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惊心动魄的厮杀声随风而逝,漫长静夜中唯留一盏烛火。
俞沧云端坐在桌案前,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骷髅头骨,她灵巧的指尖似在拨弄琴弦,在黄泉深渊处奏响生命的乐章。
以泥塑骨,以技传神,重新赋予死者生动的容貌。须臾之间,那双慈祥的眉眼带着笑意,敦厚朴实的神态犹在眼前。
“云娘,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婆母打算将茶肆交给你打理了。在她眼里啊,你不只是晏苏的妻子,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俞沧云红着眼睛,拿起竹篾条抹平塑像脸上斑驳的黄泥,完成付诸心血的最后一笔。
“李御史,塑相已成,死者头骨确认是唐明义本人。他左上颌两颗臼齿有白锡和银箔修补龋洞的痕迹,这些细微之处都能佐证他的身份,医士那里应该还有他的诊籍。”
俞沧云清洗着手里的竹篾条,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每说一句话,尾音还是止不住发颤。
李逸坐在她身旁,注视着唐明义生前的样貌,分辨他和冒牌行首有何不同。单看皮相以假乱真,若从骨相来辨别,两者却有明显区别。
相较于冒牌行首的奸猾,唐明义本人沉稳重感情,优柔寡断,可能至死都不知人性险恶。
“俞掌柜说的这些细节,我会尽快查清楚,辛苦了。”李逸从黄泥塑像上移开目光,看向螓首低垂的俞沧云。
她洁净的脸庞清丽如初,细白脖颈缠着一圈细布,医士为她敷过化瘀的药膏,开了几副安神的药方,特意叮嘱需静养几日。
但她要是听话,原本也不该遭这个罪。
“俞掌柜……”李逸抬手指向旁边的书柜,“高侍卫应该告诉你了,后面有处暗室容你藏身,何苦抱着假头骨逃走,宁愿把自己置于危险?”
俞沧云眼睫轻微颤动,取出洗去黄泥的竹篾条,拿手巾擦拭干净:“虽是作戏,那也要装出样子嘛,万一凶手识破头骨是假的,趁乱逃了怎么办呢?”
李逸轻笑:“怪我,俞掌柜怕我失手而已。”
“不是这样……”俞沧云抬眸对上他洞悉人心的视线,知道瞒不过他,尴尬地点了点头。
坐在对面伏案记录的韦城武,憋不住替李逸叫屈:“云娘,你这么想,真是让人寒心呐!你何时见过使君打架亮出真家伙,他那把九曲擎天枪不出则已,一出必将以血祭天!别说这些三脚猫刺客,来日杀到战场上,直取将领首级那也是手到擒来……”
“啰嗦!”李逸听不得溜须拍马,他何须刻意炫耀武力,刀光剑影见真章,无需赘言,“收拾一下,随我去地牢审问犯人。”
“好嘞,看我去撬开刘佥事的嘴,今晚就给他结案了。”韦城武收起写好的笔记,顺带抱走了唐明义的头骨塑像。
“今日有劳俞掌柜,早些歇息。”李逸起身要走,俞沧云急忙出声:“李御史,请留步,我还有一事不解,不问清楚怕是难以成眠。”
李逸看了她一眼,挥手示意韦城武先走,掸平衣袍上的皱褶又坐回去:“你想知道,唐明义究竟死于谁手,那个冒牌行首是不是刘佥事?”
俞沧云吃惊道:“知我者唯有李御史!”
她望着他的眼神有种陌生的崇拜,李逸看在眼里,搭在膝头的手掌忽地一颤,虚拢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声:“结案之前,相关内情不便对外透露……”
“我懂,绝密案情哪能随便告诉外人!”俞沧云搬起小板凳坐到李逸身边,明亮的双眼直勾勾盯上他,“但我不是外人啊,你忘了?云娘是你的心腹,最忠实的那种!”
罢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告诉她也无妨。
“还记得案发现场的血脚印吗?虽然那场雨抹去了他的踪迹,但当那个人再次出现,我一定能抓住他!据我辨认,此人不是刘佥事,我们暂且称他为蝉衣吧。”
“蝉衣千方百计阻止俞掌柜重塑头骨,无非是怕金蝉脱壳的计谋落空,被人发现杀妻自尽只是一场骗局,郭贽才是他的替死鬼。”
“假如蝉衣是杀死唐明义的凶手,他根本不会保留尸骨,早就在杀人时毁尸灭迹。也许是他过于自负相信了凶手的谎言,比如佯称失足落船沉尸海底,却私下将唐明义的尸体藏起来。”
“今早我们把尸骨混入泥土,当着全城人的面运至使馆,经高侍卫验尸发现,死者喉骨乌黑,这是明显的中毒死状。一般而言,当凶手体力较弱且能轻易取信于死者,下毒是相对轻松的谋杀手段。唐明义毒发身亡后,凶手将他葬于树下不是出于缅怀,而是便于埋尸降低风险。”
“因此我推断,杀死唐明义的凶手正是沈氏,她这么做可能是受蝉衣的威胁,也可能她和蝉衣早有预谋取代行首。但最终受益者是贩私团伙,所以唐明义之死在于景元教。”
李逸详尽地透露案情,解开了俞沧云心里的疑惑。这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测,沈氏已经死了,她如何下毒无从追究,但幕后指使与景元教脱不了干系。
“如此说来,景元教的势力遍布各大行会,都府和蕃坊都有可能被渗透了。还有刘佥事也是景元教的内应,他要杀了我夺走头骨,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对于这种装神弄鬼的邪教,俞沧云以前对他们无感,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就不怕影响自己的生活。
但唐明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有什么错呢?只因有财有势招人惦记,平白惹来了杀身之祸!
“除了行首,卢中使遇害也与景元教有关。刘佥事相当于沈氏,他辜负了卢中使的信任,恩将仇报害死自己的上峰。这个景元教就是贪嗔痴的恶根之源,与它沾边的人,都将变成无情无义之徒。”
俞沧云无法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景元教,她厌恶这种操纵人心的伎俩,蒙昧不醒的教众都是咎由自取。
“猛兽易伏,人心难降!刘佥事杀害卢中使的动机,也许是为了掩盖他贩私的罪行。犯下小恶不知悔过,纵容邪念滋生出更大的恶意。”
李逸坐在潮湿的地牢里,冷眼看向绑在刑架上的刘斟,耳边回响的仍是俞沧云这句话。
“刘佥事,你自称卢中使对你有知遇之恩,为何要恩将仇报加害于他?”
刘斟虚弱地闭着眼,身上的白色中衣遍布血红鞭痕,嘴里小声重复着“冤枉”。
韦城武以前最怕血腥味,手上沾到血都要洗破皮,但经过今晚的殊死拼杀,他看到身边的同伴相继负伤,心里燃起的那团火烧得他怒意沸腾。
“吃里扒外的东西,要不是你,高侍卫怎会身受重伤?”他抢过牢吏手里的皮鞭,狠狠抽打嘴硬的叛徒,“隔壁那些刺客全都招了,他们揭了海市的悬赏榜单,为财杀人!你又是为什么,竟连自己的同僚都不放过?”
李逸举了下手里的黄皮册子,韦城武朝那叛徒啐了声,收起皮鞭退到一旁。
“刘斟,你不肯招供,那我来告诉你。”李逸翻开扶胥海埠的通关文录,“自从卢中使担任广州市舶使,无论是入关还是出海的记录,每一日都有详细记载。”
“在我受伤的那几天,看遍了卢中使多年来的记载。刘佥事在十年前入职,那时的你勤恳好学,卢中使也对你倾囊相授,一步步把你提拔上来,你也不负期待成为他最看重的属下。”
李逸平淡地讲述那段过去,偶尔看一眼刑架上动弹不得的刘斟。他恍惚睁开眼睛,咬破的嘴唇震颤发抖,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那么让我看看,刘佥事从何时起背叛了自己的信念。”李逸指尖轻弹了下那页旧纸张,“说来也巧,那一年卢中使将婆那娑树送给茶商行首,唐明义高兴之余大摆宴席。卢中使当天身体不适缺席,是你代替他成为唐家的座上宾。”
“也是在那一年,你家中妻子因病去世,唐明义的妾室沈氏以吊唁之名前往慰问。之后唐明义将沈氏抬为正妻,礼尚往来,你去吃了喜酒送上贺礼,从此你三不五时去唐家做客,有次吃酒醉到半夜,还宿在了沈氏房中……”
嘭哧,刘斟激动地扯拽手脚上的绳索,胸口剧烈起伏,极力睁大那双流血的眼睛,恨得想把他手里那本册子烧出个洞。
李逸轻蔑冷笑:“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暗中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们。”
他放下那本册子,又取出一张画像。画里的男子是个秃头,瘦长脸庞蓄着山羊须,细目高鼻,微抿着薄唇,严肃表情和平日的刘佥事别无二样。
“这是根据唐明义管家的口述,经过画师之手描绘的奸夫画像。管家声称此人时常来找沈氏过夜,沈氏还以外出诊病为由,多次陪他游山玩水。刘斟,你不承认没关系,管家亲自指证也能作为证据。”
刘斟颓丧地低下头,哆嗦着嘴唇,执拗地不肯开口认罪。
李逸放下那张画像:“当然,这也只能证明沈氏曾以美色贿赂你,关键证据还要说回到通关文录。在你和沈氏密切交往的这三年来,茶商行会的关税比往年减少四成,但来往货船的数量没有变化。”
“除了茶叶,其余涉及丝绸、玉器、药材和香料等货物的关税,都有大幅度减免。按照以往每年的关税记录来算,你至少替商人隐匿了上百万贯的关税。”
“我想,这就是卢中使遇害的真正原因。他怀疑你被行会收买涉嫌匿税,唯恐祸及无辜私下调查。在他找到证据准备上奏朝廷之时,你无计可施向景元教求助,派出蛟户将他灭口。”
“什么证据?”刘斟像个垂死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疯狂叫嚣,“你骗我!卢中使根本没有证据!你这是故意诈我!”
他顾不上勾结景元教的罪名,哪怕是死,也要看到自己的罪证才能甘心。
刘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非杀卢中使不可,正是因为卢中使自称有证据,逼迫他交代出操纵贩私的主谋。
他不敢得罪景元教,只能除掉卢中使,自我催眠那老东西没有证据,全都是骗人的谎话。但他万万没想到,李逸当真找到了证据。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李逸慢条斯理地拿出卢中使的手札,磨到边缘褪色的羊皮卷,刘斟再熟悉不过了。
但在卢中使死后,他翻遍整个使馆都没有找到这本手札,怎会落到监察御史手里?棋差一着,他还是被那老东西算计了吗?
李逸翻开扉页逐条地念起来,时间、地点和通关文牒都对得上。刘斟顿觉五雷轰顶,心里信仰的那片天都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