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我也很难想像。我突然发现我并不认识敏之,我也不认识婉儿,在我思考她和弘儿或是贤儿是否般配的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她的生命里还有其他可能。
“我听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你想帮婉儿当上太子妃。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我不知道,我脑袋发昏了。”这是今天敏之回答得最轻松的一句。
不知为何,我竟然说出了下面的话:“你被关进牢里的这些天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婉儿和谢瑶环两个人忙前忙后地调查,最后找到了真凶,你才得以名正言顺地被放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我在心里质问自己,却看到敏之的眼中真地划过一丝喜悦。
我赶紧正了正声色,又说道:“婉儿的事先放一边,还是回到刺杀太子一事。没错,你和王伏胜的供词互相矛盾,有可能是你说谎,也有可能是他诬陷。但是别忘了,谎言就是谎言,刺杀太子那么大的事就没有其他人知道吗?还有太子是否与此事有关,现在他的亲随赵道生正在牢里接受拷问。真相,只要肯花功夫总是能找到的。所以我奉劝你有什么还是趁早说,不要到了最后自讨苦吃。现在,你还要坚持说与自己无关吗?”
敏之的表情再次变得强硬起来,“方才我是撒了些谎,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确实没做过定然是不能认的。”敏之的表现在那一刻还真是让认难辨真假。
“既然如此,就等查明真相再说。你还有机会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该说的没说,并不是任何你想说真话的时候都有机会说出来的,所以把握时机很重要。”
面对我最后的提醒,敏之的回应却是沉默。这场审讯下来我感觉自己筋疲力尽,然而更艰难的面对还在后面。
对东宫发起突然搜查的亲卫回来复命了,他们在东宫搜出了大量武器和甲胄,称应该是借着火后重建的机会偷运进来的。赵道生和王伏胜的供词相互照应,再加上眼前赤裸裸的物证,还要我如何再找借口呢?
“太子怎么样了?”
“回娘娘,太子一直说他冤枉,喊着要见娘娘和陛下。属下暂时将他安置在寝殿,东宫所有人等也都看管了起来。”
“先不要惊动陛下。”我的头好乱,这件事该如何跟李治说呢?究竟怎样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决定了我该如何与李治沟通。然而,当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李贤身上的时候却暂时忘记了一个人,更加没有想到此时一辆马车正在悄悄驶入宫中。
飞奔而来的小太监在蝶衣耳边低语着,就见蝶衣的神色越来越紧张,他转身快步来到我面前低声道:“主子,刚才陛下的亲卫带了一个人进宫,看样子好像是郇王。”
“李素节?”是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李治这是要有所行动了?他会怎么做呢?想到这里我忙问:“现在人呢?”
“被带到了乾元殿。”
“乾元殿?”我真好奇李治这次想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要继续保持无动于衷吗?一个个想法在我脑海里迅速转动着,终于我无法再安坐下去了,“去乾元殿!”
“请天后止步!”乾元殿前,李治的亲卫列队挡住了去路。我一声令下,身后的亲卫便冲了上去逼住对方。我低声喝道:“让开!本宫包你们没事!”说罢大步走上台阶。
殿门前,两名亲卫看到我刚想开口便被我一个手势止住了,我走到他们近前低语道:“不要出声。”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显得很是惶恐。
那一刻我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朱漆大门,但就是那一刻我停下了,透过门缝我看到李治正从正上方的龙椅上走下,背对着我跪在地上的应当就是李素节了。
“你好大的胆子!”李治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父皇,儿臣——儿臣不该擅离封地,还望父皇原谅儿臣一时糊涂。”李素节说着匍伏在地。
李治走到他面前,“你以为朕说的就是这个?”说着他一扬手摔下一叠书信。“自己看看吧!”
李素节惊慌地拾起那些书信一一打开,他的脊背也随之抖动得越来越强烈起来。“父——父皇——”他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
“你以为朕不动你是因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在岐州大肆敛财,豢养武士,朕只当你是太缺乏安全感了,你只是想保护自己。可是你串联、拉拢各方节度使,甚至私自招兵买马,这些行为朕想为你找个合理的解释都找不到!你倒说说看,你想干什么?”
“儿臣,儿臣这么做绝不是针对父皇,而是——而是天后。这些年,天后擅权干政,朝堂内外皆是怨言。父皇您是没有听到,就连外面的百姓都说——都说这天下已经姓武,不姓李了!”
李素节的这番话霎那间点起了我的怒火,我真想破门而入,当面质问这个小兔崽子。但即使指甲掐进了肉里,我还是忍住了。
“放肆!”是李治愤怒的声音,“简直一派胡言。天后理政是朕给她的权力,她也没有擅权。满潮文武对天后的能力是有目共睹,无不佩服,而非你所说的皆是怨言。尽管如此,天后也从来没有对朕心怀不敬,即使有的是机会也不曾试图攫取过军权。而真正觊觎军权的却是你!”
李治说着一指李素节,“朕是患有风疾,却不呆傻。你这次来洛阳不就是奔走布置来的吗?你指使明崇俨意图加害于朕,然后策划以拥立太子之名逼宫夺权。事成,你便可以挟天子发号施令,若不成,也可以把罪责推到太子身上,保自身周全。你的算盘打得可真漂亮啊!”
只见李治扬手指着高高的龙椅说道:“你以为那个位置是那么容易坐的吗?你以为朕做这个皇帝靠的只是运气吗?素节啊素节,你以为朕倒下了你就能逼宫成功吗?告诉你,你连天后的一成都不如!”
李治的话让我暖心却也让我惊讶万分,原来是李素节,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怪不得赵道生和王伏胜的供词都把矛头指向了李贤,原来他们要保护的才是真正危险的人。
此时的李素节已经泣不成声,他匍伏在地抓着李治的靴子哀求道:“父皇,儿臣只是一时糊涂,都是因为对天后的恨念太深才会误入歧途。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求父皇就饶过儿臣吧!”
李治俯下身子对他说道:“你若真心悔过,就老实交代在这宫里和太子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人!”
“儿臣交代,儿臣会将名册交给父皇,听凭父皇处置。”
“素节,”这时李治的声音突然哀伤了起来,“你可知道自己犯的可是谋逆的重罪?”
“儿臣知道,儿臣只求父皇能饶儿臣一命。儿臣保证一定每日虔心礼佛,为父皇祈福,再不做一星半点的迕逆之事。”
李治深深地叹了口气,“朕虽然气你,但子不教父之过,你所犯的罪行朕也有错。这件事朕不会张扬,所有牵连官员,朕会找理由将他们罢职或者贬官。而你,朕会派人悄悄把你送回岐州,名义上你仍然是郇王,只是从此你再不能踏出王府半步。”
“谢父皇不杀之恩。”这一声谢恩包含了太丰富的情感。
李治弯下腰扶住李素节的肩膀,低声道:“素节啊,朕的决定不会改变。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如实地回答朕一个问题。”
李素节抬起头,他此时的眼神应该是惊魂未定的。只听李治慢慢说道:“行刺李弘的人是你指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