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人从射入窗棂的微光中醒来时，发觉外边的天空似乎还没有大亮。
少年推一把躺自己旁边褥子上的穆三郎，道：“喂喂，三郎，醒醒！”
穆三郎翻个倍，一只脚朝他挥过来，一下搭在其胸口，压得穆三郎半天没缓过气：“咳咳，我要断气了！”
少年用力推开对方的腿。
穆三郎这才迷迷糊糊张开眼：“天不是还没有亮么？”
“可我感觉咱们已经睡很久了。”
“不可能，我还很困呢！”
穆三郎翻个身，呼噜声再起。
“喂喂，大哥，咱们是来查案的，别睡了，找人要紧！”林兆人推他。
穆三郎闻言，一个激灵，咕噜坐起，揉着眼睛道：“正是正是，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两人快速穿好衣裳，出门时，正巧遇上武银娇从另一扇门里走出，她同样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什么时辰了？”武银娇问。
林兆人望一眼庭院天井中计时的水漏，奇怪道：“咦，怎么已经晌午了么？”
穆三郎眨眨眼：“这水漏是不是坏了？”
旁边一小厮闻言，上前躬身道：“回三位大人，这水漏我们每日都有检查的，现下正是午时三刻，不会错的。”
所谓水漏，即是一套用谁滴水来计时的器具。先用一个陶器装满水，反正稍高处，陶器的下方留一个小孔，用来滴水。然后在滴水口处再防止一个陶罐，里面竖一根标有刻度的箭杆，另外再放一个小竹片。当上方陶罐中的水缓慢滴下时，竹片就会根据水面高低浮起，箭杆上相对应的刻度，就是当下的时辰了。
这种水漏计时法，一般常用于阴天或者没有阳光的地方。
“难道说咱们一觉睡到中午了？”武银娇不敢置信。
穆三郎也伸了个懒腰：“可我怎么感觉还是好困？”
林兆人道：“许是咱们昨日一天一夜没休息，又是打斗又是追人，实在太累了。”
正说着，宫丑带领几人走了过来。
一股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
“是烧鸡！还有红烧鲤鱼！”穆三郎缩了缩鼻子，激动得摩拳擦掌。
饿一晚上了，清晨的清粥小菜实在难以下咽。
“就等着这顿哩！”他笑眯眯坐下，等宫丑将食盒里的菜肴端出，果然见是一只烧鸡，一条红烧鲤鱼，另外还有一碗豆腐干和一碟子卤水花生。
宫丑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抱歉，水下的酒楼里也无甚美食，这鸡和鱼已经是顶好的了。另外的豆腐干和花生，是特意买来给诸位大人下酒的。”说着，将一壶烧酒端上桌。
穆三郎撕下一条鸡腿给到武银娇，然后自己也扯下一条鸡腿来啃。
他两个大口吃着，林兆人则只是缓缓夹起一块豆腐干来放入口中，细细嚼食。
“不错，很有韧劲，又有一股令人回味的豆香味。”少年赞道。
穆三郎和武银娇闻言，也都各自夹起一块来尝尝，登时大悦：“想不到这幽冥水域酒楼里简简单单的食物也如此美味。”
他们又吃了卤水花生和红烧鲤鱼，也觉甚是可口。
宫丑很开心，老脸上挂着笑，他原一直担心菜肴不和这些纨绔公子哥们的胃口。
“对了，”穆三郎忽道：“宫老，你在这水域多久了？”
宫丑拱手在旁，回说：“老朽自下水域，已有十一年。”
那仨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小老儿竟然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生活了这么久，还能保持一颗谦恭平和的心。
穆三郎挥动一下手里的鸡腿，道：“那你真的很特别，和我们在水域里看到的其他人不同。对了，你为什么会被下放到此呢？”
他实在想不通，像宫丑这样遵纪守法的良民，如何会得罪圣人，或者说会犯下被流放到幽冥水域的大罪！
宫丑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
林兆人即知他是不愿回答了，也许这问题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被人揭开的疮疤。
何况他的脸很明显是被毁容了，这是相当痛苦的过往，他又怎会愿意提及？
于是道：“宫老，跟你打听个事。”
宫丑抬眸：“林少卿，请说。”
他早已经问清楚了各人的官职，对于这些小小年纪就在神都担任朝廷要职的少年们，他是万分崇敬，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兆人放下筷子，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请问你在这水下可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开元道的教派？”
宫丑明显的一愣。
穆三郎补充道：“还有一个叫做风灵的女孩子，是开元道的圣女，她最近可有出现在水域之中？”
宫丑凝神片刻，表情严肃地道：“确实有听说过这样一个组织，圣女也是有的。”
“太好了！”
林兆人仨人对视一眼，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不过穆公子你提到的风灵姑娘，我却并不知道这么个人。因为那圣女本身出现很少，而每次露面时，还带了面纱，因此并无人知晓她的真面目。”
穆三郎闻言，喜形于色：“那正是她了！”
宫丑又道：“这开元道大概是两年前在水下出现的，不过当时信教的人并不多。因为这水域下都是不良人，这些人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可能感化他们。约是一年前，水域里的井水出现问题，很多人喝下后都生了疫病，而且药石无用。当时，作为不良使的我，还曾向看守水域的侍卫和统领们反应过。那段时间，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死去。而我也每一天都要去恳求那些人，请他们上报神都的官府，上报圣人，安排郎中来为我们治病，让我们得以活下去。可……”他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再说不下去。
武银娇道：“可是那些人不肯帮你们上报。”
“非也！”宫丑道：“他们倒是给上报了，当班的小吏还写了文书，甚至给我看过。只是——”他话锋一转，叹口气：“据说那些文书都是交给了当时在上东门负责值守的左金吾卫统领上官惊云，这厮……”
他很气愤，但还是努力的克制，并改口：“这人完全没有人性，他居然说，幽冥水域下住的都是不良人，全是朝廷流放的人员，凭什么要救他们？这些没用的人，死了活该！”
宫丑气愤地说完，胸口因激动而起伏不定。
武银娇仨人闻言，都是很恼火。
少女啐一口，道：“呸，这个上官惊云，当真不是个好东西！”
穆三郎哂笑：“且看他结交的那些朋党，哪个不是为了权势地位可以出卖父母亲人的？对他这种人而言，世界上的人只分两种，一种是让他有利可图的，另一种的是让他无利可获的。帮助这些不良井下的流放者，对他而言并无好处，是以他又怎会做这种亏本的生意？”
“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生！”武银娇怒骂。
林兆人反倒并不吃惊，问：“那么后来，水域下的疫病可是被圣水化解？而给你们赐圣水的，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呢？”
宫丑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是！”
他神情里带着询问，仿佛吃惊这些人怎么会知晓水域下的事？
武银娇耸耸肩：“果然，这伙开元道的逆贼，在哪儿都是用的一个套路。”
宫丑吃惊道：“怎么，这圣女他们是反贼？”
穆三郎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以反对武周、匡扶李唐为旗帜。”
“这个还真没有听说，”宫丑解释：“因我身为不良使，这水域下的一切事宜都由我跟神都那边联络，每天还要处理鬼城和阳城之间的各种纠纷，实在没有过多的时间去关注。”
林兆人道：“理解，那把你了解的情况跟我们说说吧。”
宫丑想了想，道：“当时水下的人被疫病害得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人则要死不活。后来来了一个白衣少女，自称是圣女，有可以化解疫病的圣水。当时我们这些人肯定是不信的，可后来有些人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就去求了圣水尝试。结果病真好了！当时我也不肯信，可越来越多的人依靠圣水治好了病。而我妻子正好也得了疫病，实在无法，我也只能前往求取。但是不光阳城的人，连鬼城的人都对那圣女分外臣服，大家又听她说开元道是救死扶伤匡扶正义的教派，很多人在当时就信了。而我，虽然没有完全相信，但看他们也不似坏人，并没有让水域里的人去做什么坏事。”
“可她是怎么来到幽冥水域的呢？”武银娇问。
宫丑道：“这就不知道了，幽冥水域是用来关那些犯法之人的。早些年圣人重用酷吏时，这水域下的小城里，一度关押了数万人。那时候不良人的生活极为惨烈，甚至经过了一段人吃人的岁月。”
他有稍微讲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因为很多人被下到水域，仅仅靠朝廷提供的粮食，根本不够所有人吃喝。于是出现了抢夺粮食的情况，而后越演越烈，很多人为了活命，甚至吃起了树皮草根，还有……
宫丑说到此，痛苦不堪地闭上双眼——看得出，他十分希望能将那段不堪的过往从回忆里抹掉。
可那惨无人道的情景早已经深入脑海，任是如何都不可能忘却了！
林兆人仨也听了个明白，可他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场景——人已经不在是人，而是等同野兽。
宫丑缓口气，继续说道：“那段日子大约持续了一年，就那短短一年的光景，数万人锐减为一万。无数的小生命，刚刚脱离母亲的怀抱，就失去了生命。还有不少的青壮年人，妇孺、老者……都在那最开始的水域生活中失去生命。然后朝廷设立了不良使，将幽冥水域给管理起来，又将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和被亲人连累下水的人分开居住。于是在水下，形成了鬼城和阳城。鬼城的人过得依旧是打家劫舍、刀光血影的日子，阳城的人则耕田织布开店做工，恢复了在水上的生活。然后，慢慢的，两边的人过起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只是很多时候鬼城的人为了生活，难免会骚扰阳城的人，甚至抢劫一些从水上下来的人，于是这些矛盾便都由我们不良使前去交涉了。至于那圣女和开元道的人是什么时候下到幽冥水域的，这一点我也不清楚。至圣人不再重用酷吏后，这几年里下放水域的人少多了。但每月仍然会有一批人，有时是几人，有时是几十人，都是犯了错的。”
“那么你这边没有统计么？”武银娇问。
“都有交接的，”宫丑说：“只是那些人下到水域后，生的娃儿，亦或是他们到这里来生活后，就改名换姓了，这些就没有统计了。”
“原来如此。”穆三郎点点头：“难怪你们对于那个圣女和开元道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
宫丑道：“但我也听说了，水域上方神都里闹鬼的事，说是圣女也出现在那边了，同样是发生了疫病，去给百姓赐圣水治病了。”
“这些你都知道？”林兆人吃惊道。
宫丑说：“被选去水域上方值守的不良人，每月可有一天下来探亲，他们会将神都发生的奇闻告知大家。就像是上元节天堂起火一事，还有闹鬼的那些事，我们也都有听说。”
武银娇好笑道：“那你们消息还真是灵通！”
林兆人又大致跟他说了下开元道在神都和南诏那边的情况，最后道：“其实我们这次下水，就是为了找那个圣女，我们感觉她应该就是进了幽冥水域。至于开元道，神都那边一直在秘密查找，这一次还请宫老也派人为我们在水下找找，好让我们回去交差。”说着一揖。
穆三郎和武银娇也同时拱手一揖。
宫丑急忙回礼，说：“诸位大人勿须客气，这是小可分内事。我身为水域下的不良使，如果这儿窝藏有逆贼，我义不容辞需将他们找出！”
他当即退下，并将寻找开元道和圣女的消息吩咐下去。
武银娇、穆三郎和林兆人快速将那四个菜和一大盆饭吃下肚，然后也打着饱嗝出门了。
待他们走出驿站，发现天空依然是灰蒙蒙一片，仿佛堆积了大片的乌云，又像是头上压着一片山顶，总之就像是神都的黄昏傍晚时刻，什么都看得不够真切。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天又黑了？”武银娇问。
“不可能，”穆三郎道：“咱们才刚刚吃过午饭呢！现在最多未时。”
“那为什么天黑了？而且明明没下雨，也不见太阳。”少女反驳。
“也许这儿根本就见不着太阳呢？”林兆人分析：“你们想想，刚刚那位宫老一直跟我们说，这儿的人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幽冥水域是在神都洛水河下，也就是说，这儿的天空是隔着山洞和河水的，怎么能够看到太阳？而且昨天晚上我们在神都明明有见到月亮，可下水后，就是一片漆黑。如果不是鬼城的灯火将我们吸引过去，我们很有可能被困在山上了。”
“是呀！”穆三郎一击掌：“我记得以前武侯捕一个不良人也跟我说过，这里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光的，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人醒来了，在家就必须点灯。就算到了户外，也同样看不了太远，因为光线不足。所以他在武侯捕时，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太阳，沐浴在神都的阳光下。而这里没有阳光，也不能种植很多作物，唯有萝卜、土豆这些不需要阳光的食物，才能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