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教聚众滋事,当场被俘的刺客服毒自尽,刘佥事护送民众撤离的时候,又抓住了几名嫌犯,带去海阳馆严刑审问。
李逸从埠头回来已是傍晚,俞沧云步入院中,追问他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迎面看到刘佥事拿来供状复命。
“使君,卑职办事不力,暂未查出嫌犯真正的动机。他们都是走火入魔的邪教徒,拒不承认受谁指使,事先早就串好了供词,妄言圣人并非真龙天子……”他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垂头丧气地跪请李逸亲自审问。
俞沧云上次见他还是一脸血,差点死在那蛟户的刀下。适才民众堵住海阳馆闹事,他出面替李逸解围,混乱中好像还挨了骂。
刘佥事右眉骨那道长约两寸的刀伤,刀口整齐,深可见骨,翻开的血肉渗出深褐色脓水,让她瞧一眼都触目惊心。
俞沧云眉头猛跳,就像蛟户那把刀砍到自己脸上,匆忙移开眼看不下去了。
李逸这个黑心肠的,自己受伤倒是好得快,也不关心下属的死活。像她这样与贩私者“勾结”的嫌犯,还配吃口饱饭睡个安稳觉吗?
李逸接过供状扫了眼,看向年逾不惑的刘佥事。他对此人的了解,源于卢中使每日记录的手札,出现过最多的搜检人就是刘佥事。
刘斟是卢中使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官,从事通关搜检长达十余载,曾经抓获多名贩私者,为朝廷挽回数百万贯的关税损失。
卢中使生前对他赞誉有加,韦城武和高律顺利搜出那些赃物,也是靠他传授经验。
“刘佥事常年从事文职,近来追捕蛟户捉拿刺客也是难为你了。”李逸又不瞎,自然也能看清他的伤势,“怎么几日过去,刘佥事的伤势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他不悦地吩咐高律,“高侍卫,去把衙署的医士叫来!我肩膀受的伤都快痊愈了,刘佥事眉骨的伤口却在恶化,衙内差员同为朝廷效命,出生入死,不畏艰险,身为医士岂能悭吝用药,疏忽职守!”
高律领命正要去带人来,刘佥事受宠若惊地答道:“回使君,卑职今日追捕刺客,用力过猛以致伤口裂开,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那医士疏职。”
他主动为同僚开脱,李逸还是把医士叫来训斥了几句,叮嘱务必要舍得用药,用心为刘佥事调理身体。
医士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虽说刘佥事对同僚有些歉意,但受到李逸重视还是庆幸的,激动地发誓要抓住凶手,以报卢中使的提携之恩。
俞沧云暗忖李逸这是笼络人心,就像之前他送她贵重礼物,礼数周到如同端方君子,她一时大意就掉进了他的圈套。
这家伙睚眦必报,明明抓来那么多嫌犯,却非要跟她过不去。
刘佥事告退后,俞沧云随李逸来到书房,佯作热心良民为他支招:“李御史,这些嫌犯都不肯招供,你就没想过换个法子审问?”
李逸靠在椅背上,丢给她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
俞沧云回忆着茶客嘴里的野史,照搬过来:“也许这世上真有人不怕死,但只要是人都有弱点。比如有人脚心怕痒,你就拿羽毛挠他嘛,还有人怕老鼠怕蛇啊,那就更好办了……”
李逸的指尖轻敲着桌面,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既如此,俞掌柜说说你怕什么?”
俞沧云扬起的嘴角耷拉下来,笑比哭还难看:“李御史说笑了,云娘又不是无视律法的茶贩子,您也不是混淆是非的糊涂官,怎会屈打成招逼迫云娘作伪证呢?”
“糊涂官?那不至于。”李逸看她满眼期待,又道,“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只要能破案,偶尔也会用些手段。”
“你有手段也别用到我身上啊。”俞沧云气急,声音带着哭腔,怨他油盐不进听不懂人话。
李逸见不得女人哭,挥手示意韦城武:“送俞掌柜下去歇息。”
俞沧云唯恐他把自己关进大牢,却见韦城武朝她挤眉弄眼,压下不安低头走了出去。
她心中忐忑,注意力都集中到身后,听见高律低声问李逸:“今日意外频出,使君晚上还要出海吗?”
出海?他们三更半夜要去哪儿?
俞沧云看不见李逸的表情,听到他“嗯”了声:“照旧。”
韦城武没辜负俞沧云的信任,带她绕过阴森的地牢,走向某处僻静的小院。
院中天井栽着一棵茂盛的婆那娑树,这种来自波斯的果树,适应了广州肥沃的土壤,移植到北方很难存活。(注①)
每到夏季成熟的时候,枝头挂满了金黄色蜜果,坊间也称为枇杷蜜,口感清甜闻名远扬。当地官员挑些成色好的蜜果,快马加鞭上供给朝廷,寻常百姓可没福分享用。
她要是住在这里,过段时日也能吃上蜜果了。俞沧云回过神叹口气,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想着吃枇杷蜜?
婆那娑树对面的厢房亮着灯,暖色花格窗映出一道纤细身影,看起来像是年轻女子。
她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站起来往窗外张望,刚走几步又停下来,隔着那扇房门站在原地不动。
韦城武扬手叩响了门,朝俞沧云笑道:“俞掌柜,我说的那位熟人就住在这里,你们一起吃过酒的,应该能聊得来。”
在俞沧云记忆里,与她吃酒的熟人少之又少,迷茫间想起花船上的女刺客,莫非是她?
吱呀,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俞沧云的回忆被猝然打断,她看着眼前身姿飒爽的女子,与妆容颓靡的花娘判若两人。
她头顶梳着混元髻,乍看像个眉目清秀的书生,但比韦城武神气桀骜,有种纵横江湖的侠气。她身穿窄袖束腕灰布衫裙,腰间收紧,身段高挑利落。
那晚在花船上,花娘们涂着厚厚的脂粉,脸上画着血晕妆,看不出她们本来的样貌,也有利于刺客乔装暗杀目标。
俞沧云不太确定,这女子是不是扮作花娘的刺客,却能肯定女刺客对她没有敌意。当时那把匕首精准无误地刺向李逸,都没往她身上偏移一毫。
韦城武说她们聊得来,也算是吧。
俞沧云友好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听那女子轻嗤一声:“小娘子,你家郎君另觅新欢,把你打发到我这儿来了?”
对方阴阳怪气的声音较为耳熟,应该就是那个女刺客。
俞沧云面色赧红:“抱歉,是我骗了你,李御史不是我家郎君,那晚我奉命陪他作戏。”
“咳咳,俞掌柜,你也不必如此坦诚。”韦城武提醒她犯不着跟刺客道歉,但他就没想过,俞沧云和刺客共处一室敢嚣张么。
女刺客冷睇对面两人,忽而大笑:“小娘子,莫怕,你家郎君早已封住我的穴道,我无法运功伤不了你分毫,否则我也要为你陪葬。”
“我都说了,他不是我郎君。”俞沧云小声抗议,暗自松口气福身一礼,“我姓俞,名沧云,街坊们都叫我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聂采荷。”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客气地拱手回礼,“云娘,你直呼我名字就好。”
“原来是采荷妹妹啊,之前多有冒犯,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俞沧云热络地拉着她的手进了屋,聂采荷不耐皱眉:“这里不是紫洞艇,没有花船那些规矩,你不要与我姐妹相称。”
“我就是看你面善,长得又好看,像我邻居家的妹妹。怎地,你年纪还能比我大么?我可不信,你别想诓我了……”
聂采荷被她哄得没脾气,自报年龄发现两人同岁,但俞沧云出生月份比她大。
“瞧你,还说不是妹妹?好啦,你不用叫我姐姐就是了……”俞沧云翘起脚踢上房门,不知说了什么,聂采荷竟被逗笑了。
这笑声比她刺杀李逸更惊悚,韦城武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云娘啊。”
要知道女刺客迫于武力屈服,但她心里可不服气,若非她早先与蛟户有仇,宁死也不会向李逸投降。
室内方桌上烛光轻曳,俞沧云睁圆了眼睛望着聂采荷,难以置信地拔尖嗓子:“你刺杀李御史,只因误会是他指使蛟户掳走你师妹?”
她得知对方的身世,颇为感慨,“原来你假扮花娘是为了找蛟户寻仇!采荷,我没有多大本事,坊间消息还算灵通,你把师妹失踪的经过详细说来,回头我找人打听一下。”
聂采荷原本是杂戏班台柱子,班主是抚养她长大的义父,与她感情最好的小师妹,正是班主的亲生女儿。
杂戏班四处卖艺为生,她们乘车走过大江南北,也随商船去过海外诸国。
但在扶胥埠头靠岸的时候,小师妹和船上几名女童离奇失踪,有人说她们贪玩失足落水,但班主亲眼看到女儿被海里的鲛人掳走了。
聂采荷不相信鲛人传说,她走遍了埠头附近的大街小巷,来到海市听人说起蛟户,终于找到救回师妹的希望。
俞沧云打心底同情她和师妹的遭遇,心里想着找谁打听,却意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紫洞艇有个花魁名叫贞娘,传闻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达官富贾数不胜数。后来她嫁作商人妇,声称不再接客,但她时常回来找虔婆,每次都挑走几个女童,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们。”
俞沧云心下骤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说的花魁贞娘,就是茶商行首唐明义的夫人沈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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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婆那娑树,出自《酉阳杂俎》,菠萝蜜树传入唐朝的古称,最先落户广州的南海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