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渡海,李逸眼里倒映着金色微光,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像蒙上扑朔迷离的冰雾,冷漠疏离。
俞沧云想到初见他时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如同久居高台的天之骄子,睥睨俗世间的履下微尘。
他向来没把她放在眼里,苍鹰面前蹦跳的小麻雀,翅膀飞得再高也不堪一折。她却仗着点小聪明,在他面前得寸进尺,自以为拿捏住他的弱点,就能有恃无恐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市舶使见惯了贩私的小伎俩,高律和韦城武搜出那么多赃物,又岂会看不出私藏茶叶的把戏?
哪里轮得到她来帮忙,她还傻兮兮地说,纸囊装茶并无不妥?完了,这回跳坑里爬不出来了!
李逸那双眼像海底的深渊,俞沧云感觉自己的魂快要被吸进去,再多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动点小心思就会被他拆穿。
俞沧云想不通唐明义怎会贩茶,但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总要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恭顺地俯首说道。
“云娘失言,李御史公正严明,想必掌握了行首的罪证才有此定论。云娘确实不知有人瞒报私藏茶叶,方才眼拙也没看清箱笼之中另有玄机,险些误了大事!”
她脊背弯曲,像被风雨压垂的花枝,弱不堪折却有一股子韧劲,“云娘相信,李御史不会放过作奸犯科之徒,也不会错怪清白无辜之人。”
识时务者能屈能伸,她要是赚过贩私的昧心钱,被他抓个现行也就认了。但她从没做过犯法的事,就连缴税都没少过一文钱,凭什么让她背上贩私的罪名?
李逸扔下手里纸囊,拍去指尖的碎茶梗,像是没听出俞沧云的委屈,打开周围几个箱笼查看,无一例外,都有隔层私藏着大量茶饼。
他垂眸瞥见女子半截细白后颈,霎时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俞掌柜,你可知朝廷为何严查贩私?涉案者一律重罚?”
俞沧云吁口气,抬起头看向他侧颜,谨慎地说:“从古至今,征粮纳税关乎江山社稷。朝廷在广州设置市舶使,每年出海入境的货物关税,都是充盈国库的重要税收。”
李逸似有所想,沉默着听她说下去,“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平民百姓赚的钱虽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有个安稳的家,都愿意供养大唐将士守卫边疆。”注①
“但也有人宁愿犯罪也要匿税,这其中不乏各地富家大户,他们原本就不缺钱,人心却像填不满的无底洞,非恐惧不足以遏制贪欲。朝廷若不严查重罚,纵容他们为非作歹,等有朝一日亏空国库,悔之晚矣。”
俞沧云偷看李逸的反应,也不知有没有说到他心坎上,“云娘眼界有限,略抒己见还望李御史予以指正。”
“眼界有限而心无限,俞掌柜不必妄自菲薄。”李逸走出存放茶叶的货舱,俞沧云赶紧摸了下包裹茶饼的草纸,底部的皱褶拧成个八字扣,居然真是那些行会大娘的手法。
她还记得前段日子,大娘们亲口说过行首大方给钱多,都要给他做活。
俞沧云忧心忡忡走进另一间货舱,韦城武和高律还在清点赃物。李逸随手拿起长约三尺的宝刀,刀柄和鞘身镶嵌着金银珠玉,华丽异常。
唰一下,他拔出打磨锋利的刀刃,锐利寒光反射出冷峻脸庞,眉眼肃穆含霜。
“俞掌柜,我再问你,世人皆知贩私者涉及重罪,为何百姓却对贩私多有拥护,提供便利包庇他们的罪行?”
俞沧云蹙眉,他到底想说什么?又不是书院里的夫子,总在出题考她!
“云娘以为,百姓包庇贩私者只为图利。就拿我来说吧,茶贩子匿税节省了成本,他卖的茶叶比坊间便宜,品质却没有差别。我想省钱也去买私贩的茶叶,捞到实惠自然会偏袒茶贩子,我还怕他们被官府抓去,以后都占不到便宜了。至于朝廷能否收上税,国库是否空虚,关我市井小民什么事呢。”
这比方简单直白,韦城武看着她偷笑,高律冷哼道:“看来俞掌柜也没少占便宜。”
俞沧云甩给他一个白眼:“我这是假设,高侍卫听不懂吗?老百姓赚点钱不容易,谁不是能省则省?但也有人分得清是非,虽说我贪点小财,眼皮子却没那么浅薄,开门做生意跟茶贩子扯上关系,万一他们被抓把我供出来,占小便宜吃了大亏。”
“俞掌柜英明,我信你不会贪这点小钱。”韦城武意味深长地看向李逸,讹钱也好过贩私,何必贪小失大。
李逸收起那把宝刀,继续他和俞沧云的话题:“征粮纳税关乎江山社稷,国之衰亡皆始于离乱!何为离乱?国库空虚并非百姓贫瘠,而是匿税贩私所得变成个人财富,涌向当地的门阀士族手中。门阀拥有了足够的财力,必将勾结军阀势力,以此对抗朝廷,祸乱天下!”
“百姓受其蒙蔽予以拥护,但在国破家亡之时,流离失所的也是百姓。贪一时便宜,招一世灾祸,这正是百姓之可悲,门阀之可恨!”
李逸所言掷地有声,像一记重锤砸在俞沧云心上,她只想到自己,却没想过那么长远。
令人谈之色变的天宝之乱,她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身边也没有人告诉她,那场战祸的源头,竟能追溯到匿税贩私的隐患。
李逸跟她这个小掌柜说起大道理,当然不是怕她将来成为门阀,而是她身边有人暴露了野心。
唐明义!李逸说来说去还是怀疑她撒谎。
“李御史,你太高看我了,我既没有贩私的胆量,也没有倒卖茶叶的本钱!我不会顾及情分偏袒同乡,更不能凭空捏造污蔑他人,这一次,我恐怕帮不上你了!”
“你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净!”李逸深邃眼眸阴沉沉的,像黑夜里捕捉猎物的鹰隼,不管猎物如何哀求,一口下去将她剥皮拆骨。
“俞掌柜,需要我来提醒你露出的破绽吗?初次相见,你在街上拦车假装受伤,诱使我们去海边捉拿茶贩子,当晚跟踪我们去海神庙,又恰好擅长辨骨塑相之术。你费尽心机博取我的信任,实不相瞒,我对你的戒心曾有动摇。”
“但在你引荐唐明义之后,我便在海市花船上遇刺。更巧的是,你我阴差阳错同乘一艘船,在我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每次问你都是含糊其辞,谎话连篇……”
李逸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荒谬,“无巧不成书,但过多巧合注定是人为。说吧,你接近我有何企图?这背后与唐明义有关吗,他都指使你做过什么?”
该来的躲不过,俞沧云知道他迟早要翻旧账,但她也不能自乱阵脚,掉进更可怕的陷阱。
如果唐明义真是贩私头目,当初引导她接近李逸,会不会是在利用她做局?唐明义并不清楚池晏苏的死因,也许本来就是个意外,却要她记恨到李逸头上?
俞沧云心乱如麻,眼下都不知该相信谁了,首先她要保住自己,才有余力去分辨真相。
“云娘承认,处心积虑接近李御史有失磊落,然而茶贩子猖獗,赵刺史置之不理,茶肆生意都快撑不下去了,我才想借市舶使之力除掉茶贩子。”
“照李御史的说法,行首唐明义是贩茶主谋,倘若我受他指使加害于你,又怎会告密危及自己的‘同伙’?你说我想博取你的信任,没错,我人微言轻,空有剿贼之心却无处使力,找个靠山也是无奈之举。”
俞沧云想到自己可能上了当,被她信任的长辈利用沦为弃子,悲从心来也是真难过了,鼻尖一酸,嘴唇颤抖着落下泪来。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到头来只能靠自己!云娘自知愚笨,出力不讨好,还落人埋怨,李御史,我不怪你寒了我的心,但你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我、我不服……”
她像春雨中凋零的梨花,柔弱可欺,惹人怜惜,反倒叫令她寒心的李逸有理难言。
高律吃过她的亏,替李逸鸣不平:“无中生有,使君何时冤枉你了?还不是你巧言令色,欺骗我们在先?”
“好,你们都怨我是吗……”俞沧云哭着哭着打了个嗝,以手掩面冲出船舱之时,回头泪汪汪地看向李逸,“你也不必赔我的胡椒粉了,云娘备受冤屈百口莫辩,甘愿投海自证清白……”
“什么胡椒粉?”韦城武云里雾里的,眼看俞沧云冲向船舷,丢下册子追出去拽住她衣袖,“云娘,我赔给你胡椒粉行吗?生命可贵,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顾及你家中婆母啊!”
俞沧云恍如梦醒,在船舷前方停下来,凄然垂泣:“婆母,媳妇不孝……”
高律被她一哭二闹整蒙了,李逸走到甲板上,见她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双手攥住裙摆发抖,浪头拍上来都能把她吓晕。跳海鸣冤?亏她想得出来!
“即刻起,俞掌柜暂留海阳馆配合调查,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李逸将她扣留下来,俞沧云心有不满也只能如此了,她托韦城武给邻居大娘捎句话,这几日代她照顾好婆母。
韦城武安慰她别担心,还说府里有熟人陪她,保证不会无聊。俞沧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来到海阳馆才知道这位熟人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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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出自唐•白居易《登阊门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