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不可赦的人何来信仰?从他摒弃善念开始,便已被神明抛弃了。
李逸控诉的那一桩桩罪状,像利刃将刘斟开肠破肚,剖开他不为人知的罪行。这些年在财与色的荼毒下,他早就不信善恶有报,横行无忌纵容自己堕落。
但在此刻,李逸沉稳的声音与卢中使临死前的悲鸣互相重叠,像是那冤魂找他索命来的。
卢中使人生最后一段日子,是在海边阴暗的木屋里度过的。刘斟每天变着花样折磨他,逼问他把证据藏在哪儿了。
一个垂暮老人多日水米未进,手脚四肢被绳子捆得太紧,血液不畅导致肿胀发青。他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面如金纸,气息微弱,早已不复往日市舶使的威严。
即使看上去惨不忍睹,卢中使却没有如他所料悲泣求饶,只是面带讥笑地看着他,嘲讽他机关算尽终是一场空。
“刘斟,你身为朝廷命官贪赃枉法,莫说圣人将严惩你的罪过,老天也不会放过你!呵,我一个阉人无牵无挂,死有何惧?善恶有轮回,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这世上真有报应吗?
刘斟透过血红的双眼,依稀看到卢中使坐在李逸身边,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他慢慢张开苍白的嘴唇,重复那句“你会遭报应的”。
“够了!别念了!”刘斟头痛欲裂,脑浆都像被锥子搅散了,“我认罪,是我指使蛟户黄阿发挟持杀害卢中使,以此隐瞒我替商人匿税的罪行!不要折磨我了,让我死个痛快吧!”
李逸唇边的声音淡去,摊开手札放在桌上。韦城武凑过去,看他念的那一页竟是空白。
这本手札确是卢中使留下的,他记录到生命最后的时刻,自知性命难保,派出随从将多年来的通关文录,以及随身物品送回长安,尽他所能保留最真实的海埠原貌。
李逸奉旨前来扶胥查案,动身之前刚收到卢中使的遗物。相比更重要的通关文录,他先看过手札的内容,了解卢中使在海埠的见闻,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
现在想来,当时卢中使已经怀疑刘斟,却没把自己的猜测写进去,他执着于寻找确凿的证据,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李逸百味杂陈地合上手札,韦城武压下心里的好奇,不露声色地审问刘斟:“除了瞒报匿税,指使他人杀害卢中使,你还对俞掌柜犯下谋杀未遂之罪,向景元教通风报信,勾结刺客祸害同僚……”
韦城武指着他耷拉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刘佥事,你简直罪大恶极!枉费卢中使对你的多年栽培,铁证如山之下,你不得不认罪,但你真心知错了吗?”
刘斟害怕看到卢中使的魂魄,紧闭着眼睛不敢抬头:“罪民知错,错在不该贪图沈氏的美色,被景元教胁迫贩私走上断头路!”
他悲愤地咬牙道,“可唐明义不是我杀的,还有沈氏和那个不知名的替死鬼,他们的死都与我无关。”
李逸和韦城武相视一眼,没有打断他的供述,沉默着听他说下去。
“沈氏那个毒妇死有余辜,唐明义替她赎了身,亡妻孝期满后将她抬为正室。沈氏却在景元教的教唆下毒杀唐明义,和假行首一道玩仙人跳,拿捏我的把柄迫使我屈服。”刘斟悔不当初,若是那沈氏还活着,生啖其肉都不足以解恨。
李逸问道:“沈氏欲行贿赂与你苟合,她怎会对你透露毒杀唐明义的事实?”
刘斟冷哼了声:“她做多了亏心事,岂能不怕鬼敲门?前不久,沈氏去我家中过夜,噩梦缠身道出此事。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疏远她,也想与景元教断个干净,改过自新效忠朝廷,可惜……”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李逸又问:“你可知假行首的真实身份?”
刘斟脱口而出:“那龟公不就是堂主的一个手下?”
他不小心交代出堂主,立时噤声。
曹长史何其阴险的人物,躲在假行首身后久不露面,直到蛟户绑架卢中使出了岔子,他才意外窥得堂主真面目。
卢中使曾经从木屋逃脱向赵刺史求救,却不知都府尽在景元教的掌控。他刚看到一线生机,就在绝望中被曹长史送回死路。
朝廷派来监察御史,刘斟也怕东窗事发,为了摆脱景元教的胁迫,有意在沈氏面前透露曹长史的堂主身份。
沈氏果然不知情,她自作聪明设法攀附,却因此激怒堂主被杀。随后,假行首以死遁斩断了茶商行会这条线索。
刘斟畏惧堂主的心狠手辣,也不知假行首和替死鬼都是谁,他更不敢节外生枝。
自己这条命赔给卢中使就算了,但他家中还有儿女亲人,就算李逸敢对曹长史动手,景元教还有赵刺史这个傀儡。
刘斟至今都没见过传说中的教主,景元教的恐怖深不可测,就算他已将亲人藏到乡下,只怕也逃不过教众的追杀。
“假行首是我和堂主的传话筒,除此之外,我对堂主其人一无所知。今晚,我趁刺客作乱偷袭俞掌柜,也是怕她复原唐明义的头骨,李御史查下去将发现真相……”
真相?难道李逸早就发现了?
刘斟想起那棵婆那娑树,脑子里骤然响起一阵嗡鸣。清晨得知沈氏的死讯,他庆幸自己终于解脱了,却又担心沦为景元教的牺牲品。
他魂不守舍地应付登门试探的曹长史,未曾深思李逸说过,此树与唐明义之死大有关联。
李逸不仅识破假行首金蝉脱壳的诡计,还利用他把挖出头骨的事散播出去,将都府和蕃坊全都拉下水。
原来他才是那瓮中之鳖!
刘斟看着李逸平静的脸庞,比看到卢中使的鬼魂还要惊悚,“你早就知道茶商行首是假的!难不成你在更早之前,就怀疑我是害死卢中使的内鬼?”
李逸眼里流露出近乎残忍的怜悯:“你看,恶事做多了,自己都分不清真假。若说我从何时开始怀疑你,比你想象的还要早些吧。当我查明假行首伪装摔伤掩饰足迹,那时就能确定你是泄密者。”
“后来管家描述的奸夫画像,和沈氏房中发现的义髻,不断构成了完整的证据。刘斟,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还打算执迷不悟包庇景元教?”
刘斟目光呆滞,他承认的这些罪名,万死难辞其咎,何苦再给家人埋下祸根?
“罪民没见过景元教堂主,假行首的身份也是一概不知。”反正只剩下半条命,哪怕被鞭子抽死也不能改口。
刘斟悲哀地想,今晚就将与家人永别了。
然而李逸没对他严刑逼供,侧脸看向奋笔疾书的韦城武:“都记下了?”
韦城武拿起写好的认罪书,叫牢吏给刘斟松绑,递给他一支笔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刘斟按下手印后,认命地瘫坐在地上,空洞的双眼了无生气,听着李逸远去的脚步声,倒数自己的死期。
回到书房,李逸提笔写了一封密信,与那份认罪书一并封存,交待信差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呈给圣人过目。
韦城武送走信差后,关上房门,欲言又止地看向伏案忙碌的李逸。
他似有所感,头也不抬地说:“都府今晚送来一份大礼,想好怎么回礼了吗?”
“还没……”韦城武敲了敲上冻的脑袋,走上前去,“这几天的麻烦事接连不断,属下这脑子都转不过来了。使君,卢中使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不然呢?”李逸翻看蕃坊的地形图,执笔在海市方向画了个圈。
韦城武心里藏不住话:“可使君也知道,刘佥事背后还有景元教,赵刺史和蕃长也对咱们虎视眈眈,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啊。”
“之前我们受制于人过于被动,现在正是反攻的好时机。”李逸放下笔,按揉着酸胀的鼻梁。
韦城武来了兴趣:“如何反攻?”
“扶胥海埠这边的情形,比我预想的复杂许多。景元教宣扬巫医的不死仙法蛊惑民众,为官商勾结贩私大行便利,行径之猖獗已危害到广州城和百姓的利益。仅凭监察御史的身份,接下来恐怕多有掣肘,我上奏朝廷恳求圣人恩准,联手广州节度使共同监管海埠,遇到紧急情况可执行军队调令。”
“妙啊,若能得到节度使相助,调动军众镇压景元教,什么教主堂主都不是使君的对手。”
李逸没他这么乐观:“你别高兴的太早,事关蕃坊夷商和外邦使节的稳定,还需圣人慎重考虑后再做定夺。”
“使君亲自请奏,圣人怎会不答应呢?”开玩笑,那可是你父皇,就算蕃坊人多势众,还能不向着自家皇子?
韦城武把心放回肚子里,拿起那本卢中使的手札,翻开几页都记录着日常琐碎,压根没有刘斟匿税的证据,“咦,使君在刘佥事面前,亲口念的那一条条罪证,都是打哪儿来的?”
“我不是说过了,最近几年茶商行会的关税大幅减免,来往货船却与往年没有变化。”李逸指了指手边的黄皮册子,“过去多年的每一笔关税,卢中使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把那些对不上的账目统计下来,逆推回去运算,就是刘佥事匿税的证据。”
他说得简单,韦城武却能想象到极其繁冗的过程:“使君这是溯源追踪!那一笔笔账目算下来多费神啊,你也不叫属下来帮忙?”
“滞留埠头的船舶还等着通关,你和高侍卫早日查清赃物,已是帮了大忙。再说,力所能及的事,何必假手于人。”李逸轻抚着那本手札,“我能想到的证据,卢中使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不惜舍命保住通关文录。”
韦城武伤感叹息:“卢中使只是没有把握让他认罪,说起来,这也不算是真正的证据。”
李逸挑眉:“怎么不算?他认罪了就是真的!”
“对对,使君灵活变通智破悬案,属下衷心佩服……”韦城武还没拍完马屁,听到室外急切的叩门声响。
“李御史,我是云娘,你已经歇下了吗?”
“她还没睡?”李逸略微皱眉,指向门外,“你去问她何事。”
韦城武跑去开门,一看俞沧云跑得气喘吁吁,安慰她别着急,有事跟他商量就行。
“韦挽郎,方才我去牢里看望蚬妹她们,有个孩子高热不退,能否麻烦你帮那孩子请个医士?”
“蚬妹?哦,你是说那些疍家人。”韦城武回头请示李逸,见他点头,豪爽地应承下来,“没问题,我这就带你去请医士。”
俞沧云连声道谢,都没跟里面的人打声招呼,扭头就跟着韦城武跑了。
李逸本来也没当回事儿,他拿起笔蘸了墨,想给节度使写封拜贴约见议事,突然文思枯竭,搜肠刮肚不知如何下笔。
小掌柜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余力去关心别人?
她嘴上抱怨有心事睡不着,他都为她答疑解惑了,半夜不肯休息一头钻进大牢,怎么刚才没碰到她呢?
话说回来,疍家人这么关着也不是办法,那个蛟户三天两头寻死也是麻烦。对了,他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急需连夜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