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承福坊出来，贺上宁抹着额上的汗珠道：“当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曾远远见过梁王，说话和蔼可亲，哪似这上官惊云，不过区区左金吾卫，靠着拍马屁升官，一点实力和实权都没有，就敢看不起我们大理寺！”
翰飞鼻子一哼：“人家是从三品上官员，和我们大理寺卿平级。兆人哥也才四品，他又怎会将我们几个小喽喽放眼里？等我将来当了个二品大员，肯定训死他！”
林兆人道：“别急着吹牛了，现在神都是敏感时期，我们每个人做好本分即可！多说多错，可千万不要给大理寺和师父惹麻烦。”
翰飞和贺上宁这才闭嘴。
三人百无聊赖走在洛水河边，想着该怎么回去复命才是？
“师父原是想着我们至少能把拜帖送进梁王府，现在帖子都被退回来了，下一步真不知道该怎办？”翰飞叹气。
林兆人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案子总归要破的！”他说话间，眼睛却不断瞟向河边搭建的临时帐篷中，见不少的老弱妇孺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妇人怀抱婴孩，席地而坐，敞开胸前的衣服给孩子喂食母乳，那孩子撅起小嘴来啜着，忽然放开奶头哇哇哭泣。
又见一老者躺在草席子上，面黄肌瘦，哀哀而嚎：“家全毁了，儿子、媳妇都被大火给烧死了，老天爷怎么不收了我这把老骨头去，要让他们年轻的去死呀！”
一旁的老妻给他端来粥水，央求道：“这是好不容易才领到的粥，你好歹吃一口吧！”
老者却不回应，只是满脸痛苦地扭过脸去。
还有一年轻的女子披麻戴孝守着两具用草席遮盖起来的尸体，跪在地上嘤嘤啜泣：“阿爷，娘，你们死得好惨！谁……愿意帮出钱帮我埋藏了爹娘，小女子……愿为奴为婢！”
那草席没能盖住的尸体手脚，都已被烧焦。
显然是上元节那天的大火所致。
林兆人心中一阵悲戚，忍不住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爱的我所。”
贺上宁和翰飞一愣，都眨眨眼望向他。
贺上宁问：“兆人哥，你这说的什么老鼠啊女儿的，还有土啊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翰飞一甩头：“兆人哥这是吟诗呢！不过这诗是什么意思呢？兆人哥，给我们讲讲吧！”
他很小就和林兆人在一起混生活了，两个人性格虽全然不同，感情却是无比深厚。当初逃难时，翰飞体弱多病，多少次林兆人得了一块饼一碗面，那是决计不会吃独食的，总要匀出一半来给到翰飞，这才将他的命保了下来。
而后翰飞就认了他当异姓哥哥，发誓将来的日子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且将来也一定要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过上最好的日子！
见他们二人对诗有兴趣，林兆人便解释：“这是诗经中的一首，叫《硕鼠》，意思是大老鼠呀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黍了。这么多年来辛苦地养活你，我的死活你却不顾。我发誓要从此离开你，到一片理想的乐土。那一片乐土，才是我们安居乐业的好去处！”
贺上宁听完，拧起眉头道：“人为什么要养老鼠呢？而且老鼠能左右人的死活吗？那乐土又是什么？我奶奶说有吃有喝的生活就是安居乐业了！”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林兆人只是笑而不答。
翰飞道：“呆子，这诗歌中的老鼠，说的不是真老鼠，而是像老鼠一样的贪官。百姓辛苦耕种养活了他们，他们却不顾百姓的死活。所以这首诗中的我，才想要离开那儿，去到一个美好而安定的地方生活。”
“啊，原来如此呀！”贺上宁闻言，眼中散发出一片奇异的光芒，好像也有所触动，道：“真有那样的地方么？兆人哥，你知不知道？我也想去呢，带上我奶奶一道去！”
林兆人抿嘴一笑，径直走向那哭泣要卖身葬父母的女孩跟前，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来，躬身放下，道：“节哀顺变，好好安葬了你的父母吧。”
那女子诧然见到瓷碗中出现这样一大锭明晃晃的银子，惊愕抬头，不能置信地看向少年，怔怔道：“多谢恩公，只是我埋葬阿爷、阿娘用不了这许多钱的，一两银子足以。”
林兆人丢下的这锭银子足有五两！
少年淡然道：“多余的拿去做路费，找个可靠的亲戚投奔吧。”
他转身想走，那姑娘起身追过去拉住他衣袖，道：“恩公，留步！”
林兆人停步，回眸瞧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尚算姣好，却是满脸愁容，充满了对未来不可知的担忧。
少年心生怜惜，道：“何事？”
女子垂下头，低声道：“您花钱买下了我，待我安葬好阿爷、阿娘，再跟您走。”
林兆人恍然，淡淡道：“不必了，我帮你，不是为了买下你，而是为了你的一片孝心。”
“可阿爷从小常跟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女子执拗道。
林兆人一摆手：“那就不要报了，我阿爷从前也常跟我说，施恩不望报。世道险恶，姑娘好生珍重！”即快步离开。
那姑娘一脸茫然望其远去的方向怔怔发呆。
翰飞、贺上宁也同那姑娘说道：“快去好生安葬了你父母亲吧！”便朝林兆人追去。
三人才走没多远，又被一群面黄肌瘦的孩童给围拢了，他们一个个揉着肚子道：“大哥哥，我们饿了！”
“我已经一天一夜每次东西，饿得头发晕了。”
“家里被烧了，阿爷阿娘也找不到了，三位大哥哥，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吧！”
……
翰飞抚着其中一个小娃娃的头，道：“怎么会这样？朝廷不是开设了很多粥棚赈灾么？你们为什么不去喝粥呢？”
孩子们一下愣住了，噘着嘴，眼泪汪汪的，似乎有着满腹的委屈说不出。
还是一个最小的孩子奶声奶气道：“粥太少了，只有头一天是管够的，后面都……吃不饱……”
一个大孩子冲口而出：“粥里全是水，都没有几粒米几颗麦子，怎么吃得饱肚子呀？河南那边是相王和太平工作开始的粥棚，那儿的粥还能吃饱。可挤去那边的大人实在太多了，我们这小孩子挤不进去，只能守在河北这边。可这边是魏王和梁王开设的粥棚，大家说他们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挖老百姓的钱财，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钱给老百姓吃喝呢？”
那义愤填膺的模样似豁出去了。
林兆人等大感震撼——这些天他们一直都是奔波在大理寺和各处的路上办案，一心想着鬼魂杀人一事。路上所见也是李家和武家比着法地赈济灾民，就是想着能在确立储君的过程中多得一些支持。
却想不到……其中还是有人作假！
“太可恶了！”翰飞恨恨道：“他们这是在拿老百姓的命开玩笑！”
林兆人似早看淡了，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把铜钱来，朝每个孩子手里放了一枚。
那些接过铜钱的孩子高兴得一蹦三尺：“谢谢大哥！”
“多谢大哥哥！你真是个好人！”
不知谁喊了句：“这边有人发钱啦！”
便有更多的孩童，甚至一些老弱妇孺也争相前来。
林兆人袋子里的钱不够了，又朝翰飞与贺上宁道：“你们还有多少？”
翰飞道：“我这里倒是有五十个铜钱。”
“怎么才这点儿？”
翰飞委屈道：“昨日管陶陶吵着让我给她买桂花糕脆皮烧鹅，月俸都花差不多了。”
贺上宁则道：“哥，我这有二百多钱呢！”
“行，”林兆人说：“全给我，下个月发月俸时我再还你们。”
贺上宁故作不悦道：“说什么呢！你平时那么关照我们，每月不知借多少钱给我们，都没让还过。何况你这还是做善事，这点钱，不算什么！”他嘻嘻一笑，语气里是满满的真诚。
林兆人心中一暖，道：“行！那也算你们一份。”便收过他们手里的铜钱，径直走到附近一家包子铺前，一轱辘全倒在了那店家的柜台上，道：“老板，这些钱全换成包子，请给这些人每人发一个。”
那老板原也在为生意发愁，看到来了大主顾，当即喜笑颜开：“好嘞！马上安排。”复朝店门口那拥挤的人群高声道：“大家都快点拍好队，领包子啦——”
这一声呼喊，人流呼啦一下排成了长队。
队伍长长的，一直排到了街尾。
林兆人、翰飞、贺上宁三人望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队，忽然有点懵——老板也有点懵地望着他们。
这……钱恐怕不够！！！
正当林兆人为难之际，一个着湖绿长袍的少年飘然而至，将一块玉牌拍在了柜台上，正是白玉龙凤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