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茶中客
任纹2025-01-14 19:223,321

  扶胥埠头是船舶停靠的集散地,经市舶使巡检过后,方能领取通关文牒装卸货物。

  海上航行的货船在甲板上建有舱楼,船宽多为两三丈,长约十余丈,载重数百石至数千石不等。

  通常而言,夷道航线越远的船舶载重越大,帆桅越高,船员也都是历经风浪的老水手,确保长途航行顺利到岸,减少货物破损的风险。

  马车停在栈道旁,李逸瞥了眼触景伤情的俞沧云,也不知她又在打什么盘算,撩起帘子兀自下了车。

  俞沧云轻拍着被海风吹凉的脸颊,打起精神压下心头的伤感,等车夫搬来脚凳,提起裙摆走下马车去追李逸。

  他身高腿长迅疾如风,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眨眼的工夫穿过栈道,步入堤岸上的船厅。

  俞沧云走不快,又不想被他落下太远,小跑起来追了上去,好奇目光穿过砖雕漏窗,望向市舶使办差的船厅。

  李逸坐在对面临海的桌案前,窗户挂着细篾条的竹帘,隔断了海面倒映的阳光,像一道道栏杆遮住他侧颜。

  明暗之间,李逸俯身查阅高高摞起的黄皮册子,飞快翻过的纸张在他指缝像蹁跹蝴蝶,跨越五湖四海聚集而来。

  俞沧云听卢中使说过,船厅是核对文牒、搜检货物的办公场所,除了衙门的官差,商户或旅客未经允许不得擅闯。

  她站在漏窗外听候吩咐,想不通李逸找她来做什么。有关茶贩子的线索,她怕有后患都交代了,就连来无影去无踪的蛟户,她也拜托行首唐明义亲自解惑。

  李逸真的需要她帮忙吗?还是找个借口,该说的话都在马车里说完了?

  “俞掌柜可乏了?”李逸挑出几本黄册子抬眼看她,起身示意她入内,“无需见外,小坐片刻歇会儿吧。”

  俞沧云看他急忙往外走,心想多没眼色才会留下来歇着,抬脚跟上他的步伐:“李御史这是要去船上搜检?云娘跟您沾光涨见识了,虽说我在埠头做了多年营生,至今从没登过船呢。”

  李逸也不再跟她客套,边走边说:“茶商行会每年都有数万石茶叶运送海外,听说俞掌柜夫家也是茶都潮州人,正巧和唐明义是同乡,做买卖互相帮衬也是人之常情。”

  真是阴险,敢情在这里挖坑等着她!

  池家和唐明义是潮州同乡,这在行会里不是秘密,随便找个茶商都能打听出来。李逸在她面前提起池家,该不会想起池晏苏曾在洛阳参与“谋逆”吧?

  俞沧云脚步微滞,一颗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儿,感觉头发丝都往外冒寒气,堤岸底下翻腾不息的冰冷海浪,仿佛将成为埋葬她的坟冢。

  李逸看似不经意提起,但她若是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俞沧云绞尽脑汁想着说辞,又不能拖延太久,她每个反应都将在他的考量之内。

  她看着李逸宽阔的背影,此时倒是放慢了脚步,前后间隔一臂的距离,想抓住她轻而易举。

  俞沧云靠里走离海边远些,东张西望察看周围有多少衙役,生怕李逸丧心病狂把她丢下海。

  她看到韦城武就在附近,面露微笑朝他婀娜行礼,韦城武留意到她的动作,收起手里的黄皮册,客气地面向她躬身回礼。

  这个多余的举动,将俞沧云不安的停顿掩饰过去,她也趁机想好了说辞。

  “李御史所言极是,异地谋生,同乡情谊尤为可贵。亡夫生前腿脚不便赋闲在家,全凭婆母一人操持茶肆,平日有幸得到行首照拂。后来云娘接管茶肆,遇到麻烦也是行首帮忙解围。多年以来,云娘和婆母都对他感激不尽。”

  俞沧云希望李逸能听明白,池晏苏从未有谋逆之心,他当初是被冤枉的。

  池家势单力薄,池晏苏生前半身不遂,就算是同乡也不可能重用他。家里没了男丁,婆媳两个相依为命,打理好茶肆已是不易,如何做得起大买卖?

  “作为同乡,行首对池家已是仁至义尽,云娘和婆母都会记着这份恩情,常言道自己碗里有饭,又何必惦记别人的锅?说句冒犯的话,李御史和云娘同为大唐子民,却也有监察御史和茶肆掌柜之分,我等市井小民温饱足矣,又岂敢肖想飞黄腾达?”

  俞沧云把池家和唐明义撇得干净,也是不想横生枝节。唐明义帮她打听池晏苏死于何处,只为了却她的心事,若被李逸怀疑才是冤枉。

  李逸确是不知池晏苏身有残疾,俞沧云年轻貌美做了寡妇,他也不便追问她亡夫的死因:“恕某冒昧,提起了俞掌柜的伤心事。”

  俞沧云都想好了,李逸敢提当年旧账,她就敢替亡夫申冤,可他言毕也没看她一眼,转而登上停在岸边的那艘货船。

  船舷和堤岸之间搭好了艞板,行人上下和搬运货箱都很方便,李逸上船后回头看她,那意思是让她也上去。

  俞沧云来过埠头却没乘过船,她走在颤悠悠的艞板上,心里噗通狂跳,双腿发软。

  她听着浪花拍打堤岸的声音,告诉自己不要低头看,但当海风从裙底涌上来,像被一条湿滑的巨蟒紧紧缠绕,吓得她浑身僵冷。

  李逸看她脸色发青,失神地盯着脚下的海浪,意识到越洋货船比普通客船大上几倍,船舷也更高,对女子来说较为吃力。

  他弯下腰伸出手:“抬起头!把手给我!”

  俞沧云抬眼一瞥,见他皱眉似是不耐烦,心里也不太舒服。谁说女子须得倚仗男子,这些年她靠自己照样活得很好,登船而已,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她对李逸伸来的手视而不见,压低身子在艞板上龟爬,双手攀着船舷自己跳上来。

  “哇,这艘船好气派!”俞沧云新奇地四处张望,船头宽阔,舱楼重叠,船上货物摆放整齐。

  她仰头看向高耸的船帆,刚走几步被绊住脚,双手在半空扑腾几下,一头栽向甲板。说时迟那时快,李逸一手勾住她的腰,裙裾像随风飘散的花瓣,托起她扑进李逸怀里。

  俞沧云鼻尖撞上他胸膛,疼得轻哼一声,揉了揉鼻子后退半步。李逸手掌在她腰间虚扶,紧接着与她拉开距离。

  韦城武和高律上船的时候,看到俞沧云投怀送抱,李逸举止亲密,不由想起他们在花船上相拥的那一幕。

  大事不妙,使君和小寡妇难道真有状况?上次使君受伤,不得已靠她照顾,这次好端端的怎么又抱上了?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两人默契地管住嘴,暂且抛下不像话的质疑。

  “当心脚下。”李逸目不斜视走进货舱,韦城武和高律也跟着追进去。

  俞沧云看到甲板上绊住她的那条铁链,一直越过船舷垂落海底,铁链另一端固定着船锚,将整艘船稳稳地停泊在岸边。

  “唉,又被他看轻了。”俞沧云懊恼自己冒失,不情不愿地走进货舱,埋怨李逸没事也折腾她。

  舱内昏暗,两侧船梁上挂起油灯,映照着敞开的货箱。

  俞沧云粗略一算,仅是这间货舱就有几十只箱子,分别放置精美瓷器和书籍画卷,金箔镶身的佛像,白玉雕刻的神兽摆件,还有皮毛布帛、短柄横刀等武器。

  大唐素有瓷国之称,邢窑白瓷、越窑青瓷和彩绘釉瓷举世闻名,金彩陶器、玉器和丝绸历来供不应求。

  她看得眼花缭乱,有些东西都叫不上名字。

  韦城武将他整理的册子递给李逸过目:“使君,这些赃物是我和高侍卫昨日搜出来的,对应的船只和货主姓名均已记录在案。”

  李逸合上册子,打开另一道舱门看向俞沧云:“俞掌柜,请随我来。”

  俞沧云看着眼前的名贵珍品,原来都是瞒报私运的赃物,难怪有人要去海阳馆闹事。

  李逸临时颁布通关禁令,船上物品来不及转移,贩私货主连名带姓都被查出来了,随时将要拿他们治罪。

  俞沧云跟在李逸身后走进隔壁货舱,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她认出那些储存茶叶的箱笼,打开看到包裹茶叶的方形纸囊。

  李逸拿起巴掌大的纸囊,虚心讨教:“俞掌柜,不知茶叶运输有何讲究之处?”

  俞沧云如实说道:“新茶炒青后,茶农常以剡藤纸封存,避免运输途中受潮,尽可能地保留茶香。茶商收到茶叶后,拆去纸囊放入陶罐长期贮藏。但需注意茶类不同,赏茶期也有区别,短则半载,长达三载,还有较为难得的十载老茶。煮水烹之,茶香醇厚便不会影响口感。”

  李逸掂量着手中纸囊:“我记得坊间茶商为了节约运输成本,都会将茶叶压制成扁平的茶饼,就像长安时兴的龙凤茶团。”

  俞沧云点头道:“茶叶炒干后研成粉末,或是揉捻成团制成茶饼,运输更为便利,也有利于保存茶香。但众口难调,茶客各有喜好,他们不习惯碾碎茶饼煮茶,更偏爱冲泡茶叶,我觉得纸囊装茶并无不妥。”

  她看着李逸拿出几袋茶叶,很快箱笼就见了底。俞沧云恍然大悟,不是茶叶或茶饼的问题,而是两尺高的箱笼尚有空余,至少能装进翻倍的纸囊。

  “箱笼里有隔层?”俞沧云敲了敲底部的木板,听到空洞的回音,不是实心。

  她推几下没推动,李逸稍一用力取出那层隔板,底下堆满了草纸包裹的茶饼。

  俞沧云心下一惊:“有人用茶叶报关,实则是私贩茶饼?”

  李逸直视着她清澈的杏眸:“瞒报贩私之人,正是茶商行首唐明义!”

  “行首贩私?”俞沧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惊慌摇头,“会不会有人冒用行首的名义?贩私罪名非同小可,还请李御史明鉴啊!”

  李逸敛眉不语,像是认定了唐明义的罪行。

  俞沧云想起他登船前那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莫非,他以为她是唐明义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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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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