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修的大理寺卿府位于洛水河南边的道化坊,离神都最繁华的南市只隔着思顺坊和修善坊。
南市是神都三大市场之一,那儿汇聚了全国最顶尖的金银珠宝、瓷器、皮毛、丝绸、美酒等,再由胡商从这儿发送至全国各地,乃至西域、琉球。
据说光一个市场的商户就多达三千家!
管陶陶等人最爱的就是去南市逛了,不光有吃不完的美酒佳肴,更能看到很多国外的风土人情,增长见闻。
比如前段时间,她就特羡慕别家豢养的昆仑奴,是来自西域的黑人。短短的鬃发卷曲似钢丝,眼睛很大,鼻梁很矮,个子比之武周的男子至少要高出一个头。
这些昆仑奴力气颇大,头脑也很聪明,说着生硬的汉语,会玩各种杂耍——最重要是忠心耿耿。
管陶陶缠着阿爷要买,管修哪里肯:“有大理寺这些人陪你瞎胡闹就够了,再买回来一个,我没那么多闲钱养!”
他虽贵为三品上官员,俸禄却不高。因此在官员们最喜的靠近皇宫和东城的洛水河北岸买不起宅子,甚至租不起。
唯有租到了这道化坊,还是个三进三出的普通平房。每个院落虽不大,里边都有正房、厢房、下房、雨廊等。
管修的夫人田凤子曾是县衙仵作之女,管修当年十几岁时父母双亡,被田仵作收做弟子。田凤子年长管修一岁,长得妩媚动人,性格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到了二十出头都没能寻到婆家,她爹就做主将她许给了管修。
自那以后,田仵作将一身的本领都传给了女婿,然后又使大把银子将其送去大理寺当差。管修自身功夫了得,又懂得破案的手段,因此频频立功,如今已经是大理寺第一人!
即便如此,每每念及岳父的恩情,他对性格泼辣的妻子也是诸多相让。旁人相赠的美人,更是一个都不敢享用,唯恐家中河东狮吼。
便是这样一对夫妻,成了大理寺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在管修这个宠妻狂魔的溺爱下,田凤子几乎成了大理寺后宅的当家人。因他本人从不受贿,手下人跟着捞不着油水。清廉的俸禄根本不够租房住,因此很多大理寺的官员和侍从们都是住的官府驿站,有一部分人管修甚至让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宅邸——这其中就包括了林兆人与翰飞。
至于贺上宁,他是有家的,在神都最东边角落的里仁坊,也是整个神都最落后最清贫的一个坊。
贺上宁早年丧父丧母,唯一的亲人奶奶在自家住宅的前院开了个小店,卖猪杂粥。
因家相距皇城太远,他若每日回去,路上得耽搁不少功夫。因此也借住在管修府上,每到休息日再回去。
而田凤子作为当家婆娘,义无反顾地操持起了这二十来人大家庭的一切起居生活,衣食住行,事无巨细。
她娘家带来的两个老婆子,一个叫姚婆婆,一个叫孔婆婆。另请了两个丫鬟,一个叫小桃,一个叫碧玉,还有一个帮着干粗活的小工,叫牛小二。
小桃和碧玉都是幼年时买来跟在管陶陶身边作伴的,想着将来给她当陪嫁丫头。牛小二则是前两年从外地逃难来神都的,当时饿得昏倒在地,被田凤子救了,然后留在家里帮工。
这五人在田凤子的管理下,一起将整个大理寺卿府的事物打理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
而林兆人这些后生仔们,也都会在每月发俸禄的第一时间将生活费交给田凤子。她也总是笑眯眯地说:“花不了这么多的,你们交这么多干嘛?婶子先给你们存着,等以后大家娶媳妇了,再拿去当彩礼!”
这话也逗得那些小青年们个个面红得猴屁股似的。
这不,管修一行人刚踏进大理寺卿府,田凤子就第一个迎了上来。
她穿一件大红色的齐腰直领襦裙,领口和袖口印着浅褐色的花纹。因着还是正月里风寒料峭的天气,衣服的上边加了件橘色夹棉比甲,内里也多加了一层衬裙。
这身衣裳衬着她如花的笑靥,给人一派喜气洋洋的感觉。
“嘿,早听说了,圣人要嘉奖你们,还给兆人升了官,我已经领着姚婆婆她们准备好了饭菜,着牛小二去杏花巷打酒了。”她朝着丈夫眉眼含笑地道:“是你最喜欢的烧酒!”
武周年间是神都最繁华的时期,国门大开,每日都有各国的使者和客商带着奇珍异宝前来。
这其中就不乏美酒,像是葡萄酒、药酒、松醪酒、香料酒、节令酒等,多不胜数。
而大唐有名的酒就更多了——荥阳有土窟春、富平有石冻春、剑南有烧春、郢州有富水酒、乌程有若下酒、岭南有灵溪酒、宜城有九酝酒、长安有西市腔酒等等。
但管修最喜欢的还是本地杏花巷酒肆酿制的烧酒。酒液呈黄色,上品为琥珀色,酒体醇厚,酱香独具。
这种酒在当时是待客的最高规格,宫廷宴会上也少不了。
后世诗人李白还为这种黄酒写过一句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不过两袖清风的管修家中是没有玉碗来配烧酒的,配葡萄美酒的夜光杯就更没有了。
听闻得了圣人的褒奖,却还要在家食饭,管陶陶不乐意了:“阿娘,兆人哥好不容易得到圣人提拔,这是我们大理寺的喜事。刚刚回来的路上,阿爷都已经答应了,要请我们去河北玉鸡坊的西月楼吃红羊枝杖,七饭糕和金乳酥的,我不想在家吃啦!”
田凤子佯装嗔怒:“家里现成的烧鸭、醉鸡、清蒸鱼、羊肉汤都做好了,干嘛还出去花那个冤枉钱!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要搁你爹小时饿肚子的时候……”
她们娘俩正站大门口斗着气,却见巷子口尽头处一行着侍卫服的内卫和几名太监前锣打鼓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多名带刀护卫呢!
为首的老太监鹤发童颜,气度不凡,一手执圣旨,脸上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管修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圣人身边的第一号人物高远,赶紧给妻女朝妻女低喝一声,示意她们不要再胡闹了。
田凤子和管陶陶当即分开,待那行人走近后,就跟着管修等躬身一揖:“见过高公公!”
高远和颜悦色道:“管大人,圣人念大理寺众人救驾有功,特命我送赏赐来了,还不快快迎旨!”
管修急忙做出请的手势,将高远等二十多人请入院内,领至前院大厅。
然,这大厅实在太过简陋,仅仅摆放了几张松木桌椅,窗棂和帘子都很旧了,房间里灰扑扑的,唯一的点缀是数盆稀松常见的花草。
管修夫妻俩不禁有点儿自惭形秽——自圣人定都神都后,达官显贵们奢靡成风,以至普通人家都热衷于将房屋装饰得典雅气派,似管府这等陋室,实不多见!
特别是他还高居正三品上官员。
高远目光中微露惊讶,但他是深居宫中多年的老狐狸了,即便心中再多疑问,面上也不会表露分毫,当即笑吟吟道:“圣人有令,大理寺卿管修、少卿林兆人、侍从翰飞、贺上宁、管陶陶接旨——”
管修携亲眷、属下行跪拜大礼,高呼万岁。
老太监随即扯开卷轴,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管修、林兆人、翰飞、贺上宁、管陶陶五人护驾有功,共赏黄金百两。另赐管修白玉莲瓣纹玉碗一件,赐林兆人、翰飞、贺上宁和田双鱼玉佩各一件,赐管陶陶翡翠黄金步摇一件,再赐每人蜀锦十匹。钦此——”
一众人等赶紧叩谢皇恩。
田凤子使小桃回屋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交给为高远,请他打点一下同来的小太监和内卫。
这点钱并不多,在圣人身边当差这些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但田凤子所有的财产只有这些了,里面还包括了这个月的伙食费。
然,管修几人毕竟在前夜救驾有功,因此高远也颇给几分薄面,笑呵呵接过了,道一声:“多谢!”便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