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池晏苏,谁能想到回纥联军占据洛州,却是冲着广州而去。
牟羽可汗打着为岳丈仆固怀恩报仇的幌子,派出六万骑兵攻打大唐。但他算盘打得精,也怕被唐军长期牵制,死敌突厥趁机发难。
在大唐与突厥的夹击之下,回纥反而将被瓜分干净,出征前得到牟羽可汗的授意,回纥军首领无意恋战,答应了李迥撤兵的要求。
大食和波斯兵力有限,两军首领撺掇回纥军打头阵,若能打得唐军节节败退,他们趁火打劫攻入长安,一举将大唐皇帝拉下马,那将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丰功伟绩。
不料短短三日,回纥军就被唐军收买了,真是见钱眼开的田舍奴。马贼头子却自恃有功,象征性地分给他们一点好处,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为此三军起了内讧,谁都不服谁,更没心思商讨战术。互相怄气时,大唐最能打的几支藩镇军都赶来了。
听闻韩王李迥又贿赂马贼头子万两黄金,大食和波斯两军原本还不信,派人打探回纥军营地,当真发现了唐军送来的黄金。
大事不妙,回纥军占够便宜,把他俩当成冤大头,不跑还等着挨揍么?
两军和蕃坊的贵族早就约好了,占领广州的扶胥海埠,将大唐的南海明珠据为己有。回纥马贼见利忘义,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与此同时,回纥军也收到风声,大食和波斯那俩奸商瞒着他与李迥谈判,勒索到好处就跑路了,把他晾在原地等着被唐军围殴。
回纥军首领也不太信,又派人去大食和波斯的军营打探。这不去不知道,那俩奸商已经偷摸溜了,打算甩了他直接去广州。
奸商不讲道义,想把他甩了?没那么容易!
牟羽可汗早就眼馋广州遍地奇珍异宝,回纥人一辈子在草原上打转,何时见过瑰丽的南海明珠?马贼头子一声令下,走,去广州!回纥军立马收拾行囊,紧追大食和波斯两军。
崤山是南下的必经之路,马贼头子在峡谷附近追上那俩奸商,为了莫须有的黄金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还不晓得中了李迥的离间计,唐军送去的那几箱黄金,骗过了大食和波斯的探子,除了表面那一层是金子,底下都塞满了石头。
马贼头子正要把箱子找出来,在那俩奸商面前自证清白,埋伏在两岸山上的唐军突然投巨石,砸火炮,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赶鸭子似的逃往峡谷。
月朗星稀,李宝臣父子守在峡谷南岸的出口。
崤山四周静谧无声,巡视的士兵没有发现敌军埋伏。如他们所料,回纥联军意在长安或关中,根本瞧不上这荒僻之地。
爷俩倦怠得直打哈欠,忽见半山腰上火光冲天,耳边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
李宝臣瞠目盯着幽深的峡谷,脑子里乱成了蜂窝。是他预判错了?回纥联军虚晃一枪,不战而降?
打仗岂是儿戏,他也算是常胜将军,从没见过这种打法!回纥联军不敢与韩王较量,也应该往北撤回老巢,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呢?再往南走,就是岭南边陲之地……
慢着,谁说岭南捞不到好处?广州的扶胥海埠聚集各国的黄金、香料等宝物,还有蕃坊,那不就是大食和波斯的老本营!
“糟糕,中计了!”李宝臣悔得肠子都青了,那群马贼和奸商都是贪财之徒,怎能把他们当成好战的对手?
万千马蹄声如同惊雷轰隆而至,李宝臣骂人的力气都没了,目眦欲裂地大喊快撤。
李惟岳还没想明白,见这阵仗声嘶力竭地挥旗撤兵。这点兵力阻挡回纥联军,无异于螳臂挡车,但当敌军杀过来,他们也只能疲于应战。
李宝臣打了一辈子仗,都没这么狼狈过。他不熟悉崤山的地形,像个无头苍蝇见缝就钻,恨极了李迥布下陷阱骗他往里跳,吃了哑巴亏却无处喊冤,只能自己认栽。
他越想越气,呕出一口老血,捂着胸口踉跄坠马。李惟岳反应不及没收住缰绳,座下马蹄从李宝臣的后背踏了过去。
“停下,都停下!”李惟岳暴怒大吼,翻身下马抱起奄奄一息的父亲,伸手试探还有鼻息,咆哮着叫人把父亲抬上马,一刻不停地往城里狂奔。
李迥当然不会承认,他明知回纥联军誓要南下,故意在崤山峡谷派兵围堵。
他请来军医为李宝臣救治,还把城中仅有的好药都送来了。李惟岳看着生死难料的父亲,气得要死又无力质问。谁叫他们敷衍应战,自己选了那条路呢。
回纥联军冲出峡谷以为遭到埋伏,激烈的厮杀过后,双方都有伤亡,但对成德军来说损失惨重。
不过这么一来,也算为李逸消灭部分敌军。
李述决定连夜赶回广州,但他大部分兵力都是海军,走水路回去要慢几日。连同李迥派出的部分骑兵,也很难与回纥联军抗衡。
但若大张旗鼓调集其他藩镇军,一来战线拉得太远,各大藩王都有自己的考量。二来,李宝臣父子也会咬定李迥故意使诈,得不偿失。
今晚过后,洛州化险为夷,扶胥却将面临灭顶之灾。
李迥送李述到河清渡乘船,海军在船上整齐列队,河岸上一老一少换上簇新的衣裳,气喘吁吁地赶来相送。
杨俭拽着高律推到李述面前,眼里满是担忧:“拜见大王,老奴听说回纥联军往南撤兵,岭南最富庶的地方当属广州,他们这是冲着扶胥海埠去的吧。”
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想到这层关联。李述没出声默认了,杨俭懊恼地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使君势单力薄,他在广州能抵挡住回纥联军吗?老奴真是不中用啊,使君交代我押送反贼史复燕回京受审,半路上他落水淹死了,也没给使君捎个信儿。”
“大王明鉴,您看,高侍卫是使君身边的人,眼下洛州脱险,老奴随韩王回京面圣,就让高侍卫跟您一道回去保护使君吧。”多个人手,总能派上用场,李述没有理由拒绝。杨俭说得情真意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责有负李逸的嘱托。
他拜托高律替自己转达歉意,刚走出李述的视线,就变脸警告高律,“回纥联军攻打广州,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机会,你在李逸身边最容易下手……”
杨俭拍了拍高律的手背,做个手刃的动作,露出意味深长的冷笑,“你替天尊除掉心头大患,就能回家团圆了。”
高律怎能听不出话里的威胁,他若敢不照做,他在长安的父母都有生命危险。李逸剿灭景元教,如今教主已死,天尊除掉李逸这个知情者,就能高枕无忧了。
“是,义父,我知道该怎么做。”高律只好先应下来,上船时看了眼与李述告别的李迥。韩王真是天尊吗?若是天尊,他又何必力保洛州?
杨俭说的话不能信,此事暂且不提,回到李逸身边再做打算。
夜深露重,池晏苏站在岸边,望着李述的舰船驶离渡口,转身穿过树林去见田悦。得知李宝臣父子吃了大亏,田悦直呼大快人心。
池晏苏趁势游说:“主公,睦王此时赶去扶胥,若在半路出了意外,这笔账也要算到回纥联军头上。”
“军师,你的意思是……”田悦回过味儿来,拍掌叫好,“军师所言极是,叔父生前最恨李述那厮,除掉他,也能为叔父出口恶气!”
田承嗣将李宝臣等人耍得团团转,只有李述没上过他的当,还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魏博军当时受到重创,田承嗣气不过一病不起,直到抱憾而终。
田悦爽快答应了池晏苏的请求,派出五百骑兵随他去刺杀李述,反正有回纥联军背锅,成或不成都无关紧要。
池宴苏那手下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去,却也有自己的顾虑:“韩王和睦王都将尽力营救李逸,朝廷若是派大军来碰个正着,我们这几百人逃得掉吗?”
池晏苏纵身上马,冷眸直视前方:“朝廷不会派兵!在大唐皇帝眼中,岭南怎能与长安、洛州相提并论?扶胥百姓想要活下来,唯有自救!”
若说自救,首先要清除潜在的敌人。
回纥联军攻打广州志在必得,本该在蕃坊接应他们的贵族首领,却都被押上了城门外的刑台。
平日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经过几日的严刑拷打,一个个瘦脱了相,惊恐地瞪大双眼摇头流泪,嘴里喊着冤枉没人理会,微弱的呼救声被众人的唾骂淹没。
李逸身穿御史朱袍端坐主位,冷漠旁观罪魁祸首被人们扇耳光抽鞋底。
这场突如其来的虫祸,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幸存者大难不死,却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
“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们赚走大唐的钱财,住在大唐的地盘还不知足?竟敢投放毒虫祸害大唐的子民,坐地起价解药卖到八百两银子一颗,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毫无人性的恶鬼草菅人命,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他们怎么会知道痛呢?我全家九口人,只剩下娘仨相依为命,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百姓齐呼公道,李逸扬手示意大家安静。韦城武将认罪书呈给韦利,这位面容憔悴的新任刺史,强打精神展开认罪书,铿锵有力地当众宣判。
“吾乃广州刺史,今勘蕃坊大食人氏查拉里,麦吉德,希沙拉因……共计二十三人,指使家奴贩私,拐卖良民,入境投毒,经查罪证确凿,按唐律全部处于绞刑!鉴于本地百姓深受其害,罪徒子孙有官者皆罢黜,籍没家财,即刻行刑!”
众人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刷刷跪下来高呼青天大老爷。跪在刑台上的贵族们面如死灰,都盼着回纥联军立刻杀入城中,如天兵降临将他们解救出去。
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套在颈上的绳索比救兵先到。行刑的衙役将罪犯高高地吊在城墙上,回纥联军到来之日,一眼就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那些贵族被押上城墙,绝望地痛哭求饶。当他们被推下去,脚下顷刻失重,脖颈被绳索勒得喘不过气,脸很快憋成酱紫色,手脚疯狂地抽搐着,在围观百姓的怒视下陆续咽了气。
众人仰望着那一排尸体,脸上满是泪痕,拳头攥得太用力,手掌都被指甲扎出血痕。
“太便宜他们了!一人一刀割去他们的皮肉,放干他们的血,把他们的骨头嚼碎,都换不回我们家人的性命!”
“逝者已矣,衙门也算替我们报仇了。这要是层层上报,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最后都未必判处死刑。”
“对,判得好!要不是李御史坐镇,我看那韦刺史不一定敢判呢……”
俞沧云和小胖墩扶着阿海走进人群,听到众人的议论,看向刑台上的李逸。他命令韦城武去查抄那排蚝墙大屋,众人兴奋得高声叫好,也有人想到了该死的巫医。
“那个回纥婆娘没被处死吗?要不是她卖假解药糊弄人,那些伤者也许还能抢救回来。”
“放心吧,李御史不会饶了她,留那毒妇一条命还能救人,过几日再处决她也不迟……”
俞沧云和李逸的视线在半空短暂交汇,她移开眼睛,看向身边的伙计。阿海那张年轻清秀的脸庞,布满了脓包干瘪后的疤痕。
听聂采荷的意思,就算他体内余毒都清了,脸上的疤痕也不会完全消失。
阿海感觉到她的注视,腼腆地笑了笑:“掌柜的,我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知足了,丑就丑吧,我不在乎。”
小胖墩打趣道:“你以后多赚些钱,家里媳妇就不会嫌弃你丑了。云娘,你可不能反悔啊,说好了要把铺子交给阿海打理的。”
俞沧云鼻尖发酸,破涕为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嘴上说戒了茶果子,扭头又去偷吃。我不但要把铺子交给阿海,还要帮他讨媳妇呢。”
“云娘,你偏心,你也给我说个媳妇呗……”
小胖墩在旁边插科打诨,俞沧云的心情也好些了,刚吁口气,听到李逸清朗响亮的声音:“云娘,来我身边!”
俞沧云霎时愣住,心跳蓦地加快,这人也不挑场合,有话不能私下跟她说?