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昔日因
任纹2025-02-09 09:243,628

  管他爱信不信,俞沧云救出蚬妹就知足了。

  火势蔓延之前,韦城武打开了牢房后门,俞沧云潜入牢中叫醒熟睡的蚬妹,叮嘱他们大喊救命,造成众人葬身火海的假象。

  蚬妹等人哭得真情实感,各自悲叹身如浮萍的命运,也为获得新生激动落泪。

  牢吏们只顾自己逃命,谁还在意牢房里的犯人。俞沧云在蛟户的协助下,来往牢房几趟,将被关押的疍家人救了出来。

  市舶使馆临近扶胥海埠,夜半时分,沿街的铺子都已关闭,蚬妹他们在漆黑的街头狂奔,唯恐被惊醒的陆上人发现,又将面临牢狱之灾。

  孩子们被惶恐的气氛感染,在母亲怀中大声啼哭,蛟户师徒俩不顾身上有伤,一手拎个孩子夹在腋下,驱风驭浪般奔向海岸。

  水上人穷尽一生想要上岸,但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曾想逃离的海岸才是归宿。陆上人将他们视为贱民,唯有广阔的海洋才能接受他们。

  蛟户师徒俩护送族人上船,海岸恢复冷清,黑夜抹去了逃亡的踪迹。

  李逸高抬贵手放过族人,蛟户知道,他该回去偿命了。

  临行前,他跪在沙滩上郑重地叩拜:“师父,徒儿不孝,误入歧途已不能回头。徒儿自知罪孽深重,死后也要下地狱赎罪。但求海神保佑师父长命百岁,族人出海风平浪静。”

  老蛟户望着泪流满面的徒弟,经此一别,怕是要等来世才能相逢。

  他摸了摸徒弟的头顶,声音沙哑哽咽道:“阿发,你嚟知错仲好,海神会宽恕你嘅。”

  李逸有令在先,派出几名贴身侍卫保护俞沧云,他们到了海边担心蛟户逃走,回去没法向李逸交代,全都上前围住蛟户。

  俞沧云站在岸边,不去打扰那对师徒诀别。她看到回到海上的蚬妹跳下渔船,远远地望着族长不停抹泪。

  韦城武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举着火把跑到俞沧云身后:“都安顿好了?天快亮了,快回去吧。”

  “再等一下。”俞沧云和蚬妹遥遥相望,两人之间隔着那对师徒,就像隔着难以跨越的天堑。

  以后还会再见面吗?疍家人终生随波逐流,船屋在海上漂泊不定,他们历尽艰辛才捡回性命,若怕李逸过后翻旧账,迁徙到其他海域也未可知。

  俞沧云冥思苦想,还是无法对蚬妹说出这句话: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我会时常来看望你,给你捎些陆上好吃的东西。

  她没有保护疍家人的力量,怎能不负责任地轻率保证?族长犯下死罪,李逸放走信奉景元教的族人已是大发善心。

  谁也改变不了千百年来的门第之分,她也无法扭转约定俗成的偏见眼光。

  俞沧云开不了口,挥手与蚬妹告别,蚬妹跑过来含泪望着她,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啊,漂亮的新娘子该回去成婚了,水上的生活纵然颠簸辛苦,也好过被当成异类四处驱逐。

  他们来过陆上,发现那里并没有仙境,只有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阿公,回家吧。”蚬妹扶起哭到肩膀颤抖的老蛟户,蹒跚走回岸边船屋。

  蛟户望着师父的背影,无声地再次叩首。

  他往返牢房多次救人,最后火势失控烧伤了半边脸。俞沧云好心提出为他治疗,他只是摇头拒绝,自己走回无人看守烧成废墟的牢房。

  昔日因,今日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历经一夜奔波,俞沧云回到使馆就睡到昏天暗地,醒来已是落霞满天的黄昏。

  她坐在床榻上,双手环膝望向窗外,日与夜交替的边界陷入混沌,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孤独感。

  她想回家,回去看望婆母,回到终日忙碌却温馨的池记茶肆。她生来卑微,未曾有大志向,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好家人安稳过活。

  卢中使的案子告一段落,她也算履践了自己的承诺。至于刘斟和蛟户背后的景元教,那是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她这个平凡的小掌柜,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对抗。

  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还要为婆母养老送终,该是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俞沧云洗漱妥当去见李逸,站在门外听他和韦城武说起广州节度使。如她所料,这案子查下去越发险恶,保不齐随时可能丧命。

  “俞掌柜,你有事找使君?”高律受伤的胳膊缠满细布,推开房门带她一起走了进去。

  李逸看到脸色发白的俞沧云,放下写给节度使的那张拜帖,怕吓到她一样放轻声音:“你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俞沧云点头道:“托李御史的福,医士给我用的都是好药,现在感觉能吃下两碗饭……”

  打住,这不是管饭的问题,她自己也能赚钱,何必为了李逸这个不相干的人卖命!

  她给自己打气,勇敢抬眸直视着李逸,“云娘在使馆叨扰多日,如今卢中使这案子真相大白,我也该回去侍奉婆母,打理茶肆了。多谢李御史这段日子的照顾,云娘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李逸指尖微颤,舒展的眉心倏然僵住,刚发现曹长史可能是她“亡夫”,小掌柜就等不及向他请辞,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俞掌柜劳苦功高,也该归家休养些时日了。高侍卫,备好马车送俞掌柜回去,等你养好身子再回来吧。”

  这人又在装傻,他听不懂她不想干了吗?她离开使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俞沧云暗自憋气,再次抬眼注视着李逸,眼神如皈依佛祖般坚定:“李御史手下不乏精兵强将,我这个只会煮茶的小掌柜,留下来也是白费使馆的粮食。”

  “我养得起。”李逸语气平淡地反驳回去,“日后若是挖到掩埋多年的尸骨,还需借助俞掌柜这双巧手为死者讨回公道。”

  俞沧云惊呆:“什么地方随手一挖就是尸骨?”

  李逸冷笑:“乱葬岗多的是。”

  韦城武听出俞沧云无意再蹚浑水,若说趋吉避凶无可厚非,可难办的是使君不肯放人啊。

  “俞掌柜先回家歇几日,将来如何,咱们以后再议。高侍卫呢,马车备好了吗,云娘,我送你出去吧。”

  俞沧云猜不透李逸的心思,只得暂且作罢。

  韦城武担心他们之间生出嫌隙,充当和事佬说了李逸不少好话,回来又在李逸面前,不吝溢美之辞夸赞俞沧云多有本事。

  “虽说云娘颇有胆识,但她到底是个貌美柔弱的女子,近来跟着使君出生入死,怎能不畏惧呢,心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李逸认真地思索片刻:“俞掌柜有殊色,但她并不柔弱。”

  这下该韦城武愣住了,不对啊,重点是俞掌柜的美貌吗?他不过是客气的说法,以此烘托她的勇气与胆识。

  他竟不知,俞沧云在李逸眼里堪称绝色佳人!

  李逸在长安见过多少名门贵女,姿容出众者大有人在,也没听他夸过一句“有殊色”。莫非他对云娘,真有别样的心思?

  李逸是何居心,俞沧云无暇顾及,她乘坐使馆的马车回家,脊梁骨都快被婆娘们戳断了。

  “看啊,那寡妇傲得尾巴都翘上天了,野男人派了官家的马车送她回来,威风的嘞。”

  “嘁,她脖子捂得那么严实,一看就是被野男人玩狠了,还有脸回来见她婆母,真不知羞。”

  “枉费池家大娘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晏苏真是可怜呦,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养到大的媳妇还便宜了旁人。”

  俞沧云等马车驶离巷子,面带戏谑地看向嚼舌根的婆娘:“嫂子们晚上都吃多了吧,闲来无事进屋坐会儿啊。”

  这些碎嘴子翻开口袋比脸还干净,比不上她赚钱的手艺,只能贬低她是个寡妇,就像没有男人是天大的罪过。

  她们有男人又怎样,买根针线纳鞋底都得看男人脸色,这种日子不过也罢。

  婆娘们碰个软钉子,费尽唇舌造谣人家都不在乎,无凭无据吵起来也不占理,自觉没趣各回各家了。

  俞沧云步入整洁的小院,拆下脖颈缠的那圈细布,拉高衣领正要掀开门帘走进去,听到池母和邻居大娘谈心。

  “最近外面流言四起,我怕云娘回来听到那些闲话又要难过。唉,她能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我也就放心了,但我怎么劝她都不肯改嫁啊。”

  大娘附和道:“就是,云娘她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绝对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可惜晏苏没这福分,不然你都该抱上孙子了。”

  池母没回话,抿着嘴闷声掉眼泪,大娘急得抽自己嘴巴:“你瞧我又乱说话了,嫂子你别难过,都怪我……”

  “阿娘,我回来了。”俞沧云挑开帘子走进屋里,将她在路上买的糕点送给邻居大娘,大方得让人都不好意思。

  “云娘,我都收过你的钱了,哪还能再拿你的东西呢?”

  “收下吧,就当我孝敬您的。”

  俞沧云送走大娘回到池母身边,拿手巾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阿娘,我以后都不去使馆了,每天在家陪您好不好?我看这屋顶漏水也该修了,要么我们搬到别处去住吧。”

  婆母相信她的为人,她也没必要解释自己和李逸有多清白。

  池母收住泪,摇了摇头:“不能搬,就住这儿,等晏苏回来还能找到我们。”

  俞沧云无奈叹气,坐在床边为池母捏腿:“三年了,晏苏还在世的话早就回来了。您总是劝我做人要往前看,轮到自己怎么又想不开了?”

  “云娘,我见到晏苏了!”池母突然抓住俞沧云的手,浑浊的双眼涌动着兴奋的光芒,“晏苏没有死,他可能是脑子受了伤,忘了我们才没回来相认。但他还记得这个家,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俞沧云怔怔地看着婆母,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那年收到池晏苏的死讯,婆母忆子成狂变得神志失常,调理多年日渐好转,没想到几天未见,婆母的病情又加重了。

  俞沧云一开口落下泪:“婆母,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给你请最好的医士,多赚些钱买更好的药……”

  “我没病!”向来和善的婆母气得推开她的手,“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呢?晏苏他真的回来了!我是他娘,就算他双腿能站起来了,我还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俞沧云头顶像凿进一根七寸长钉,又惊又急:“阿娘,你在哪里见到他的?晏苏真能站起来了?”

  “对,他看上去和常人无异,身形比从前健朗,面貌也老成了……”池母说起认错人的那一幕,比划着池晏苏嘴角的两撇胡须,将他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俞沧云无语凝噎,婆母认错的人显然就是曹长史,那个人竟然找到家里来了?过去种种不是她的错觉,曹长史真是池晏苏?

  

继续阅读:第四十四章 尘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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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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