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波踏浪的蛟户离开大海,像一缕游魂蜷缩在牢房角落。
他被单独关押进死牢,已经绝食多日,随着生命的流逝淡忘了痛苦。夜深人静时,听到师父和族人的声音,像是回到海浪轻摇的奀棚船上,无忧无虑进入梦乡。
但在今晚,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将他拽回冰冷的人间,艰难地从草堆上爬起来,双手抓着牢房栅栏高喊救命,见到牢吏经过就拼命磕头。
俞沧云像海神恩赐的救星,她请来医士为孩子治病,揪心的哭声随即消失,蛟户身上却像蜕了层皮,后背冷汗涔涔。
当他看到李逸步入牢房,心里格外地宁静。他的命在李逸手上,未得准许连死都是奢望。
“黄阿发,你从何时开始用骨鱼镖作暗器?”
“骨鱼镖……”蛟户眼神迷茫,脸上的蛇鳞刺青像蒙着一片乌云,遮盖了所有情绪。
李逸从手里甩出那枚骨鱼镖,丢到他身前的草堆上,蛟户捡起来翻看几眼,有气无力地点下头:“这是我和手下一起做的,这种古老的捕鱼器具虽然不常见了,但族里的老渔民都还会做……”
这不是李逸想听到的答案。他在十多年前被回纥细作绑架,如果那时景元教的爪牙就已遍布岭南,如今的长安只怕是暗礁四伏。
蛟户絮叨着他如何打磨骨鱼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大约一年前,堂主教我用骨鱼镖杀人,当时我还觉得不太顺手,后来用习惯了,潜在海里偷袭从未失手,没想到最后败给了你。”
李逸心念微动:“在此之前,你从没用过骨鱼镖?”
蛟户凄然苦笑:“我这个水上人都没想过用捕鱼的东西做暗器,堂主真乃奇人,他还送给我踏浪潜海的水碓,箕尾山里的鸾鹤神鸟和紫焰神光,也都是他的手笔。”
堂主伪造仙境的把戏,李逸都已知晓,他从蛟户手里收回骨鱼镖走出牢房。
李逸曾经推测,堂主有可能是俞沧云的亡夫,但池晏苏“死”于三年前,时间上作不了假。
而且池晏苏与他年纪相仿,不可能在多年前将他挟持出境。莫非,骨鱼镖是景元教中流传的暗器,池晏苏接任堂主之后,才搜罗出这种杀人绝技?
李逸不知不觉走到相隔的牢房,俞沧云正巧送医士离开,蚬妹等人都在感激道谢,看到李逸却像如临大敌,扑通跪倒一片磕头求饶。
俞沧云一时无语,这人知不知道,他这张冰碴子脸会吓坏小孩子?
但见他脸色平和,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俞沧云柔声安抚众人:“莫怕,李御史菩萨心肠,慈愍众生,方才要不是他点头,我还请不来医士呢。”
话虽如此,那些孩子看到体魄彪悍如门神的李逸,眼里都含着泪,可怜巴巴瘪起嘴就要哭,妇人们吓得赶紧捂住孩子的嘴。
李逸摆手打发俞沧云去送医士,她讨好地堆上笑脸,临走给蚬妹递个眼色,提醒她看住孩子莫要哭闹。
李逸装作没看见她使眼色,等俞沧云走远,叫蚬妹出来问话。蚬妹瞪大了哭红的眼睛,双手揪住衣角,缩着脑袋慢吞吞走出牢房。
李逸背对蚬妹:“你与俞掌柜素不相识,为何宁愿忤逆族人也要出手相救?”
蚬妹眼珠子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老实回答:“水上人生来是贱民,陆上人都不待见我们。既然是上天注定的恶缘,何不多做好事结为善缘呢?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一天,陆上人会接受我们吧……”
心若挚诚,恶缘亦能结出善果。
李逸没想到,一个渔家女子也有超脱俗世的禅悟见解。生来卑贱的人,心地如此纯净可贵,多少名门望族也要为之汗颜。
蚬妹的下巴紧贴着颈窝,自顾自地说下去,“将心比心,我和阿姐结下了善缘。阿姐替我们水上人求情,她每天都来牢里送吃的,今晚还请医士救了孩子一命……”
俞沧云回来看她对着脚尖自言自语,挽着蚬妹的手送她回去。蚬妹抬头发现李逸人不见了,担心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俞沧云却神秘地笑道:“放心,我给李御史献上妙计,将功补过,他会放了你们的。”
皓月如昼,李逸立于廊庑仰望夜空,他听到韦城武那番话,沉静眼底又现微澜:“你所言的妙计,当真是俞掌柜的主意?”
韦城武激动得小白脸都涨红了:“是啊,云娘不愧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包打听,我不过随口一提,怎么回送都府这份大礼,云娘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好主意就被她想出来了。”
李逸眼前仿佛出现那双灵动水眸,她昂起下巴的表情透着神气,小嘴叭叭地给韦城武支招。
“回礼这还不容易嘛,俗话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但你把受伤的田鼠放回去,就能把整窝鼠崽一举拿下!我儿时在乡下,家家户户都会编红柳枝的捕兽夹,田鼠一旦被捕中,拼命挣脱后逃回自己的老巢,我们跟过去就能一抓一大把……”
俞沧云抓田鼠的快乐言犹在耳,她这一招放鼠还巢,再次与李逸的想法不谋而合。
李逸眼角微弯,缓缓抬起手,衣袖随夜风飘荡开来:“起风了,这阵西风来得还算及时。”
地牢坐落于使馆的西北角,原本是卢中使留存赃物的库房。李逸暂代市舶使之后,将这里清空了关押犯人。
许是年久失修,屋檐和门窗四处漏风,天干物燥,不易察觉的一簇火星窜起浪头高,在黑夜里翻腾出汹涌的火海。
“走水啦,走水啦……”牢吏们被熏得面庞焦黑,你推我搡地逃了出来。
使馆衙役和侍卫闻声而来,手忙脚乱拎着水桶赶去救火。顷刻间,越烧越旺的火蛇缠绕着屋脊梁柱,噼啪燃烧声令人心悸。
烧成黑炭的房梁断成两截砸下来,将妇童恐慌的哭闹和老人凄惨的求救声,尽数掩埋其中。
滚滚浓烟充斥着牢房,趴地上等死的刘斟被呛得猛烈咳嗽,混沌的脑子灵光一现,寻思这是上天给他最后的逃跑机会。
他手脚并用奋力爬起来,刚跑出两步,脑门撞到烧焦的栅栏,烫得脸上皮开肉绽。
“咳咳…”他捂住腰腹的伤口,使尽力气踹几下,眼前的栅栏纹丝不动,“快打开,打开啊……”
整座牢笼变成滔天火海,牢吏们全都逃命去了,李逸坐等给他收尸,也不会冒险闯进来。
这是他唯一的活路,刘斟不顾皮焦肉烂的疼痛,侧身撞击着逃生路上的阻碍。唰一声响,雪亮的刀刃砍断了栅栏,身入火海的黑衣蒙面人伸出大手拽住他,瓮声瓮气地问道:“你就是刘斟?”
听声音像是外邦蛮族口音,刘斟慌忙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抓住那人不放:“堂主派你来救我的吗?对,我是刘斟,快带我走啊!”
出乎意料,那人却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你背叛了景元教,堂主命我来送你上路……”
“不不,我没有!”刘斟急得恨不能掏心挖肺,“我用父母儿女的性命发誓,我绝对没有背叛景元教!眼下事态紧急,我来不及细说,李贼发现了我的匿税证据,你快带我去都府,我自会向堂主秉明一切!”
景元教堂主竟然藏身都府?黑衣人像是信了他,二话不说背起他冲出去,纵身跃上屋檐逃离了使馆。
片刻功夫,西关大街已近在眼前,夜幕下矗立的都督府庄严肃穆。
“敢问好汉尊姓大名?”刘斟激动到声音颤抖,劫后余生的狂喜令他振奋,仿如重获新生。
黑衣人肩膀宽阔,双臂托起他翻过都府的院墙:“我是谁不重要,但你记住,你若敢欺瞒堂主,我必杀你血祭圣教!”
“不敢,不敢。”刘斟被他丢在草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吭哧爬起来,黑衣人像阵风消失在夜色里,好似他从未出现过。
刘斟迷糊地想,此人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应该是景元教的影子暗卫吧。
巡夜的都府侍卫听到动静,立刻冲过来将他包围,刘斟如同待宰鸡鸭嘶声高喊:“曹长史,我要见曹长史……”
幽暗的游廊深处透出微光,池晏苏身着素白寝袍缓步走来,他一手提着竹灯笼,挥手遣散了周围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看着痛哭流涕的丧家犬。
刘斟哭诉牢房半夜起火,他差点就被烧成焦灰,幸亏堂主的暗卫及时赶到,将他救了出来。他涕泪横流对景元教表忠心,却没发现池晏苏的眼神冷得像冰。
“住口!莫要胡言乱语!”池晏苏警惕地环视四周,浑身汗毛直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像有无数双血红兽眸盯着自己。
刘斟浑然未觉,仍在喋喋不休:“李贼找到了卢中使留下的手札,那里面有我匿税的罪证,堂主,求你想办法毁掉手札,不然景元教的多年部署都白费了……”
扑哧,池晏苏手里的匕首捅进他腰腹,在俞沧云刺下的伤口处,又往里加深两寸。他手腕来回拧转,将刀刃缠绕的肠子搅成碎肉。
刘斟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面目斯文的冷血杀手,他张开嘴想喊叫,却被狂涌的鲜血呛住喉咙,喷溅到池晏苏的眉梢。
池晏苏那双冷眸未见波动,身子前倾靠近他耳边,薄唇吐出凉薄的气息,令人肝胆俱寒。
“愚蠢的叛徒,不配活在这世上。”池晏苏猛地拔出匕首,在刘斟惊恐的目光中,抬脚将他残破的尸体踹进池塘。
水声打破静夜,池子里水波晃动几下,破碎的月光重又凝成一面圆镜。
池晏苏放下手里的灯笼,拿出帕子仔细擦拭匕首,浓稠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嘴角抽搐,俊雅脸庞隐有崩裂之势,他发泄不出心中的恼怒,抓着匕首在身旁的廊柱上狠刺几下,颤抖的手指握住入木三分的刀柄,愤恨地紧咬嘴唇。
他根本就没派人去救刘斟!那个蠢货中了李贼的奸计,如今堂主身份已然暴露,教主得知此事能放过他吗?
还有云娘,他最不希望被她看到,为了求生变得丑陋残忍的池晏苏。他该怎么办?抛下最后的良知沦为恶鬼,才能在浊世里活下去吗?
李逸潜伏在树桠间,一手扯掉蒙面的黑布,冷冷地看着对方泄愤。
要不是看到池晏苏气急败坏,这会儿火冒三丈的人就是他了。
李逸亲眼确认堂主是曹长史,还以为口口声声发誓效忠的小掌柜,和她那个重返人间的死鬼丈夫,夫妻联袂唱双簧呢。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首先还没证实曹长史就是池晏苏,有关池家的一切,他还了解的太少。
再者,俞沧云若是事先知情,又怎会暴露池晏苏的堂主身份?好戏才刚开幕,聪慧如她怎会笨到自砸场子?
一念至此,李逸面色缓和下来,平心静气地飞身而去。
小掌柜,破例再信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