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暮春四月,京城的日头虽已烘暖了护城河畔的垂柳,催出鹅黄新绿,那杨花更是如雪漫舞,无声无息地扑向高耸的东交民巷洋楼与森然矗立的古城墙。然而,东堂子胡同深处,那座充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深宅大院里,议事厅内却凝着一股滞重的寒意,与墙外的春意格格不入。
此宅原是道光朝大学士赛尚阿的府邸,咸丰年间,赛尚阿督师剿发逆无功获咎,府邸籍没入官。后来国门洞开,洋务日繁,这失势勋臣的旧宅便被匆匆改作了交涉之地。纵是梁柱间漆了新彩,砖地上铺了洋毡,每逢国事蜩螗,那深宅地基里郁积的阴冷,便如蛰伏的蛇虫,幽幽泛起,丝丝缕缕渗入青砖石缝,直透骨髓。
紫檀木长案两侧,几位顶戴花翎的重臣默然端坐,唯案头茶盏袅袅升起的细烟,泄露着几分暗涌的焦灼。军机大臣、总理衙门行走廖寿恒端坐西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叩着,那下面压着的,正是吉林将军长顺八百里加急呈来的《请速拨枪械机床并仿制克虏伯枪炮图说以固东省根本事》。墨字淋漓,每一笔都似烧红的烙铁。
“荒谬!”东首的荣禄将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盏底刮出刺耳锐响,手背上筋络突突直跳,“长军门此言危矣!吉林机器局靡费何止百万?所出枪械几何?老夫执掌武卫,拱卫京畿,千斤重担在肩!目下拳民日炽,洋人眈眈,津沽门户岌岌可危!每一两银子,每一杆枪,都得用在刀刃上,用在眼皮子底下!东省?”他花白胡须微颤,声调陡然拔高,“关山阻隔,俄人、日人再凶,还能插翅飞过山海关不成?廖大人,当务之急,乃拱卫京畿,岂能再将钱粮填进那白山黑水的无底窟窿!”
廖寿恒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深潭。他缓缓推开长顺的奏折,指尖拂过荣禄溅出的茶渍,在紫檀案面留下几道湿痕。“荣中堂,”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压过了窗外聒噪的雀鸟,“京畿之重,廖某岂敢或忘?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长军门所奏,绝非虚言恫吓。沙俄狼子野心,自甲午之后,其东清铁路已如毒蛇盘踞关东!旅顺、大连,租期未满,其兵舰已横行渤海,炮口直指津沽!倭寇盘踞朝鲜,窥伺奉吉,其谍影深入辽沈,如疽附骨!东省乃太祖太宗肇基之土,列圣陵寝所在,龙脉所系!龙兴之地若失,则京畿顿成无屏之城,畿辅化为前线战场!彼时,纵有金山银海堆砌于京津,复有何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荣禄鼻翼翕张,冷笑一声:“廖大人好一番慷慨陈词!长顺所言俄人增兵、倭谍活跃,可有实据?空口白话便要户部拨出巨款,兵部抽调精兵押运?吉林机器局那摊子,宋春鳌纵有三头六臂,又能变出什么花样?依老夫看,此乃借机索饷,危言耸听!”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高窗明瓦透下的几道光柱斜切而入,光中尘埃狂舞,却照不暖满室自地底沁出的僵冷。堂上诸公眼观鼻,鼻观心,屏息不敢置喙,只听得暖炉里炭火偶尔毕剥作响,更衬得厅堂空旷死寂。廖寿恒胸膛微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不再看荣禄,目光转向侍立的长随。
“取来。”
长随躬身捧上一只狭长的紫檀木盒。盒身乌沉,仅一道素银箍束,古朴厚重。廖寿恒起身,亲手启了铜锁,掀开盒盖。一股陈年墨香混着松烟气息,裹挟着遥远风雪的味道,霎时弥漫开来,竟压过了厅内暖炉的熏香。
他双手探入盒中,极郑重地捧出一幅卷轴。象牙轴头温润,绫绢包首已显旧色,更添肃穆。廖寿恒行至长案中央,将卷轴两端置于案上,指尖拂过光滑的绫绢,带着近乎虔诚的庄重,一寸寸,缓缓展开。
“嗡……”他双手探入盒中,极郑重地捧出一幅卷轴。象牙轴头温润,绫绢包首已显旧色,更添肃穆。廖寿恒行至长案中央,将卷轴两端置于案上,指尖拂过光滑的绫绢,带着近乎虔诚的庄重,一寸寸,缓缓展开。
“嗡……”
一位年轻的章京,喉间逸出一声压抑的抽气,花翎下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画卷甫现,一股磅礴凛冽之气便扑面而来!浓墨泼洒,翻腾如怒,松花江的浊浪似要冲破绢素!那浪,浑浊如浆,挟万钧之势,奔腾咆哮,似踏碎千里冰河,卷起弥天水雾。惊心动魄的混沌激流中,一具炮艇的轮廓劈开巨浪,昂首挺进!寥寥数笔勾勒,“靖远”二字的船舷标记却如刀刻斧凿,于惊涛骇浪中透出铁血不屈!
岸边,几株苍松虬枝怒张,根爪如龙,深嵌嶙峋磐石。枝干扭曲如铁,针叶似戟,以千钧之力刺向画卷上方那压城欲摧的沉沉黑云!墨色沉酣,力透纸背,松涛怒吼、江水奔雷、山岳低垂,几乎破缣而出!
画卷左上,一行铁画银钩的狂草诗句,更似金石交击:
《松江风雨图》吴大澂
塞云压堞海风寒,独倚危楼望巨澜。
铁甲未销烽燧色,金瓯已缺虎狼环。
千钧弩挽山河气,百战船撑社稷间。
风雨松江潮正急,孤臣血热映龙渊!
“笔底惊雷,胸中块垒!”一位须发已见斑白的官员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颤音,手指重重落在“金瓯已缺”四字上,指尖微微发白,“非吴清卿(吴大澂字清卿)这等亲历珲春勘界、目睹俄人鲸吞蚕食的孤臣赤子,不能有此肝胆,成此气象!”
画卷在众人面前彻底展开。松江浊浪、如戟苍松、劈波“靖远”,在沉郁墨色中翻腾激荡。荣禄脸上的愠怒僵住了,浑浊老眼死死钉在画卷上,尤其那艘惊涛中的炮艇——那是吉林水师的命脉,是吴大澂当年督办吉林防务、创设机器局、力主“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象征,亦是令列强垂涎与忌惮之物!
“‘金瓯已缺’……” 一位沉默许久的兵部侍郎喃喃念道,目光扫过诗句,如被灼伤般移开,复又落回那象征国门撕裂的滚滚浊浪,“咸丰十年《瑷珲条约》,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六十万疆土啊……” 声调低哑,隐着痛楚。旁边一位瘦高的官员,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无奈垂下眼帘。
“再看!” 廖寿恒手指移向“铁甲未销烽燧色”,声调陡然拔高,“此乃吴清卿泣血之志!是他亲赴吉林,殚精竭虑铸枪炮、督舰船,欲以血肉之躯铸戈守土!‘千钧弩挽山河气’,是他一介书生,以肩扛鼎,欲补天倾!” 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定在荣禄脸上,“而这‘孤臣血热映龙渊’……映照龙渊的孤臣热血,今日可曾凉透?这风雨松江的怒潮,是预兆,更是警钟!沙俄远东磨刀霍霍,倭寇朝鲜眈眈虎视!长军门奏请押运的,岂止是冰冷的机床与图纸?那是吉林机器局仿制克虏伯快炮、新式连珠快枪以御外侮的最后指望!是补我金瓯、壮我龙渊的一线生机!荣中堂,今日在座诸公,敢问此物材,此押运之力,该不该拨?!”
荣禄嘴唇翕动,喉结滚动,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痉挛般一蜷,指甲几乎嵌进紫檀木里。他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被扼住的叹息,浑浊的眼中那惯常的锐利与刚硬,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目光却死死胶着在画卷右下角。那里墨色最为沉郁,仿佛凝聚了数年边关的风雪硝烟。几株怒松根爪深陷磐石,遒劲如龙蛇盘绕,在浊浪黑云间,硬生生撑起一片不屈天地!那磐石,分明是这摇摇江山的根基!那孤松,分明是长顺奏折中那个在吉林苦寒之地、各方掣肘下苦苦支撑、试图“血铸兵戈以守国门”的机器局总办宋春鳌!这画卷,这诗句,这铁血的“靖远”炮艇,竟似在无声质问着他这位执掌武卫、拱卫京畿的统帅——东省若失,京畿焉存?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窗外树影婆娑,细碎光斑在《松江风雨图》上跳跃,墨色的惊涛、如戟的松枝、铁血的战舰,于光影中似活转过来。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长顺的奏折,静静躺在廖寿恒手边,“吉林将军长顺谨奏”的字样,在画卷磅礴气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重刺目。
良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军机颤巍巍起身,对着画卷长揖到地,喟然长叹:“剑埋寒水,丹心谁鉴?……然,丹心不可凉,国门不可开!荣大人……长军门所请,允了吧!”
荣禄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中,闭目不语,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神经质地弹动。厅内空气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执掌京畿兵符的统帅身上。
廖寿恒眼中锐芒一闪,心知火候已到,必须趁热打铁,他面向荣禄,声音沉稳有力:“荣中堂,当务之急, 长顺所请枪械机床、图纸及上等钢料,当由吉林机器局所派吏员,即在天津口岸接收点验,火速启运!押运重任,非精兵强将不可担之。职以为,武卫左军久驻京畿近畿,素称劲旅,统领宋庆老成持重,久历戎行,可担此重任。 ”
廖寿恒的话语清晰地在议事厅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荣禄。
荣禄依旧闭目,胸腔起伏,枯瘦的手指停止了弹动。厅内落针可闻,唯有暖炉炭火细微的毕剥声。几息之后,他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神情肃穆的廖寿恒,又掠过案上那幅墨色翻腾的《松江风雨图》,最后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喉结滚动,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低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
“唔……”
这一声,几不可闻,却如同重锤敲定了乾坤。随即,他眼皮重新耷下,身体更深地陷入太师椅中,再无言语。这便是默许了。
廖寿恒心中巨石落地,立刻转向堂下司官,声音斩钉截铁:“即刻行文!按方才所议: 命吉林机器局所派干员在津接收;着武卫左军总统宋庆,亲选精干将弁,点齐兵马,克日押运,限三十日安全抵吉!沿途各督抚、关隘、驿站,一体妥为照料,放行勿阻!延误者,严参不贷!”
“嗻!” 堂下司官深知此令实出自荣禄默许,不敢怠慢,躬身领命,疾步而出。
沉重的议事厅大门在司官身后悄然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