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卫军衙门门外
四月的晨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卷着衙门口老槐树的残絮,扑在魏明轩瘦削泛青的面颊上。他已在石狮子旁候了近一个时辰。一身簇新的藏蓝宁绸官袍外,罩着石青色补褂,胸前绣的三品豹补在晨光中时隐时现。 顶戴上的蓝宝石顶子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腰间玉带上悬的佩刀也不住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这声音本该让他心安,如同当年讲武堂劈刺时的口令,今日听来,却只搅得心头烦乱。
米哨官揣着手站在身后,一身洗得发白的石青布号褂,膝头和肘部磨得发亮,脚上蹬着双沾满尘土的薄底快靴。他见魏明轩足尖又一次踮起,向衙门深处张望,忍不住低声道:“大人,您都快把这青砖踏出印子了。依小的看,八成是调咱们去天津卫——昨儿粮台的人备干粮,那阵仗,怕不是防着拳民往西窜呢。”
魏明轩置若罔闻,戴着扳指的手指在胸前那串沉甸甸的青金石朝珠上捻得飞快,冰凉的珠串也压不住指尖透出的焦躁。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日的风声:涿州拳民焚教堂,保定教士避租界,英国领事馆的照会更是雪片般飞来。他这营新练成的洋枪队,武卫军中论枪械也算头筹,上峰急召,不是剿拳便是协防大沽,横竖躲不过刀头舔血的勾当。昨夜灯下,他反复推敲的布防章程,墨迹里透着一股“保境安民”的锐气,此刻还揣在怀中那件厚实的马褂内袋里,被心口焐得滚烫。
忽闻门内靴声橐橐,魏明轩猛地收神,腰杆绷得如标枪般挺直,官袍下摆随着动作一荡。出来的是中军副将,一身行装箭袖,脸上古井无波,抬手道:“魏统带,齐大人在二堂候着。”
他随步踏入,马蹄袖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穿廊过院,待进了二堂,见都统齐国柱端坐太师椅上,身上一件玄色漳绒马褂,手里捏着份文书,眉头却不似预想中锁紧,反倒显出几分和缓,他心头先是一沉。
“明轩啊,”齐国柱放下文书,指尖点了点案上一卷宗,“上令已下。现有吉省机器局急用之物,枪械机床并图纸、钢材一批,需火速押运至关外。目下京畿防务,人手奇绌,实无余人可遣啊!宋大人亲点了你的将!只得委屈魏老弟,勉为其难,走这一遭了!路上断不能有半点闪失。”
魏明轩一怔,耳中嗡鸣,疑是自己听差。他喉结在石青立领官袍的硬领下艰难滚动了一下,向前略倾了身子,声音绷得有些紧:“大人是说……押送机床?去吉省?”
“正是此意。”齐国柱颔首,指尖在案上紫檀木的镇尺旁轻轻一叩,“这些机器,关乎东省洋务命脉。关外路途迢迢,匪患丛生,非你这等既通军务、又识几分洋文的儒将,不足以担此重任。”
魏明轩嘴唇微张,满腹的剿匪方略、防洋对策,登时全堵在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窗外,几丝柳絮乘着风钻入,打着旋儿,落在他官袍肩头的补子上。恍惚间,竟忆起年前弃文从军的光景。父亲那声怒斥犹在耳畔:“放着圣贤书不读,偏要去舞那杀人的刀枪!”彼时少年意气,只道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何曾料到,今日这堂堂正三品统带,顶戴花翎,蟒袍补服,竟要去做那押运辎重般的“货郎官”?
身后的米哨官早已瞠目,一身旧号褂衬得他身形更显局促,嘴角翕动似要言语,被魏明轩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硬生生咽了回去。
魏明轩深吸一口带着尘灰的凉气,双手抱拳,马蹄袖垂落,喉头艰涩地挤出三字:“末将遵令。”直起身时,眼角余光掠过壁上悬挂的《畿辅防务图》,天津卫的位置赫然被朱砂圈了个醒目的红圈,心头那股子刚被怀中章程焐热的锐气,仿佛被这四月穿堂的冷风,顺着官袍的缝隙,骤然吹熄了大半。
·德租界·领事署
天津卫。海河如带,蜿蜒穿城而过,将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割裂成两重天地。河西老城厢,灰墙黛瓦,市声鼎沸,是升斗小民的烟火人间;河东德租界,却俨然另一番气象。
威廉皇帝路(今解放北路)两侧,新筑的楼宇拔地而起,红砖砌就的墙面厚重坚实,拱形长窗嵌着明净的玻璃,铸铁雕花的阳台探出,悬垂着时新的煤气风灯。镶着铜徽的四轮马车辚辚驶过坚硬的碎石路面,蹄铁叩击石面,发出清脆而冷硬的回响。巡捕房的印度锡克巡警,裹着猩红的头巾,挎着警棍,在街角逡巡,目光扫过匆匆行走的行人。
河畔,德国领事署三层砖楼巍然矗立,俯瞰着河面上往来如梭的船只。
领事司艮德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啜饮着杯中浓黑如墨的咖啡,灰蓝色的眸子越过袅袅热气,投向窗外。
左手微微泛白的指尖,不耐地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短促而规律,敲在摊开的一份文件上——赫然是“十吨克虏伯特种精钢运津清单”。
“秦,”司艮德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日耳曼语系特有的硬质腔调,目光却依旧锁在河面一艘悬挂黄龙旗的官船上,“那十吨精钢,总算是给李中堂那边,一个交代。” “交代”二字,咬得略重,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嘲非嘲。
参赞秦莫漫侍立桌侧,闻言微微躬身。他着深色洋装,身形挺拔,面容清癯,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水,透着读书人的儒雅与练达。“领事阁下,”他语调和缓,字斟句酌,“俄国人在满洲边境,已陈兵两万有余,旌旗蔽野。吉林将军长顺大人,对此批精钢望眼欲穿,盼着速速造出枪炮,以御强邻。只是……”他略一停顿,抬眼望向司艮德,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忧虑,“十吨之数,于彼处汹汹俄焰,不啻杯水车薪。在下愚见,何不以此等利器,先行整饬我方劲旅?方是固本之策。”
司艮德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嗤,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终于清晰地在嘴角绽开,却无半分暖意。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瓷碟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手指不再敲击桌面,而是倏然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戳在桌上摊开的巨幅《满洲舆图》上——指尖正点在“吉林”字样之上,几乎要将地图戳破。
“笑话!”司艮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帝国缺这点钢屑铁末?秦,你是东方智者,岂不闻‘驱虎吞狼’之策?”他身体猛地前倾,手掌按在地舆图上,将那满洲的辽阔疆域都压在掌心之下。声音压低,却更显其不容置疑的算计,字字如冰珠砸落:“听着,秦!若让偌大满洲,全数落入俄国毛熊或东瀛倭寇之手,帝国在东方的宏图,便尽数付诸东流!若能让大清国,用我们钢材所铸之枪炮,稍稍绊住那头北极熊南下的铁蹄……”他按在地图上的手指,猛地发力,如利刃般急速向南滑去,指甲刮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嘶啦”声,最终狠狠钉在辽东半岛尖端——“旅顺口!”
司艮德眼中精光暴涨,仿佛已看到那冰封的良港:“届时,我胶州湾之铁甲舰队,便可堂堂正正,以‘维持远东秩序,保护商民利益’之名,扬帆北上,开进此地!”他手指在旅顺口的位置用力点了又点,仿佛要将那港口钉进帝国的版图。
秦莫漫目光追随着领事的手指,在那张象征着无尽财富与战略要冲的地图上逡巡,心中早已雪亮。他微微颔首:“阁下深谋远虑,在下拜服。那位……汉娜博士,安排她随船北上,亦是此中一环?在下观其今日,犹在署内研读奉天、吉林之矿脉分布图,甚是专注。”
“汉娜博士?”司艮德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他抽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满洲地质矿产初步调查报告》,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旁,有娟秀的德文签名“Dr. Hannah Weiss”。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冷气,如同冰棱碎裂:“那位海德堡大学来的‘天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肩负着‘帮助远东友邦振兴实业’的崇高使命呢!”他指尖在地图上再次游走,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贪婪,划过松花江、辽河平原,点向一个个标注着矿藏符号的地点——“让她去!去白山黑水间,‘考察地质’,‘勘探矿藏’!鞍山驿之富铁矿、漠河金厂之沙金、抚顺千台山之黑煤……我亟需知晓,这片广袤黑土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宝藏,哪些地方,值得皇帝陛下将来……‘特别关注’。” “特别关注”四字,他说得极慢,每个音节都浸透了攫取的欲望。
司艮德脸色倏然一沉,方才那丝讥诮瞬间冻结,灰蓝色的眸子射出两道寒光,直刺秦莫漫:“秦,切记!务必管好这位女士的嘴!绝不可令其窥见帝国真正之目标!她脑中装满了那些海德堡教授灌输的‘科学无国界’、‘资源当共享’的天真呓语。若让她知晓帝国意在独吞满洲膏腴……”他猛地抓起报告中的一页纸,手臂肌肉绷紧,做了一个极其用力、充满毁灭意味的撕扯动作,纸张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呻吟,“你要明白,会带来何等棘手的麻烦!”那被撕裂的纸页飘落桌面,如同一个不详的预兆。
·东交民巷·俄银行密室
与德租界隔河相望的东交民巷使馆区,气氛更为沉郁。俄国道胜银行深处,一间密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室内只燃着一盏俄式黄铜煤气灯,灯罩蒙尘,光线昏黄如豆,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在镶嵌着深色胡桃木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魅。
空气凝滞,弥漫着浓烈呛人的劣质雪茄烟味。俄国驻华公使代办璞科第深陷在高背皮椅中。他身材魁梧,面庞圆阔,蓄着浓密的哥萨克式胡须,此刻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深陷眼窝中阴鸷的目光。烟灰缸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灰白余烬。
“那批德国人的钢,”璞科第突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还在天津卫的码头?”他并不看侍立一旁、身形精悍、穿着俄式立领制服的随员,目光仿佛穿透烟雾,钉在虚无的某处。
“是的,阁下。”随员垂手肃立,声音平板无波,却透着一股寒意,“已查验清楚,存放于德租界三号码头乙字库。”
璞科第深吸一口雪茄,橘红色的火头骤然明亮,映亮了他胡须下紧抿的嘴唇。他缓缓吐出,浓重的灰蓝色烟圈翻滚着升腾,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幻着狰狞的形状,久久不散。“查清楚……它要用来干什么?”他的声音从烟雾后传来,更显冰冷刺骨,“若是用来铸造枪炮,对准我们在满洲的勇士……”话语顿住,只余雪茄燃烧的细微嘶嘶声,在死寂的密室中格外清晰。片刻,他续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让它……消失。”
随员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具体……用什么方法?请阁下示下。”
璞科第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戴着硕大蓝宝石戒指的右手,猛地捏紧了悬挂在怀表链末端的那枚沉甸甸的黄金双头鹰徽章!鹰徽冰冷坚硬,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那是你该想的事!”璞科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暴戾的焦躁。 “刀劈、火烧、沉河、‘意外’……都行!”他一连串吐出几个词,如同掷出淬毒的匕首,眼中凶光毕露,“我只要结果!”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狠狠戳向虚空,仿佛要将这三个要求钉进随员的骨髓:
“一、那批钢,必须彻底废掉!变成一堆无用的烂铁!”
“二、看起来,必须是一场‘天灾’或‘人祸’引致的‘事故’!要像真的一样!”
他猛地吸尽最后一口雪茄,将冒着青烟的烟蒂狠狠摁灭在早已满溢的烟灰缸里,火星四溅。目光死死攫住随员的脸,一字一顿,带着彻骨的寒意:
“三、绝对!绝对不能让人疑心到我们!一丝一毫的嫌疑,都不能落在伟大的俄罗斯帝国头上!德国佬那边,尤其要干净!连一丝怀疑的灰尘,都不能让他们沾到!”
随员迎着那噬人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深深垂下头,沉声应道:“明白,阁下。”声音在密闭的、充满烟味的空间里,沉闷地回荡,如同丧钟的余音。
三岔河口,浊浪排空。
海河裹挟着塞外的泥沙与直隶平原的浮尘,在古老的津门之地奔涌交汇,撞出一片浑浊的黄汤。
码头栈桥如巨兽嶙峋的肋骨,深深楔入动荡的水面。岸边,盐坨如山,朽木横陈,几艘吃水极深的洋轮傲慢地泊在深水处,铁锚上攀附着经年的水藻与淤泥,黑沉沉地悬在浊流里,将倒影揉碎成一片片油污的光斑。与之相对的,是散落岸边的破败漕船残骸,桅杆折断,篷帆褴褛,无言诉说着运河漕运的没落。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以及货物霉变发酵的复杂气息,混杂着苦力号子的粗犷与码头把头尖利的叱骂,织成一张沉甸甸、湿漉漉的网,笼罩着这片帝国北方的咽喉水陆。
然而,就在这弥漫着江河朽木气息与洋铁腥膻的码头喧嚣之外,不过一箭之地,侯家后胡同深处,“狗不理”包子铺那方鎏金的招牌下,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蒸笼层叠,白雾翻腾,麦香、肉香、油脂香混成一股霸道至极的暖流,如一只只无形而滚烫的手,蛮横地撕破码头带来的湿冷沉闷,不由分说地攥紧了往来行人的辘辘饥肠。鼎沸的人声、跑堂嘹亮的吆喝、碗碟清脆的碰撞,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热浪,在这方寸之地汹涌澎湃。
陈小元踩着脚下被无数鞋底磨得油亮的青石板,从码头那片灰蒙蒙、湿漉漉的寒意里挣脱出来,伸手掀开“狗不理”门前那幅厚重的靛蓝棉布门帘。霎时间,一股裹挟着鼎沸人声、浓郁肉香与腾腾热汽的暖湿气流,如同决堤的春潮,轰然扑面,将他整个儿吞了进去。
铺内人头攒动,八仙桌、条凳挤满了食客。跑堂伙计高举着蒸笼穿梭如游鱼,吆喝声、咀嚼声、碗筷磕碰声搅作一团。白蒙蒙的水汽氤氲,模糊了人影,却将那诱人的包子香气烘托得愈发真切。
他熟稔地寻到前日坐处,勾过条凳,大大落落坐下,油亮的桌面尚存余温。“一盘罗汉肚,一盘爆三样,六两三鲜馅儿外加一碗酸辣汤!”声不高,却稳稳递进伙计耳中。须臾,一屉冒着滚滚热气的竹笼端至面前。几枚雪白饱满的包子卧于屉中,顶捏十八道细褶,宛如含苞白菊,褶顶微微透出汤汁浸润的光泽——这便是名动津门的狗不理。薄韧的半发面皮子,裹着丰腴的水馅儿,隔皮仿佛能窥见颤巍巍的汤汁。
陈小元使箸,小心翼翼夹起一枚包子,那薄皮儿颤巍巍兜着一汪汤汁,透出诱人的油光。他凑近轻咬一小口,滚烫鲜浓的汤汁立时汹涌而出,猪肉的醇厚、虾仁的脆甜、蟹黄的膏腴馥郁,瞬间在唇齿间炸开,汇成一股霸道的鲜香直冲喉舌,烫得他“嘶”地一声仰头哈气,眼角都沁出些微水光。
就在这烫得眯眼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邻桌。但见同僚吉林机器局司事谭文焕,正与一位身着藏青细布长衫的中年人相对而坐,低声絮语。
谭文焕鼻梁上架着一副精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在蒸腾的热气中偶尔闪过一点微光,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遮在光晕之后,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他此刻身子微倾着,眉头微蹙,似乎正专注地听着什么,手指下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点。
他对面那位中年人,面容清癯,颧骨略高,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分明。一袭藏青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熨得一丝不苟,通身上下无半点配饰,唯有一双手,指节修长干净,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枚包子。
陈小元喉头滚动,咽下口中那烫人的鲜美,隔着几张杯盘狼藉的桌子扬声:“哟,谭司事!您老也来尝鲜呐?”声音不高,却如一枚石子投入沸水,清晰地穿透喧闹,送了过去。
谭文焕闻声,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骤然一凝,片刻的僵硬与惊疑转瞬即逝,如同涟漪平复,堆起热络的笑意,嘴角夸张地向两边咧开:“啊!是小元老弟!巧了巧了!”声调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官场上特有的浮夸亲昵。他撂下筷子,双手朝陈小元这边拱了拱。
那清癯中年人却纹丝未动,只将目光淡淡地扫过陈小元,略一颔首,算是尽了礼数。
“谭司事慢用,过会吃完,抹嘴走人便是。”陈小元笑着回礼,目光在那中年人身上不着痕迹地又溜了一圈,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包子囫囵吞下。滚烫的鲜香犹在舌尖盘桓,腹中顿生融融暖意。
他丢下几枚铜钱,剔着牙,慢悠悠挤出“狗不理”那喧腾热乎的人气圈子。外头,暮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在侯家后胡同的青石板上,空气里还飘着未散的杨花和隐约的河水腥气。陈小元哼着不成调的俚曲,一步三晃,摇头晃脑地踱着方步,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岔巷。巷子尽头,一栋青砖灰瓦的二层小楼杵在那里,檐角破败,窗棂歪斜,唯有一面褪色发白的“聚英楼”酒旗,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卷着边儿。
推开那扇油漆斑驳、满是污渍的木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浊气,如同陈年馊水缸被掀了盖子,兜头罩下!汗酸、劣质烟膏的焦臭、廉价脂粉的甜腻、还有无数赌徒身上散发出的亢奋与颓败交织的气息,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浓雾,瞬间将人裹挟进去,黏腻腻地糊在口鼻之间。门里门外,恍若两个天地。
不过一盏茶功夫,陈小元已如鱼得水般深陷在聚英楼大堂角落一张油腻发亮的条凳上。他那顶簇新的枣红缎面瓜皮帽,此刻歪歪斜斜地扣在剃得青亮的头皮后侧,帽檐下渗出细密的油汗。跷着二郎腿,一只脚上松垮的千层底布鞋,随着骰盅在庄家手中哗啦哗啦的摇动,一枚磨得锃亮的康熙通宝铜钱,在他指关节间灵巧地翻飞、跳跃,如穿花蝴蝶,快得只留下一道黄澄澄的虚影。
在他面前的破木桌上,散碎的铜钱、成色不一的角子银已堆起一座散发着铜臭与汗腥的小小“银山”。
“买定离手——开!”庄家刀疤刘破锣嗓子一吼。骨节粗大的手猛地掀开骰盅。三粒牛骨骰子在昏黄油灯下泛着惨白幽光——四、五、六,十五点大!
“嚯!”桌周哗然夹杂着咒骂。陈小元嘴角一咧,眼中市侩精光乍现,双臂如扫帚般呼啦一下,将桌上银钱尽数拢入怀中,叮当作响。“承让承让!关二爷今儿个开眼,专照着小弟!”他掂量着怀中收获,满足地咂嘴。此等“押宝”勾当,最是考校眼疾手快,也最易藏奸耍滑。陈小元浸淫多年,深谙此道。方才几局,他看似随意,实则耳如兔竖,眼如鹰隼,早将庄家摇盅时手腕弧度、指节松紧、乃至刀疤脸上油汗疏密,尽收眼底。赌的哪里是运气,分明是眼力与算计。刀疤刘鼻腔里重重一哼:“陈爷好手段。”
“疤爷,手气有点潮啊!”陈小元嬉皮笑脸地拱拱手,顺手弹出几枚铜钱,“给弟兄们买碗败火茶!”说罢,收拢银钱,笑嘻嘻挤到旁边押宝局。
这才是重头戏。乌木宝盒中央铜钱旋成虚影。赌徒眼珠赤红,嘶吼着“青龙!”“白虎!”陈小元面前三两银子,是方才所积。他紧盯操控宝盒之手——指节因力而白,小臂筋肉绷紧如铁。连开三把“青龙”,赌徒疯涌押向“白虎”。陈小元却嗅出刻意:司赌要通杀!
落盅前一瞬,陈小元闪电般将三两多银子全押在冷门“出门”上!“买定离——”
“开!”宝盒掀开,铜钱“光绪通宝”四字朝天,赫然是出门!
死寂。随即炸锅!司赌眼角抽搐,死死剜向陈小元。陈小元夸张地拍腿:“哎哟喂!关二爷显灵!出门遇贵人啊!”双臂一展,哗啦啦将二十多两雪花银扫入怀中,沉甸甸的坠感直坠心窝。
恰在此时,邻桌炸开锅般的骚动。
“押!老子就押这丫头!五十两!”一个干哑破锣嗓子嚎叫着,关外口音浓重。陈小元循声瞥去,只见一干瘦如冬日枯枝的老汉,死命揪着一少女发髻往油腻赌桌上按。
老汉裹着件油光锃亮、辨不出本色的破棉袄,袖口飞边,露出的腕子细如麻杆,指甲缝嵌满黑泥。浑浊眼珠血丝密布,因输钱的狂躁与绝望的亢奋而赤红肿胀,状若恶鬼。
“张老栓!你个畜生!我爹的卖命钱被你赌光,还要卖我!”少女的尖叫撕裂喧嚣。
少女约莫十五六,荆钗布裙,身形单薄如风中芦苇,却透着一股山野韧劲。小脸惨白,唇瓣咬出血丝,唯有一双眼睛,如烧红的炭,死死瞪着揪她头发的人,里面是滔天怒火与不屈野性。
“凤姑丫头,别怨叔!”张老栓唾沫星子横飞,酒气馊味扑面,“就这一把!这把押大,赢了立马翻本!翻了本,叔就去找你爹!咱爷仨过好日子!”他语无伦次,嘶声竭力,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将这侄女当成了翻盘赌注。
“张老栓!”凤姑猛地甩头,几缕青丝硬生生扯断,如受伤小兽凄厉尖叫,“你个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卷了我爹汇寄的银子赌光!还要拿我填你这无底洞?你不得好死!”她扭头冲刀疤刘和周围赌徒嘶喊:“他不是我亲叔!他是人贩子!这赌债是假的!不作数!”
刀疤刘抱着胳膊,脸上蜈蚣似的刀疤在昏灯下扭曲,露出残忍狞笑:“进了聚英楼的门,认赌服输是规矩!你叔欠疤爷我十三两雪花银,早定好用你抵债!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趴着!”下巴一扬,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狞笑着上前,蒲扇大手直抓凤姑单薄衣领。
陈小元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无形的秽气已沾上衣领。方才赌桌上翻腾的灼热贪婪,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得连烟都不剩,他眼皮低垂,不敢再看那惨状,双手将面前桌上那堆散碎银钱、铜子胡乱一拢,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去。“莫问他人瓦上霜,抽身退步是正章!”
“疤爷!疤爷行行好!”凤姑被架得双脚离地乱蹬,绝望泪水混着屈辱滚落,“张老栓他不是人!这债不能认啊!”
“聒噪!”刀疤刘不耐挥手,“拖后边柴房去!清净了再论!”
眼看凤姑将被拖走,那双盈满泪水与愤怒、却亮得惊人的眸子,如两道烧红的烙铁,无意间扫过陈小元的脸。那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被欺辱、背叛,即将坠入深渊的绝望与刻骨恨意。 陈小元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恍惚间,仿佛看到多年前,在某个同样腌臜的角落,那个也曾如此绝望无助的自己…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极其微弱的恻隐,如暗流搅动了他那颗惯于算计的市井之心。
“慢着!”一个惫懒的声音陡然拔高...硬生生劈开了赌坊的喧嚣。众人目光齐刷刷聚拢,只见陈小元拨开身前攒动的人头,一步三晃地踱步上前。他脸上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笑容又挂了起来,嘴角咧开,一颗金牙在昏黄摇曳的羊角灯下,闪过一道刺目的、近乎挑衅的亮光。
刀疤刘眯缝那双三角眼,打量着赌场上这个油滑得紧的家伙:“哟呵?陈爷?您老金口玉牙的…这是要…管兄弟我的闲事?” 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试探。
“瞧您说的,疤爷,”陈小元笑嘻嘻地一拱手,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江湖气,眼风如蜻蜓点水般,迅疾扫过地上泪痕狼藉的凤姑,“小弟哪有那胆子管您的正经营生?就是…就是瞧着这小丫头,啧啧,怪可怜见儿的。小弟府里正缺个手脚麻利的丫头片子,端茶递水,扫洒浆洗,也算给她条活路不是?” 他话锋一转,冲着还在懵懂中没回过神的张老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豪气”:
“这丫头,爷赎了!开个价!”
话一出口,连陈小元自己心头都忍不住“咯噔”一跳,旋即又升起一股莫名的、近乎荒谬的得意,暗喝一声:“彩!这他娘的才叫爷们儿!”
张老栓那双浑浊的眼珠,如同两粒蒙尘的珠子被骤然擦亮,迸射出贪婪的精光!他忙不迭地搓着那双枯瘦肮脏的手,仿佛要搓出火星子来:“哎哟喂!陈爷!您老真是活菩萨转世,大气!敞亮!您瞧瞧这丫头,”他指着凤姑,唾沫星子横飞,“水灵!身板结实!打小在海边长大,打鱼摸虾是把好手!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样样来得!…五十两!不,六十两!绝对值这个价!”
“嘶——”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夹杂着嗡嗡的议论。六十两雪花银!这够津门卫几户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勒紧裤腰带嚼用好几冬的嚼谷了!
“六十两?!”陈小元夸张地啐了一口唾沫,脸上那点笑意瞬间冻住,只余下皮笑肉不笑的冰冷,“张老栓,你他娘的这是把爷当冤大头,想钱想疯了去抢钱庄啊?!三十两!多一个子儿没有!爱要不要!不要拉倒,爷还省下这冤枉钱去‘天香楼’听曲儿呢!” 说罢,作势拂袖就要转身。
“别!别别!陈爷!我的好陈爷!您留步!留步啊!”张老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扯住陈小元的袖口,哭丧着脸,声音都变了调,“四十两!四十两!您老行行好!四十两您把人带走!真不能再少了!您瞅瞅我这手气,”他指着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背到家了!再输下去,别说裤子,连这把老骨头都得拆了当柴火卖啊…”
陈小元眼珠滴溜溜一转,心知肚明这老赌鬼的底细,四十两虽远超他预想,但也算踩在这老东西的痛筋上了。他不再啰嗦,冷哼一声,伸手入怀摸索。嘴里却嘟嘟囔囔,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晦气!真他娘的晦气!早知今晚手气这么冲,合该去‘庆云班’听段《文昭关》,也强过在这儿当这冤大头…”
他先摸索出几块成色尚可的银锭子,掂了掂,约莫二十两。又掏了半天,抓出一把散碎银子、铜角子,叮当作响堆在油腻的桌角,凑了十两上下。还差十两。
“陈爷,您倒是快点啊!掏个钱跟大姑娘上轿似的,磨蹭啥呢?”旁观的赌徒捏着嗓子揶揄道,引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陈小元置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散碎银子、几粒乌黑油亮的钢珠,间夹着一个巴掌大小、形状奇特的物件。那物件主体是一块打磨得光滑温润、金丝纹路流动的“黄花梨木”,中间嵌着黝黑坚韧的“熟牛角”丫杈。丫杈上,紧绷着两根色泽深沉的“鹿筋皮兜”。线条流畅,沉甸甸透着内敛的精悍。
赫然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弹弓!
“噗嗤!”人群爆发出更大哄笑。
“哈哈哈!陈大官人!你掏个小孩玩意儿出来顶账啊?”
“咋的?想用弹弓子崩死张老栓抵债?”
“陈爷,您这宝贝疙瘩值十两银子?哈哈哈!”
张老栓脸也垮了:“陈爷,您…您这玩笑开大了吧?”
面对戏谑调侃,陈小元脸上那点市侩烦躁反而褪去。他掂量着手中黄花梨弹弓,指腹习惯性摩挲光滑木身与紧绷鹿筋,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与傲然。这弹弓,岂是“小孩玩意儿”?
“笑?笑个卵子!”陈小元斜睨起哄者,嘴角勾起不屑弧度,“你们懂个卵子!知道这是什么料子吗?海南黄花梨!知道这皮兜是什么筋吗?“长白山老鹿腿筋”! 知道这手艺是谁的吗?”故意一顿,吊足胃口,“关东弹弓王‘穿云手’刘三爷的封山之作!两年前奉天‘聚宝楼’赌桌上,老子用一副前朝象牙牌九,硬是从‘辽西鹰’手里赢过来的!十两?哼,翻个跟头都不止!”
掷地有声,带着江湖老餮的见识与赌徒的炫耀。赌坊里识货的细看,那黄花梨纹路、牛角质地、鹿筋韧性、严丝合缝的做工,确非凡品。哄笑声渐小,多了惊奇探究。
陈小元不再理会,小心翼翼将弹弓及钢珠塞回怀里最贴身处。这宝贝,是他压箱底的家伙什,也是除赌术外最得意的本事。
自幼胡同巷子里撒野,别人玩泥巴,他迷弹弓。别人打鸟雀是玩闹,他下苦功。十多年童子功,寒冬酷暑,指头磨掉几层皮,练就一手百步穿杨、指哪打哪的绝活。三十步内打香头,五十步内射飞蝇,百步内打飞雀,弹无虚发!这手功夫,街头斗殴、赌坊暗算、追踪盯梢,救过他,也阴过对头。这黄花梨弹弓,便是他最趁手信赖的伙伴,平日绝不示人。方才掏银子带出,纯属偶然。
“喏,四十两!人,老子带走了!”陈小元将银子一股脑拍在张老栓面前赌桌上,“啪”一声脆响,惊醒众人。
张老栓见白花花银子,立时眉开眼笑:“好好好!陈爷爽快!丫头归您了!快,给陈爷磕头!”踹了地上的凤姑一脚。
凤姑紧咬嘴唇,倔强抬头,不看张老栓,只直直看向陈小元。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屈辱、不甘、绝处逢生的茫然交织。她没有磕头,只慢慢、艰难地站起,破烂衣衫下,身板挺得笔直。
陈小元看她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烦躁又涌起。挥挥手,如赶苍蝇:“行了行了!磕什么头!老子不兴这套!”
在围观赌徒“啧啧”声中,陈小元拔高声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尾音拖长两拍,右手无意识摸了摸剃得发青的脑门。周遭目光如注,陈小元从未觉己身如此伟岸。
“袍子着了!”旁一赌徒指着他小腿。众人“轰”地大笑。不知哪位促狭鬼烟锅炭火掉落陈小元袍脚,已烧出银元大小窟窿。凤姑悲喜交加,闻声急扑上前,双膝跪地,双手用力拍打。
陈小元又窘又急,连忙扶起凤姑,拽其手腕疾步冲出赌坊。
凤姑踉跄被拽出,惊魂未定地喘息,望向陈小元,眼神复杂。
“聚英楼”油腻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内里喧嚣。冰冷的夜风兜头浇下,瞬间浇醒陈小元被赌场热气蒸腾得发晕的脑袋。他放开凤姑手腕,忽地顿步,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干瘪下去的钱袋。
“妈了巴子的!陈小元啊陈小元!你他娘猪油蒙了心!”他在漆黑窄巷里烦躁地搓了搓冻红的耳朵,狠狠抓了抓光头皮,“四十两!整整四十两雪花银啊!够老子三年的俸禄!能置四间瓦房,八件貂裘,十……”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我,我……我凤姑这条命是您救的,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身后凤姑忽地双膝跪地,头重重磕在冰冷石板上,单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如苇。
陈小元急忙豪气道:“快起来,也别恩公恩公的叫,我姓陈名小元,一时热昏了头,赎下你,这笔账亏大了!我就是吉林机器局一小吏,牛马一匹,过两日就要返吉,可再养不起牛马了。你走吧!离你那叔远点!” 陈小元收起赌坊内的痞气。
赌坊外冷风扑打他发烫的脸颊。妈了巴子,胜造七级浮屠,可这浮屠的砖头忒沉!
凤姑闻听“吉林”二字,猛地抬头,清亮眸子忽地一亮,直视陈小元,声音因嘶喊略哑:
“恩公,您用四十两银子,把我从火坑里捞出来,我凤姑一辈子…记在心里。”
声音虽轻,字字清晰,带着山野的质朴与分量。陈小元这才定神细看:驻地的双手被寒风刮出几道细小红痕,在寒夜中冻得近乎透明。小巧下巴倔强微扬,绷紧下颌托起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此刻盛满疲惫与不屈。额前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额角,更衬得巴掌小脸惹人怜惜。
“我与爹原在胶东出海捕鱼为生,德人占了后,为了生计,我爹与同乡去了长白山采参,去年春上进山,原每月都有书信钱款寄回,可至今三月有余,音信皆无。我本欲北上寻父,哪曾想张老栓…他可是我的亲叔啊!拿着父亲汇来的银子,不是抽就是赌,逼得我只好在码头扛包,饭馆洗碗…却攒不下半个铜板。”凤姑声音平静,略带悲腔。
她顿了顿,看着陈小元道:“您用四十两银子,把我从火坑里捞出来,我凤姑…记在心里。可眼下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您就带上我,我挣工钱,还您!或者寻到我爹…四十两银子,一个铜板都不会少您的!我凤姑不是那等知恩不报、死缠烂打的人!您救我出来,这条命,算您的。路上,给您当牛做马,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绝无二话!等到了吉林,找到我爹,或者…或者找不到…”声音微颤,旋即平复,“我挣工钱,还您!四十两银子,一个铜板都不会少您的!”
“就算…” 声音陡然低沉,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死在路上,也是我凤姑的命!绝不拖累您半分!”
“求您带上我吧”凤姑眼眶通红,泪水打转,却倔强不肯落下。说罢,头重重磕在冰冷肮脏的石板地上!巷深幽暗,远处赌坊喧闹隐隐传来,更衬此地死寂。
“啥?!”陈小元金牙忘了闪光,小眼瞪得溜圆,“带你去吉林?老子是去办皇差的!你当是游山玩水啊?开什么顽笑!” 头摇如拨浪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赶紧走!找个地方安顿去!” 只想速速甩掉这烫手山芋,那四十两银子权当喂了狗,虽肉疼钻心。
凤姑不退反进,跪行两步,猛地抓住陈小元滑溜溜的绸布袍袖,指甲几乎嵌进布里,目光如钉:“陈大人,您是官家人,恰好返吉!求您,带上我!我凤姑这条命是您的,给您当牛做马都行!我就想…寻到我爹!我…吃得少!什么苦都能咽!等找到我爹…让他…加倍还您银子!连本带利!” 又一个响头磕下,额碰石板,闷响如锤。
陈小元只觉头皮发麻!他本是一时血气,仗义救人,图个“事了拂衣去”的豪迈名声,回吉后添油加醋宣扬一番是少不了的。这“千里带拖油瓶”,万万不能。
“这可不行,不行” 陈小元双手在胸前乱摆如折叠纸扇。他几欲呵斥其不知好歹。
巷口赌坊那盏昏黄油灯斜斜照下,正落在凤姑蒙尘的额角,那片磕出的红痕在昏光里瞧着格外刺目。凤姑跪在冰凉石地上,单薄身子在夜风里不住瑟缩,眼神却似淬过火的铁钉,死死钉在他脸上。
这眼神落过来时,倒教他心头猛地一揪——恍惚间,竟与记忆深处那片蒙昧旧影叠在了一处。那影里是饥肠辘辘的空,是寒浸骨髓的凉,原是被年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偏被这目光一引,便如陈年旧伤遇了冷雨,那点饿与寒的滋味,竟丝丝缕缕又泛了上来,搅得人心头发沉。
“真他娘的倒楣透顶!” 陈小元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烦躁地抓了抓头皮,眼神不由自主在凤姑那张虽沾着灰泪、却瞧着格外怜人的小脸上打了几个转。这丫头片子… 生得可真周正!带在身边… 倒也不算太亏?路上有个铺床叠被、端茶送水的,看着也顺眼… 总比那几十两纹银打水漂强?至少… 能捞回点 “本钱” 不是?
此念一生,便如荒草般疯长起来。再想起方才那些赌棍们眼馋的模样 —— 他陈小元不光赢了银钱,还 “英雄救美” 般买了这么个俏丫头!
“咳咳…” 陈小元清了清嗓子,压下心头那点翻腾的念想与冲动,脸上重又摆出 “爷们儿犯难却心善” 的架子。背着手,挺了挺本就没什么肉的胸脯,金牙片子在昏光下矜持地闪了闪,目光 “居高临下” 地睨着:
“唉!你这丫头… 真是… 添乱!” 特意把腔儿拉得老长,装作深思熟虑后才做了重大牺牲的样子,“看在你一片孝心… 又… 实在可怜的份上…” 顿了顿,享受着凤姑眼里骤然亮起的希望带来的舒坦,“行吧!爷们儿好人做到底,就当我陈小元积点阴德了!”
话锋猛地一转,那市侩本色再藏不住,手指点着凤姑,语速快得像在立字据:“不过!记好了!是你求着爷们儿带的!不是爷们儿非赶着带你的!路上!必须听爷们儿的!铺床叠被!洗衣做饭!伺候得不周正,爷们儿随时把你扔半道上!还有!爷们儿向来做事公道,这一路端茶送水的活计,就抵那四十两纹银的利钱!”
凤姑瞧他故作威严又藏不住算计得意的模样,紧咬的唇线松了松,使劲儿点头:“嗯!听见了!多谢陈爷!银钱… 我一定还!”
陈小元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仿佛刚做成一桩精明的买卖,又像真做了件大善事。转身,背着手,迈着八字脚朝货栈方向走去,脚步瞧着轻快了几分,心头那点肉痛似是被 “顺眼” 与 “摆谱” 的念想冲淡了些。
“等找着你爹,本金一文都不能短少!听见没?爷们儿从不做亏本的…!”
话音未落——
“走水啦!走水啦!!”陈小元猛地一惊,循众人所指望去,瞳孔瞬间缩如针尖——东南方的
夜幕,被一道猩红光柱悍然撕裂!
三岔口码头方向!
冲天的烈焰裹挟着浓黑如墨的烟柱,翻滚咆哮直扑苍穹,贪婪吞噬着稀疏星斗,将半边天幕染作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炼狱!火光映在陈小元惊骇的脸上,将他脑中那点市侩算计、装腔作势烧得灰飞烟灭。
“莫不是……”陈小元喉头滚动,指甲深掐掌心。那批德国精密机床与钢材,就存放三岔口码头乙字库!
他慌慌张张爬上墙根废石堆,眯眼眺望:火光映得半边天透亮,连仓库飞檐瓦当都镀了层血光,浓烟卷着黑絮直冲北斗,分明是乙字库所在!
“大事不好……”陈小元盯着越烧越旺的火势,牙齿打颤,只觉后心一股凉气直窜顶门。
等待批复文书这几日无聊,赌性难改的陈小元偷闲便来耍几把。赌坊距三岔口码头仓库仅一盏茶脚程,若有差遣,招之即回。会办齐春海素知其秉性,不细究。陈小元也知趣,回时总捎带些天津狗不理包子、麻花等小食,以飨同僚。几日小试牛刀,他已摸清庄家路数,糊弄码头苦力尚可,在他这赌场“武侯”面前,无异关公面前耍大刀。今日小胜,本欲在“八大成”饭庄“聚源成”订一桌海鲜席面,犒劳众人,哪曾想一时血涌,豪掷几十两银子。
行善无善果,作恶享逍遥!
“我的天老爷…货!!!”
一声变调破音的嘶吼从他喉中迸出!什么麻烦丫头,什么寻爹破事,尽被大火碾碎!他如被滚油浇了尾巴的猴子,再也顾不得巷中跪地的凤姑,猛地跺脚,拔腿朝着码头方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狂奔而去!金牙在狂奔中偶尔反射远处红光,格外刺眼。
窄巷里,唯余凤姑兀自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海河的水汽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无孔不入地渗入“顺风”客栈二楼最里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值房狭促,空气凝滞,劣质烟草的辛辣烟雾氤氲不散,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肺腑。
年近五旬的吉林机器局会办齐春海,眉间川字纹深锁,正背着手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靴底每一次落在地板上的闷响,都仿佛敲在屋内诸人的心坎上。
身侧,司事马有德,枯坐桌前,一张精瘦面庞刻满风霜,浑浊的眼窝里沉淀着经年的世故,对着摊开的一本陈旧手札凝眉苦思。书识冯力伏在方桌另一角,秃笔在粗糙的账纸上疾走,沙沙声带着一股燎原般的焦躁。角落里,年轻书识刘义,生得敦实,圆脸膛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正无措地搓着一双厚实的手掌。他方才想帮忙搬动一摞沉重的卷宗,却不慎碰倒了笔架,此刻面红耳赤,眼神躲闪,愈发显得憨厚笨拙。那想象中的通关文牒,在他心里,要比搬动这卷宗更难企及。
“十日!整整十日!”冯力终是撂下那支秃笔,声音压得低哑,却似绷至极处的弓弦,带着刺耳的颤音,“总理衙门那班爷们,香片啜着,丝竹听着,高卧京华!咱们这关涉吉林边防、枪炮命脉的‘米’,怕早成了他们案头沾灰的废纸!指不定又被哪个‘京局’惦记上了,要从中截取!齐大人,您说,这便……”
“慎言!”齐春海收住脚步,袍袖带风,,厉声截断,“妄揣上意,成何体统!等!唯有静候!”他胸膛微微起伏,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将翻涌的怒火压回腹中。
他环顾众人,沉声问道,“谭司事,陈协办尚未回来?”见众人皆屏息垂首,他猛地转身,几步跨至窗边,“吱呀”一声推开半扇。浑浊的气息裹挟着码头特有的咸腥涌入,带来一丝微凉,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郁结的阴霾。目光投向窗外,但见如蚁苦力在驳岸上佝偻搬运,远处锚泊的几艘巨舶,桅杆上悬着的米字旗、星条旗乃至罗刹双头鹰旗,在沉沉暮霭中猎猎招摇,刺目异常。
“宋总办在吉林,眼巴巴等着这批‘米’下锅。咱们机器局,从吴大帅(吴大澂)手上草创,到宋总办苦心维持,这些年,哪一步不是勒紧了裤腰带,从牙缝里抠银子,从骨髓里榨油膏?”他倏然回身,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马有德,“老马!你是局里经年的老账房,一把算盘打得山响,一颗米粒都逃不过你的眼!这物料采买的流水账,都在你肚里装着。今日,当着大伙儿的面,你便说说,咱们这口锅,缘何总是……?”
马有德被那目光灼得一颤,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喟叹出来,仿佛要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依旧在那手札粗粝的封皮上来回摩挲,动作却慢了下来。他抬起眼,声音沙哑干涩,如同被风沙磨砺过的砾石:“根子就在这国势倾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这物料来源,桩桩件件,都连着那一道道勒紧的绳索,屈辱的条约!更紧要的是,眼下局里的库房,账面上堆山塞海,内里却是危机四伏,已是强弩之末!”
书识刘义抬起头,眼镜后的眸子满是困惑,怯声问道:“马司事,学生愚钝,将军大人(长顺)上月奏报,明言局里尚存生铁二十余万斤,钢材六万余斤,铜料八万有余,怎会……”
马有德看着刘义天真的神色,苦笑更深,嘴角牵起一丝近乎悲愤的嘲弄:“刘书识,你只知看账,不知看物啊!账是死的,东西是活的!那二十多万斤生铁?大半是关外收来的劣质土铁!性脆如酥,杂质丛生!用它造炮弹?十发里能响六发,已是烧了高香!(暗指《东三省政略》所载劣况)那六万余斤钢材?里头能用来造新式枪管的上等钢料,十斤钢料能得几斤堪用者?余下的多是寻常熟铁,甚或掺杂了回炉的旧料!铜料八万余斤?听着唬人!可近半数是回收的旧弹壳!重新回炉,费工费炭,出铜率还低得可怜!”
他顿了顿,胸中块垒难平,掰着指头,如数家珍般道出机器局这口“锅”何以难以为继,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众人心头:
“咱们的物料,大致有三条来路渠道:
其一,汉阳铁厂,远水难解近渴:汉阳本是咱们最大的指望。”马有德继续道,语气愈发沉滞,“五成以上物料赖其供给。可咱们想买,想运,难如登天!《天津条约》第十款白纸黑字:‘长江一带各口,英商船只俱可通商……’(注:引用条约原文),洋人的火轮横行江海,咱们自家的漕运反倒处处梗阻!海运更是艰难,《烟台条约》之后,洋人兵舰在咱们家门口巡弋,卡着脖子!咱们勒紧腰带订的一批熟铁,从汉阳启程,水路陆路辗转颠簸,运到吉林足足耗了三个月!路上损耗不提,运到时铁已锈蚀斑驳,杂质浸透,锻打起来事倍功半,成品率不足五成!造些犁锄尚可,造枪炮?勉为其难!”
冯力恨恨地啐了口浓痰,拳头砸在油腻的桌面上:“这哪里是通商便利,分明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
“其二,本地收购,杯水车薪:咱们也指望在吉林左近收些土铁、废铁,回炉重炼。”马有德摇头,满是无奈,“可关东地广人稀,土法炼出的铁,质次量寡,杂质多如牛毛,根本入不了造枪造炮的法眼。只能用来打些抬枪、火铳,射程不及洋枪五分之一,聊以充数罢了。”
“其三,最是无奈,最是屈辱的一条路,”马有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通过掮客,花数倍的冤枉钱,从俄国人牙缝里抠食!这又是为何?全因光绪二十二年所签的《中俄密约》,里面写得明白:‘……允准俄国在黑、吉两省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注:引用条约核心内容)。他们借着修这中东铁路的由头,名正言顺地进口海量钢材!咱们呢?只能腆着脸,花上几倍的银子,从他们指缝里求购一点残羹冷炙!俄国人何等精明?卖给咱们的,绝非上等货色,但总比没有强!就这,还得看人家脸色,陪着小心!仿制那马克沁的关键齿轮,局里老师傅全靠手工锉磨,尺寸精度……唉,难比登天!眼下这批德国来的精密机件和上等钢材,是宋总办豁出老脸,走了李中堂(李鸿章)的门路,才从克虏伯厂弄到的救命粮!那图纸更是无价之宝!若是在天津被截了胡,或是耽搁久了生出变故……”他语声戛然而止,屋内只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沉重的叹息,空气仿佛凝固。
刘义已是瞠目结舌,那些曾让他觉得宽慰的账面数字,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薄冰般脆弱。 物料奇缺、仰人鼻息、强敌环伺、内部凋敝——吉林机器局已如风中残烛,而押运途中的这批物资,是维系这烛火不灭的最后一点灯油。
齐春海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带着烟味与绝望的空气,压下翻涌的屈辱与悲愤。他复行至窗边,凝望着码头上那些悬挂着异国旗帜的铁甲怪兽,声音低沉却透着磐石般的决绝:“正因如此,这批货才绝不容有失!这是砸开枷锁的一道缝隙!是吉林机器局,是咱们东三省边防,乃至朝廷能否在这虎狼之世稍喘一口气的命脉所在!马司事,押运路线的推演,务求再细!再密!沙俄、倭寇的眼线,可能藏于何处?这趟路,是虎口夺食,是绝地求生!每一步,都要算到骨子里去!”
马有德肃然起身,拱手应道:“大人放心,卑职……” 他话音未落——
“走水啦!走水啦!”
“码头仓库着火啦!快救火啊!”
凄厉的呼喊如同鬼魅的尖啸,骤然撕裂了客栈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