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曌之言,让林兆人心中一片拔凉。
可少年面上却什么都不能言——是呀,他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刚刚相认的孙子罢了,怎及得上圣人和两位亲侄子之间多年的亲情?
他眼眶一红,抿了抿嘴,并未说话。
武曌忽然拍拍他放在桌案上的手背,语气极其和蔼地道:“清乾,朕所有儿女中,唯有你父亲和太平最像我。只可惜他们一个死了,一个却是女儿身。你姑母虽也多次提及,想要让我立她为皇太女。可我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女皇帝,深知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即便你再有才华,再有手段,再能将这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世人也只会因你是女子,而唾弃你。我实在不愿自己的女儿再受这样的苦楚。而且经过了开元道这件事,也让朕醍醐灌顶,知晓了李唐才是民心归向。因此,我决定在百年之后,将这王朝重还李家。你——可愿接过这重担?”
最后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吓得林兆人赶忙跪地,道:“圣人,万万不可!”
“为何?”武曌柔声道:“虽然你我才刚刚相认,可我瞧得出,你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好孩子。这武李两家中,我最中意的储君人选就是你了。”
林兆人道:“圣人,我从小流落在外,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仗剑行走天涯,若是要将我困在这皇宫中,我……我非憋死不可!而且您还有那么多儿孙子侄,立储一事也不该是我才对。”
他言辞恳切,说完即垂下头去。
武曌满意一笑,轻抚一下他的头,又换上和蔼的语气道:“那么清乾,祖母再问你一个问题。眼下立储一事着实让祖母为难,朝中大臣分为两派,有支持魏王的,上书说不可立异姓太子。也有支持相王的,说他才是朕亲生。而他们又都是我的至亲,朕实在无从选择。”
林兆人心一凉,恍然大悟——这老女人到此刻了竟还在试探他!说什么要为他父亲报仇是假,要传位于他也是屁话。眼下真让她为难的,应该就是这立储的大难题了!
传给武承嗣,恐难堵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传回给李家,又觉得不甘心。
竟还想将这难题抛给他!
少年平复下心情,淡淡道:“孙儿以为,圣人为何不考虑一下远在巴州的庐陵王呢?”
武曌一愣——她早将那个被流放的儿子抛诸脑后了。
林兆人见其眼珠子一转,便是侃侃道:“庐陵王阔别朝廷许久,在朝中也无甚根基。若是立他为太子,势必对您感激涕零。而且他多年来远离神都,对于朝中李家和武家的两派相争从来没有参与,即便是将来继位了,也不会偏袒哪一边。这样,即便是将来圣人……”
他顿了一下,不想说出那些不妥的话语。
武曌摆摆手:“无碍,你接着说。”一脸兴致勃勃的神情。
林兆人这才道:“若等圣人百年之后,庐陵王继位,武家和李家的儿孙们便还可像眼下这边,两家人世世代代共享荣华!且不妙哉。”
武曌眼中一亮,击掌道:“妙也!”
她之所以迟迟不肯立下李姓太子,也是深知相王多年来被魏王和梁王压制,恐他将来大权在握,势必要对自己的两个侄儿赶尽杀绝。
如此将李显秘密召回,再封为太子。只要他能答应了让李、武两家和睦相处,那么他肯定会应允的。
“你这个想法很好!”武曌赞许道:“前日朕问信任宰相狄仁杰此事,他答;‘自古从来只闻儿子将父母的牌位供奉庙宇,享受香火的,却从未听说过供奉姑母的。’那时朕便对他的话上了心。只是一直担心若立了相王为太子,空武家日后被清算。适才得你提点,朕心中豁然开明,很好,很好,就照你的意思办。朕即可下诏,将庐陵王召回神都,立为太子!”
“吾皇英明!”林兆人高呼。
“对了,圣人,我还有一事恳求。”少年小心翼翼道。
武曌心情大好,道:“你且说出,是想要高官厚禄,还是美人宅院,朕什么都依你!”
“通通不是,”林兆人拱手道:“而是我想请求圣人能够让大理寺和武侯捕,能够将百里九龄、宫丑、鲁大脚和风灵四人的尸体还给我,让我给他们入土为安……”
他没再说下去,武曌面色一变。
但仅仅是一丝细微的变化,这老妪又换上笑脸,道:“好好,祖母知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百里九龄、宫丑、鲁大脚他们都救过你,帮过你,在你心中,他们就像是亲人一般。朕等会一并下诏,让大理寺和武侯捕将这几人的尸身还给你,且给他们找个地方好生安葬吧。”
武曌说完这些,略带疲惫地撑了个懒腰:“朕老了,不中用了,只聊这一会子就累得紧。你也好生休息罢!”
“恭送圣上!”林兆人伏地道。
等武曌离开,他才是深深地松口气。
适才武曌两次脸色的细微转变,他皆瞧在眼里了。伴君如伴虎,什么狗屁祖孙情?什么寄予厚望?
他统统都不感冒,只想要快快逃离。
翌日,在神都城外漕渠边的小山丘上,大理寺和武侯捕分别送来了百里九龄、宫丑、鲁大脚和风灵的尸体。
原本这些事侍卫来就行了,却不曾想在队伍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李隆基。
他一改往日简单的装束,服饰华丽而隆重,一袭红色镶金边圆领长袍,系着一根紫金腰带,腰间依然悬着那个熟悉的香囊。
“你来了?”林兆人疑惑地看过去。
李隆基眼神阴鸷地走上前,冷冷道:“今早圣人下诏,召庐陵王回神都,赐封太子。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吧?”见对方不吭声,他又咄咄逼近:“如果我没有猜错,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和百里九龄他们不同,他们只是想要改朝换代。而你却是目标明确地在为那人铺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厉声质问——若非林兆人出言引导,武曌最有可能立为太子的人选就是他的父王李旦,而他也将有争夺皇太孙的可能。
可是现在,一切都徒劳了。
林兆人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垂下头来。
李隆基便是愤恨道:“不光是我,武银娇、圣人、管修、百里九龄、宫丑,甚至风灵,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只是你棋局上的一颗棋子。而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他紧盯住对方,眼神有愤怒转为不屑,最终一声哂笑:“恭喜了!我的堂兄,圣人没有看错,我们都不愧为李氏孙辈里的佼佼者。”
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少年的背影,林兆人的心一阵阵刺痛——的确,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到神都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仅仅是部署了开元道的一局棋,唯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为了报答三叔当年对父亲的恩情。
想当年,父亲被贬为庶人流放巴州,那时正好三叔李显被立为太子。因为圣人的猜忌和妒恨,李贤离开神都时,正值寒冬,家眷衣着单薄。还是李显上书求情,高宗才赐予抗寒的棉衣……
这份情李贤一直牢牢谨记,并告知儿子:“你们的三叔宅心仁厚,将来肯定是个勤政为民的好皇帝。”
因此,他才会不惜千难万阻,也要力荐李显为太子。
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牵连了那么多人——百里九龄、宫丑、鲁大脚、风灵,以及那些数不清的不良人……
“我对不起你们。”他呐呐道,便掀开那些裹在尸体上的草席,一个个看过去,那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紧闭双眼,再不会醒过来。
他想起了曾经和他们一起共处的欢悦时光,宫丑照顾他长大,百里九龄教他武功,鲁大脚给他做好吃的,风灵陪着他一起玩……
那些在幽冥水域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他们都再回不到从前。
正黯然神伤之际,身后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少年霍然转头——见那黄花树下迎风俏立一红衣少女,眸灿如星,肌肤胜雪,端端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不正是武银娇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