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三郎离开里仁坊时,已是明月当空。
夜晚寒风萧瑟,他脑袋一片空白,两条腿也像是不听使唤般,游走在这黑暗当中。
今日不光对贺上宁而言是特殊的一天,对于他——亦是如此!
十七年前的今日他来到这个世上,那时还有着一个最最疼爱他的女人。他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长大,幸福无忧。
可是某一天,那个女人说错了一句话,引来大祸临头。
她被请进宫里,一日一夜未归。
那天,整个府邸的人都紧张至极。
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恐怖的气息。
仿佛悬在头顶的剑会随时落下。
时间一刻一刻,慢得所有人恨不得赶快冲破黎明。
父亲拥着他坐在大厅上瑟瑟发抖:“怎么办,你娘她……她还能回来么?”
是呀,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母亲担心——因为她祸从口出,得罪了这天底下最最又权势的女人!
那个女人只手遮天,正在对大唐王朝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一切不利于自己的势力和言论抹杀在萌芽状态。
最后,父亲说了句:“只希望不要因她牵连全家就好了……”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针刺到了一般——明明一直以来那么爱着母亲的父亲,这一霎竟让他像是不认识一般?
只可惜那是的他还太小,根本不懂得这黑暗世道的可怕。
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中,即便是夫妻、兄弟之间,亦无真情可言。
待到天明时,圣人身边的小黄门高远来临,也带来了对这一府人的宣判。
在父亲的带领下,所有人低头下跪,眼里心里是满满的恐惧。
在听到高远宣读,母亲已被赐死,将不再追究父亲和府内其他人责任时。
年幼的他明显地感觉出现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些曾经深受母亲恩惠的人在这一刻甚至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而他回眸看向父亲时,发现他拧了一个晚上的眉头在这一刻松懈了,神色间是久违的轻松惬意。
他带领全府上下叩谢皇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瞬,他仿佛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一般——是他的心碎了。
在所有人欢喜磕头的时候,他抗拒地不肯跪下,一向和蔼可亲的父亲大怒,起身一脚踹在他膝弯处,生拽硬拉将他压在地上,强将他头给按下谢恩。
尽管他内心满满地愤怒和不甘,却最终没能为母亲喊出一声冤枉。
那番话直至今日也依旧堵在他喉头。
从那天起,他一病不起。
很多人都说,一个不过七岁的孩子病成这样,人瘦成皮包骨,又不肯好好吃药,肯定熬不过去的。
父亲也来看了他几次,每次都是说些安慰的话,让他快点好起来,父子俩还像从前那边一起去骑马射箭,吟诗作画。
他冷笑,内心里想:“还能回得去从前么?”
从前有母亲在,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子。即便前面已经有过正室妻子和两个嫡子,身为老三的他依然博得了父亲最多的关注。
父亲教他识字、画画,亲自给他启蒙,还经常带着他到处游玩,夸他是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
那时的母亲一脸幸福,依偎在这个男人身边,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然,仅仅因为亲戚间一句错误的言论,议论了当下神都最有权威圣人,于是被人举报到了宫里,然后掀起一场浩劫。
所幸的事,那场浩劫并未扩散开,这一次的圣人大发恩典,仅仅是处死了几个当事人,并未牵连无辜。
整个府邸上下都在歌颂那个女人的恩泽,并为自己没有被牵连而庆幸。
唯独他,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日夜煎熬。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哭,若是他哭了,那么他就是在怀念那个有罪的女人,也将受到牵连,甚至被以有谋逆之心这样的大罪被处死。
如此,母亲定然是不希望看到的。
在他还曾是襁褓中小婴孩时,父亲就请来了神都最有名气的占卜师为他算命。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看过他的八字和相貌后,吓得半天出不了声,最后呐呐道:“这孩子……将来必定成就一番大业!”
这番话哄得父亲笑逐颜开,连带着对母亲的恩宠都更深厚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想得到,便是在他七岁生日前的一天,母亲因和亲戚聊天时说错话,被圣人传召入宫。
当时大家并未觉得怎样,可直到夜幕时分,母亲还没能从公里回来,父亲才感觉大事不妙。
他花钱请人进宫打听,才知道是被人暗算了。可现在圣人雷霆大怒,他只能怪自己的女人为何要触怒天威?!
眼下这世道人人自危,难道都不懂得要自保么?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一夜的煎熬后,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和全府上下的特赦,而那个女人则永远的离开了。
大约很多年后,十三岁的他进入武侯捕,成为了一名绝七情斩六欲的执事,才慢慢从当年的卷宗里找出了那件案子的蛛丝马迹——原来当年母亲当年竟是被构陷的,因为圣人的一个婢女看上了父亲,可瞧他们夫妻恩爱,便买通了府里的下人,故意曲解了母亲说话的意思,一状告到了圣人那儿。
圣人紧急召见母亲,然后一日一夜过去,母亲就像在人间蒸发的泡沫一般,再没有能出皇宫。
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也没有人知道那一日一夜她曾遭受了怎样的酷刑?
是很久以后,那名曾帮着侍女偷听的奴才牵涉另一桩案子,才一并将这个事实给说出。
可是圣人办错的冤案又何止这一桩?
那千千万万的冤魂都无处诉苦,母亲这一桩又算得甚?
便是连父亲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都只是勒令府里上下再不准提及那个女人。
对!父亲是早已经不愿再记起她了。
早在母亲刚刚去世的那几天里,他曾也躲在书房中痛哭流涕,回忆追思。
可他终究是男人,和天底下万千薄情寡性的男子一样,有了新欢又怎会记得旧爱?
他难过了不到两月,府里又新添了数名佳人,然后便开始新一轮的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府里一切恢复如常。
唯一还在为那女人伤心的,只有她刚刚年满七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