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照夜惊迷局
犇一犇2025-07-26 10:144,984

  三岔口码头,货栈片区。

   烈焰冲天而起,浓烟像墨染的蛟龙翻滚腾挪,把暮色搅得一片狰狞赤红。堆满易燃棉纱的甲字仓库早成了疯狂扭动的火狱,炽热火舌贪得无厌地舔舐夜空,爆裂声震耳欲聋。凶猛的火焰正猛烈冲击紧邻的乙字仓库,火星如飞蝗般溅落其木墙与覆盖货物的油毡之上,引燃数处火头!热浪灼人,浓烟呛得人涕泗横流,几近窒息。

   “快!拆断中间棚架!阻隔火路!水龙!对准乙字仓外墙与棚顶!”齐春海嘶哑的吼声在鼎沸的救火声中破空而出。他并非最先赶到,却是唯一能稳住阵脚之人。正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巡视,才在火魔即将吞噬乙字仓时堪堪察觉!他挽着袖管,亲执利斧,与闻讯奔来的马有德、冯力、刘义及几个码头力夫一道,斧凿铁锨齐上,疯狂砍劈那连接两仓的木棚。冯贫嘴带着几个汉子,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水龙”(注:清代救火唧筒)推得吱嘎作响,粗大的水柱带着刺鼻的桐油味(注:水龙密封常用桐油)喷向乙字仓外墙与起火的棚顶,激得白雾蒸腾,滋滋锐响。他眼角赤红,每回推压都像要把骨头缝里的力气全榨出来——乙字仓里的货,是吉林机器局的身家性命!

     混乱中,一个身影如泥鳅般从外围挤入,正是从赌坊脱身、被火光惊动的陈小元。他目光急扫,见乙字仓虽被火舌舔舐、浓烟包裹,但火势被死死压制在边角,尚未深入核心货堆,喉头滚动一下,也闷头拖拽起沉重的水龙皮喉。

     众人拼死扑救下,火势终被扼住,渐次熄灭。甲字仓烧得只剩一片冒青烟的白地,焦黑的梁木兀自矗立,如同巨兽残骸。乙字仓主体得以保全,然紧邻甲仓一侧的外墙与顶棚焦黑如炭,部分油毡焚毁,露出下面冰冷的钢铁轮廓。万幸内里货物主体仅蒙烟尘,未被烈焰直接吞噬。  

   累脱了力的众人瘫坐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脸上烟灰混着汗珠子,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惊魂未定。齐春海背靠冰冷仓壁,大口喘息,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目光死死胶着在幸存的货物上,胸膛剧烈起伏,筋骨几欲散架。

   然这喘息之机转瞬即逝。

   “大人!大人!出人命了!”一个负责清点的码头小吏连滚爬爬奔来,面如金纸,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守……守乙字仓的老王头跟老李头儿……他们……他们死在仓后了!”

     “什么?!” 齐春海浑身一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众人也跟遭了雷击似的,呆立当场。

     在乙字仓后僻静一角,两名值守尸身歪倒墙根,姿态怪异。老王头额角淤紫,老李头儿则面色青黑,颈间赫然印着乌紫扼痕!二人口鼻处烟灰甚少,显非因烟火而亡!

     “这……”冯力倒抽一口冷气。

   马有德蹲身细查,手指在老李颈痕上虚按两下,又翻看老王头脑后,面色铁青如锅底:“遭了黑手!干净利落!”

     现场一片死寂。

   甲字仓失火,烧的是棉纱,或为货主仇雠报复?这在龙蛇混杂的码头不算新鲜事。可为何偏偏死的是看守乙字仓的二人?此中蹊跷,令人脊背汗毛倒竖!一股阴冷诡谲的疑云弥漫开来。齐春海与马有德目光一触,惊疑像火星子似的迸了一下——俄人?倭寇?岂是巧合?

   恰在此时,人群外响起一阵粗暴的呼喝:“闪开!都闪开!巡检大人到了!不长眼的滚远点!” 只见天津卫尚巡检带着几名挎刀捕快,如同驱赶羊群般,用刀鞘蛮横地拨开围观者,硬生生排开一条通道。捕快们腰间的铁尺与锁链甩得哗啦作响,声势十足。尚巡检板着一张脸,下颌微抬,鹰隼般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狼藉现场与地上尸骸,鼻子里先重重地“哼”了一声。

   “都聋了吗?”尚巡检猛地一跺脚,声如炸雷般吼道:“封住此地!闲人退避!” 捕快们如狼似虎地应诺,粗暴地推搡驱散人群,麻绳在石桩上仓促绕了两圈,拉起一道绳圈。

   尚巡检叉着腰,目光扫视着被圈住的寥寥数人,颐指气使地喝道:“码头管事的!刚才救火的、第一个看见死人的,都给本官站出来!本官要问话!休得隐瞒!”

   尚巡检先是用指头点着码头管事头目的鼻子,厉声细询仓库布局、货主归属、看守轮值、火起情状,语速极快,不容喘息。确认甲字仓为津门“隆昌号”棉纱,乙字仓乃吉林机器局官物后,他眉头拧得更紧,又对着几个救火的和发现尸首的人咆哮:“你们!都给本官仔细回想!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有一句不实,仔细你们的皮!” 仵作则蹲于尸旁,在尚巡检“手脚麻利点”的催促声中,从皮囊中取出银针铜钩,仔细勘验。

   轮至齐春海等人,尚巡检目光如电般扫过其衣着与腰牌,语气稍缓,但官腔依旧:

   “齐会办,马司事,冯书识,刘书识,” 他一一确认,下巴微抬,“火起前后,你等各自身在何处?可曾见到行迹可疑之人?”

   齐春海等人据实陈说在客栈候批、闻警驰援、未见异常之经过,彼此印证,时辰清晰,并无纰漏。尚巡检听罢,鼻子里又“嗯”了一声,算是暂时放过。

   末了,他锐利的目光钉在了缩在一旁的陈小元身上,嗓门陡然拔高:“你!报上名来!”

   陈小元浑身一凛,冷汗霎时浸透中衣,脑中嗡的一声,声音发飘:“卑……卑职陈小元,吉林机器局采买协办。”

   “采买协办?”尚巡检嘴角撇出一丝冷笑,“火起之时,你这押运协办,身在何处?” 他刻意将“押运协办”和“身在何处”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质问。

   陈小元浑身一凛,冷汗霎时浸透中衣,脑中嗡的一声“回……回大人,”他硬着头皮,声线绷得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卑职方才……方才在赌坊……”

   “嗯?赌坊?!”巡检眉头陡然一竖,声调骤提,“身为押运协办,值差之际擅离职守,竟入赌档厮混?!”

     陈小元惊得一个哆嗦,脸色由红转白,瞬间清醒过来,暗骂自己猪油蒙了心!他急中生智,脸上堆满懊悔窘迫,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带上哭腔:“不不不!大人!卑职口齿不清!是‘屠坊’!是‘屠坊’啊!卑职念及同僚连日辛劳,想在‘屠坊’割些新鲜豚肉,晚间犒劳众人……行至半途,听闻“走水”喊声,这才……这才慌不迭奔回……”他一边说,一边目光飞快地掠过齐春海又垂下,不敢直视。

     “‘屠坊’?”巡检鼻翼翕张,显然未消疑虑,尤其他方才那脱口而出的“赌坊”二字。

     陈小元搜肠刮肚,额上汗珠滚落。

     “大人!民女可作证!”一个清亮女声忽从人后响起。众人望去,只见凤姑奋力挤至前列,对着巡检福了一福,脸上带着市井小民的朴拙与一股子讨债的理直气壮。

     “你是何人?”巡检狐疑道。

     “回大人,民女凤姑,是码头西头老刘屠坊的帮佣!”凤姑声音响亮,毫不怯场,“这位陈大人方才确在敝坊!他挑了好大一块上等五花肉!民女刚称好斤两,尚未来得及包裹收银,便闻外间呼喊‘走水’!陈大人一听,脸色‘唰’地煞白,嚷了声‘我的娘咧!我的货!’,提着那块生肉拔腿便跑!”

   她边说边比划,“民女见他跑得急,银钱未付,肉也未裹,这才追出来讨要!陈大人,您的肉钱!五钱三分纹银!”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陈小元胸腔里那口憋着的气猛地一松,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只觉这丫头简直是天降救星!他立时顺杆爬,脸上堆起恍然与窘迫,连连作揖:“对对对!大人明鉴!卑职一时情急,举止失措!竟提生肉狂奔,实在有辱官体!多谢姑娘提醒!肉钱…肉钱卑职这就……”慌忙摸索钱袋。

     巡检审视凤姑一脸认真、眼神坦荡的模样,再看陈小元那“羞愧难当”、“慌不择路”之态,尤其“提生肉狂奔”这狼狈细节虽觉怪异,但这番说辞似也能圆其行踪。

     现场纷乱,他不耐地一挥手:“‘隆昌号’,机器局并码头相干人等,一概带回衙门,细细盘诘!”

     几乎同时,一阵急促如丧钟的金铁交鸣马蹄声破空而至!人群被粗暴分开,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兵簇拥着一位身着簇新三品武官补服、面皮白净却眉峰紧锁的年轻武官——魏明轩,疾驰而至!

     魏明轩勒住战马,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锐响。目光如电,扫过盘问中的巡检及众人,最终定格在余烟袅袅的仓库与尸身上。他眉峰紧蹙成川字,径直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朗声道:“本官魏明轩,奉总理衙门札饬,督办押运吉林机器局所购物料,敢问哪位是齐春海会办?”

     齐春海瞳孔骤然收缩,双手一拱,“卑职在”,接过魏明轩递来的文书,双手微颤着展开内页逐字细读,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越与力量瞬间充盈胸臆!

     魏明轩未理会齐春海的悲喜交集,目光威严地俯视现场,声音透着冷峻:

     “此地缘何如此?!”

     尚巡检扼要禀明情由后,躬身低语“大人,事关刑案,卑职要将相关人等…”

   “够了!”魏明轩厉声截断尚巡检,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耐,他无心细究琐碎,目光扫过齐春海手中批文与自己怀中的堪合。

     “总理衙门、兵部批文堪合在此!此乃特批押运之吉林边防紧要军资!戕人纵火,案情繁复,地方有司彻查细究!机器局一干人等,本官自会严加看管讯问,若有干系,绝不徇情!此地善后、查明火因、缉拿凶犯,你等职分所在,毋得懈怠!”他用马鞭虚点机器局众人,“即刻随本官点验物料装车!”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马车声传来。一辆租界式样的西洋马车在兵丁阻拦下停驻不远处。车门开处,一位身着深色洋装、金发紧绾、面容严肃刻板的年轻女子在一位洋行通译陪同下,快步走来。

     那女子无视现场混乱与官威,径直走至魏明轩马前,操着生硬却清晰的中文,语速快而强势,带着明显的日耳曼口音:“我是汉娜•施密特,克虏伯厂技师。我接到通知,存放精密机床与图纸的仓库出事了?”她锐利的蓝灰色眼睛扫过废墟与尸身,最终落在烟熏火燎的木箱上,眉头紧锁,脸上血色褪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上帝!这发生了什么?我的机床!我的钢材!它们!必须!最高保护!立刻!你们清国政府在做什么?!”

   尚巡检正因被魏明轩颐指气使的打断而憋着一肚子闷气,见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洋婆子竟敢无视他这位“现场主官”,更是火冒三丈。他一步抢上前,叉腰挺胸,官威十足地挡在汉娜面前,指着她鼻子厉声喝道:

     “嗨!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案发重地!惊扰本官勘察!还不速速退下!”

     汉娜•施密特被打断质问,蓝灰色的眸子冷冷地转向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官员,眉头皱得更紧,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困惑,用她那生硬的中文反问道:“我是汉娜•施密特,克虏伯厂技师。你是什么人?”

     尚巡检见她竟敢反问,气焰更盛,下巴一扬,声如洪钟地报出名号:“本官乃天津卫巡检司尚——”

     他本想威严地说出全称,奈何“乃”字在汉娜听来,与她理解的汉语词汇发生了奇妙的偏差。

   汉娜脸上闪过一丝极其认真的疑惑,,用她那刻板清晰的语调追问:“你奶奶是巡检司,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何要在此地提起?”

     此言一出,现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噗——”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随即像传染一般,周围几个捕快和吏员连忙低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连一直紧绷着脸的魏明轩,嘴角也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陈小元更是赶紧用袖子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惹祸上身。

     尚巡检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他指着汉娜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那句“本官”噎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羞愤欲死。

   汉娜•施密特完全不明白众人为何发笑,更没在意尚巡检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她只关心她的机器。见这个“奶奶是巡检司”的奇怪官员呆立不动,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绕过尚巡检这个“障碍物”,再次走向那几口焦黑的木箱。

  

  

   “这洋婆子,端的难缠!”魏明轩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袍袖一拂,只向齐春海低哼一声,面沉似水。他见汉娜已去查看箱子,只得策马跟上几步,沉声道:“汉娜小姐,物料无损!此地混乱,非查验之所,待装车后……”

   汉娜•施密特未待通译转述毕魏明轩那套“物料无损”的官样文章,已然抢步上前。烟燎火痕犹在的数口柏木箱横陈眼前。她不顾余温灼人、焦气刺鼻,戴着雪色洋纱手套的手急急拂去箱盖浮灰,指尖迅捷如电,锁扣、榫卯接缝,一一细验。

   齐春海忙递眼色与通译。汉娜口中德语如珠落玉盘,又快又急。通译听得额角沁汗,躬身急禀:“启禀统带、齐会办,汉娜小姐言道,此乃克虏伯精密车床之要害,些许磕碰、火烤、水气侵染,内里机括微变,轴承锈蚀,便是废铁一堆!她须即刻开箱验看核心部件,否则不敢担保运抵吉林尚堪用!”

   魏明轩腮帮筋肉一紧,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妇人当真不识大体!他唇齿方启,欲斥其迁延行程,陈小元已抢步近前,袖底扯住他袍角,声如蚊蚋:“大人息怒!这洋匠是克虏伯厂派来的活菩萨……图纸秘藏其怀,铁机奥妙,非其莫辨。到了吉林,全仗她指点咱造枪造炮的门道!开罪了她,运过去也是废物!且忍一时之气,先安抚住她,速离这是非之地方是正经!

  

  

   魏明轩下颌线绷紧,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一下,强捺怒气,转向齐春海:“路线!人手!可已齐备?协运镖局何在?”

     马有德立时上前:“回大人,天津威远镖局总镖头赵铁英率得力镖师,已在镖局候命多时,专司协运。至于路线,正待与大人参详。”

     魏明轩微微颔首,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即刻点验装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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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风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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